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賭 約

賀夫人示意蔣雲初落座,随後也不說話,一面品茶,一面若有所思。

蔣雲初安之若素,靜心聆聽門外、窗外各類聲響。

賀夫人在心裏算賬:

有可能讓女兒和眼前少年移情別戀麽?答案是沒有。

如果幫他們順風順水地結為連理,他進入官場之後,會不會變成佞臣?答案是不好說。

她能不能幫女兒督促他一直走正路?答案是比較困難。女兒一向更聽蔣雲初的話。

但是,蔣雲初失去賀顏,大家都遭殃;相反的話,賀家便不會因他備受苦楚。

思及此,賀夫人打定了主意。她溫和地道:“今年十六了?”

蔣雲初稱是,“到四月滿十六。”

“這個月十九,顏顏滿十四。”

“是,我記得。”

賀夫人話鋒一轉,“你在書院的情形,我聽說了,方方面面都很出色,頗得人青睐。”

蔣雲初對她一笑,“謬贊了。過得去而已。”

笑容幹淨、柔和、誠摯,同他目光一樣。按理說,賀夫人見到他,除了膽寒,該有些怨氣——終歸算是被他氣死的不是?可是對着這樣的少年,她硬是一點兒火氣也無,不自覺地也笑一笑,“我的意思是,到府上提親的門第不少吧?”

蔣雲初誠實地道:“有過,我堂兄堂嫂出面,婉言回絕了。”

賀夫人就問:“那你對終身大事,可有打算?”

蔣雲初站起來,恭聲道:“等顏顏大一些,她若同意,我到府上提親。”

賀夫人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茶,斟酌再三,道:“你們兩小無猜,我很清楚。但若要我贊同,得是你能保證給顏顏順遂的光景,家裏家外無隐患。想來你也不願意她跟着你受苦,是不是?”她得留些餘地,不着痕跡地敲打他。

蔣雲初稱是。

“只是順道見見你,說些家常話,別嫌我絮叨。”賀夫人道,“回去吧,把顏顏喚進來。”

她料定,女兒沒走,在外面等着。

蔣雲初笑着行禮,告退出門。

不出賀夫人所料,賀顏就站在路邊等着,看到蔣雲初,立時小鹿一般跑上前去,悄聲問:“娘有沒有為難你?”

蔣雲初失笑,“怎麽會。”

“那她跟你說什麽了?”

蔣雲初略一沉吟,“拉家常。”

賀顏費解,狐疑地看着他,“沒騙我?”

“沒。”

賀顏看着他眼睛,便知他所言非虛,于是放下心來,說起別的事:“今兒起晚了,遲到了。”語畢,有點兒郁悶地鼓了鼓腮幫。

蔣雲初問:“挨罰了?”

“沒有。就是害得書窈也跟着我遲到,怪不好意思的。”賀顏道,“晚間我要請她吃好吃的,有幾道硬菜,也不知道能不能如願上桌。”

蔣雲初莞爾,“我安排。”

賀顏開始給他報菜肴名字。

透過半開的窗,賀夫人看着那對少年人。

女孩說得多,表情豐富,笑的時候,整個人都煥發着無形的光彩。

少年說的少,聽得多,聆聽時神色柔和而專注,似乎女孩說的都是了不得的大事。

賀夫人望着這一幕,當真是感慨萬千。

她再沒有忐忑