第23章 尾聲
中國的端午節,新美華酒店大辦“歡慶端午”活動,于端午期間入住的客人,可憑房卡于端午當天一樓自助餐廳用餐時領取八寶粽子一份。
岑寶樓在新美華一樓的自助餐廳門口看着玻璃門上貼的八寶粽子海報,畫上了眉毛、眼睛、嘴巴、紅暈的粽子正用一雙小手拉開自己的肚皮笑眯眯地和人介紹自己肚子裏有哪八寶:澳洲野生鮑魚,加拿大頂級海參,寧夏黑枸杞,和田大紅棗,秘魯高原紅藜麥,手剝松子仁,走地鴨鴨蛋黃,黑糖爆漿珍珠。
海報上還寫了:自助餐廳東大廳內還有更多用餐席位哦。
新美華一樓東南角的賭場關門了。
五月中旬的時候,梅老板過世,賭場閉門,沒多久,岑寶樓就聽到了賭場要收攤的消息,到了六月,他記得那天是六一兒童節,好運舞獅隊來新美華表演,他遇到小風,小風告訴他,梅三關閉賭場的提議在家族會議上通過了。原先賭場的位置會整改成自助餐廳,已經在做內部裝修了,到了端午的時候重新開業,到時候內部會有一個大噴泉,還會引進一些室內游樂設施,梅三和日本一家玩具公司談好了版權,簽署了合作意向文件,擴容出來的餐廳整體走“迪斯尼”風格,意圖打造新型室內主題公園品牌。
香雪海還開着,岑寶樓這天一大早就去了新澳門人,贏了萬把塊錢就來了新美華,今天是周五,他還惦記着那口清水牛腩呢。
正巧遇上阿福師,他們早上才在新澳門人見過,匆匆一面,阿福師當時忙着給人指點迷津,岑寶樓經過,阿福師約莫是聞到了他身上的氣味,擡起頭準确地定位到了他,岑寶樓忙着賺生活費,只是過去給了阿福師兩枚籌碼。眼下在新美華又遇到,兩人不免湊到一起,說上了話。阿福師招呼岑寶樓去他們那桌坐,他們那桌指的是一幹原先在新美華上班的荷官,酒保,換籌碼的,清潔場地的人圍聚着的一張圓桌。這些人和岑寶樓也都很熟悉,一個荷官抽着煙,熱情地拉着岑寶樓在自己身邊坐下,搖着夾香煙的手指和他道:“小岑,今天這頓飯你一定要和我們一起吃,我們今天散夥飯,我在這裏二十幾年,你就在這裏二十幾年,我是早就把你當成我們的一份子了。”
岑寶樓笑着說:“這話讓別人聽到了不會以為我這麽多年都是出老千的吧?”
那荷官哈哈大笑,吞雲吐霧:“有人這麽說,你就和他賭嘛!給他看看你的真本事!”
岑寶樓的一手好賭運還跟着他,新美華不做賭場了,他就去別的地方上班,香雪海要是以後也沒了,他就找別的食堂吃飯,新澳門人還了個廚師了,是個粵菜高手,烤得燒臘那叫一絕,他還可以吃麻辣火鍋,喝奶茶,最近他發現,奶茶裏有椰果和雞蛋布丁做底料的,又有“椰”,又有“蛋”,吃上去還不賴。洋市的選擇只會越來越多。
一個香雪海的服務生過來了,輕聲和那個荷官說:“財哥,這煙……”
香雪海現在禁煙了,整座新美華都禁煙,貼滿了室內禁煙的标志,就連酒店套房也都不準吸煙了。新美華門口現在總是彙聚着許多拖家帶口來體驗海濱和雨林兩種截然不同的熱帶風貌的年輕夫妻。
財哥笑了笑,把香煙按在餐碟上,掐滅了。
中餐廳沒什麽客人,熱鬧都在一樓,香雪海外頭的一小片賭場改成了植物化石館,賣各種水晶首飾,陳列了據說是附近雨林挖掘出來的恐龍化石,隕石化石。明碼标價,願者上鈎。
一群孩子在植物化石館裏跑進跑出,追逐嬉鬧,鞋底拍打在大理石地面上啪嗒啪嗒地響。
一時間沒人說話了,一桌吃散夥飯的人都透過窗戶望着那群孩子。連阿福師都在“看”那些孩子。香雪海裏只有他們這一桌。
遠遠地,岑寶樓聽到服務生在問人話:“您好,您幾位?有預定嗎?”
他看了眼過去,就看到一個抱着個金毛黑睛的舞獅獅頭,半邊臉上都是疤,頂着一頭濕漉漉的頭發的年輕人笑着和他揮手。岑寶樓起身道:“約我的人到了,就不打擾大家啦。”
有人說,那找小風一起來吃嘛,有人挽留他,有人拉着他依依不舍,有人說:“讓我也沾點仙氣。”
有的荷官告訴他,自己轉去別的賭場了,邀他去捧場,有的決定告老還鄉,有的還不知道要去哪裏,要做什麽,有的想開燒烤店,雞排店。大家都來和岑寶樓握手。
岑寶樓坐到了小風對面時,小風說:“怎麽搞得你好像新美華賭場的化身一樣。”
岑寶樓要了一壺碧螺春,搓着手說:“也許吧,我成年那天,第一次進賭場就是進的新美華,我也覺得它好像代表了什麽。”
“什麽?”
“什麽什麽?”
“新美華代表了什麽?”
“我不知道,說不清楚。”岑寶樓說,“有時覺得它好像代表了很重要的東西,想起它不在了,心裏空蕩蕩的,有時候又完全不會去想它,好像它無足輕重。它只是一段回憶吧,回憶就都是這樣的。”
小風翻着菜單,說:“歐陽查清楚了,香杏林是假名,遺囑無效,一家人都松了口氣。”
他還道:“你記不記得我和你說的那個廢棄的電影片場?我查到了,租它的人叫林芳美子,當然也是假名,這個林芳美子還租了雅軒樓上的一間房子,做針灸生意。”
岑寶樓指着菜單一頁問道:“八寶鴨裏有什麽?”
“花生,糯米,蓮子,蜜棗,金華火腿,冬菇,不對啊,才六寶啊。”小風撇了撇嘴,碧螺春上桌,他倒茶,喝茶,繼續翻菜單,說:“炒個通菜吧。”
“吃龍蝦吧。”
“啊?你今天贏了多少?”
岑寶樓叫來服務生點菜:“龍蝦兩吃,避風塘炒,蝦腦蒸蛋,清湯牛腩,腐乳通菜。”
小風要了兩瓶啤酒,岑寶樓要了份報紙。啤酒和報紙一塊兒送過來,小風往玻璃杯裏倒酒,說:“供需關系啊,岑寶樓,一切都是供需關系啊,我需要什麽,她就給我什麽,這一次是我輸了,我心服口服,但是要是再讓我遇到她……”
岑寶樓正看報紙,看到國際實事版的一則新聞标題忍不住笑了出來。小風坐到了他邊上去,岑寶樓指着那标題示意他看,小風笑了兩聲,可又猛地收住了笑聲,皺鼻子皺臉地道:“演《暗戰2》啊?”
那新聞标題寫的是:感謝熱心人士岑寶樓,藍白心捐贈疫苗,飲用水,衣物,糖果等總價五百萬美金物資給孤兒院。
小風把酒杯拿了過來,喝了一大口酒,說:“你知道那件事吧?”
岑寶樓說:“你說麗婵餅店的事?”他刮了刮鼻梁,放下了報紙,沒聲音了。
做慈善的連鎖西餅店老板被人曝光被騙五百萬美金,人逃到新加坡去了。
小風也不出聲了,第一道菜上桌,外頭忽然響起敲鑼打鼓的聲音,兩人都往外看,獅子舞到了二樓了,就在餐廳外頭。那群在植物化石館裏玩鬧的孩子尖叫着追逐起了三個人扮的獅子。他們打獅子的腦袋,要去翻獅子的眼皮,笑個不停。獅子從嘴巴裏往外吐一串串迷你粽子,孩子們去搶粽子,粽子皮在搶奪中被扯開了,撒出一大把糖果。吃散夥飯的人們正互相敬酒,有人又偷偷點起了煙。
香雪海裏那扇能看到海的窗戶拉上了窗簾。
飯後,小風換了身衣服,和岑寶樓一塊兒在馬路上閑逛,路過一間連鎖餅店時,他進去買了半打蛋塔,他們店裏這個産品最出名。岑寶樓在外面抽煙,西餅店外一群人拉着橫幅靜坐,橫幅上寫着:欠債還錢天經地義,麗婵餅店還我加盟血汗錢,自己被騙,怨不得人!
岑寶樓和小風走着走着就走到了杏林藥鋪。藥鋪開門營業,店裏還有人來抓藥,有幾個夥計在切藥,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男人坐在櫃臺裏看電視。岑寶樓才要找個人問些事,一個孕婦沖了進來,撲到櫃臺上就去打那個看電視的年輕男人,男人跳了起來:“你發什麽神經??”
孕婦手腳并用,似乎想爬到櫃臺另一面去,幾個夥計忙從裏面出來拉住了她,勸她別動胎氣,有話好好說。
孕婦指着那個年輕男人歇斯底裏地咆哮:“那個女的呢?你瞞着我到現在啊??要不是你媽說漏了嘴,你打算瞞我到什麽時候??”
年輕男人躲在電視機下面,拉長了臉:“你發什麽神經?!”
女人四下掃視,眼神兇狠:“是不是把那個小雜種也帶回來了?找你認親啊??人呢?藏在哪裏了?我問你!”
年輕男人翻了個白眼,從櫃臺裏開着的一扇小門走了。女人掙開了幾個夥計的束縛,從大門跑了出去。
小風在外面吃蛋塔,探了半個身子進來,看了看岑寶樓。岑寶樓喊住一個夥計,問了聲:“請問你們這裏有沒有一個叫香杏林的人?”
“你找少東家的奶奶?”夥計拍了拍皺巴巴的衣服,往樓上一指,說:“前陣子過世了。”
小風擦了擦嘴角,朝岑寶樓招了招手。岑寶樓走到他跟前,又點了根煙。小風說:“你在想什麽?”
兩人走在馬路上,岑寶樓說:“我在想她以我的名義捐了五百萬美金的東西,做了這麽大一件善事,我以後每天是不是能多贏一些了。”
小風嗆住,咳嗽了幾聲,拍着胸口說:“神經病……”
岑寶樓瞥了他臉上的傷疤一眼:“你不熱嗎?”
小風指着不遠處的十字路口,說:“我帶你去個地方。”
他快步跑向那路口,路過一個垃圾桶時,往裏面扔了個什麽東西,岑寶樓在人行橫道追上他時再一看他,他的臉上幹幹淨淨的,他的輪廓很深,鼻梁上有顆顏色很淺的痣。他帶岑寶樓起了翡翠街38號樓下。
日頭正高,小風仰起頭,在額前搭棚,指着一戶人家,和岑寶樓說:“看到種了很多花花草草的那戶了嗎?”
岑寶樓眯起眼睛用力看了看:“看到了。”
他們進了38號,爬上三樓,樓裏不通風,樓梯還很陡,兩人熱得滿身都是汗,到了303門口,小風敲了敲門,沒人應門。小風坐在了地上,用手扇風,說:“等一等……”他看了看手表,“過一會兒應該就會回來了。”
岑寶樓脫下了西裝外套,解開了襯衣最上面的那顆扣子,拉扯着襯衣點了點頭。
大約十分鐘後,一個男孩兒從樓道口走了過來,他背着書包,脖子上挂着一串鑰匙,他走到302門口,作勢要開門,看了岑寶樓和小風一眼,輕輕問道:“你們找303的誰?”
“小朋友,你認識住303的人?”小風笑着看他。
“你們找誰?”男孩兒的眼神很警惕。
小風提起餅店的袋子:“蛋塔吃不吃?”
男孩兒直搖頭:“不吃,上次吃了之後上吐下瀉,醫生說是食物中毒,店裏的人還不認賬。”
小風又問:“你爸爸媽媽都不在家嗎?”
男孩兒板着臉說:“我要報警了。”他拿出了手機,往後退。
小風說:“我們不是壞人,我們認識你媽媽。”
男孩兒說:“我只有一個姐姐。”他扭頭就跑了。
岑寶樓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小風踹了下他,爬起來,指了指303說:“臭小子還挺機靈,我盯了他一陣了,他就住303,和一個四十來歲的女的一起住,大概是他的保姆。”
岑寶樓提醒他:“蛋塔。”忽而他一拍腦門,又笑了:“她真的也太記仇了吧!”
小風一愣,不過很快也反應了過來。他和岑寶樓都哈哈大笑起來。兩人就這麽笑着下了樓,笑着在樓下馬路邊的一棵榕樹下坐下了。小風直埋怨:“不走了,太陽這麽大,熱死了,曬死了。”
岑寶樓也覺得很熱很曬,點了點頭。
兩人邊上坐着幾個開突突車的司機,他們把車停在巨大的樹蔭下,躺在車上呼呼大睡,黑乎乎的腳伸在車外,腳趾不時蜷縮一下。
岑寶樓找了個水果攤,買了兩袋現切的西瓜,一袋遞給小風。小販送了兩包酸梅粉,他把兩包酸梅粉都給小風了。
小風把酸梅粉灑在西瓜上,用竹簽插了一塊塞進嘴裏,問岑寶樓:“你家在哪裏啊?”
“浙江,湖州。”岑寶樓也吃西瓜。路上沒什麽人,馬路對面,幾條流浪狗在翻垃圾桶。柏油馬路反射着強烈的日光,扭曲了人的視線,所有的東西看上去都十分柔軟。他問小風:“你呢?”
小風聳了聳肩,又問了句:“你想不想回家?”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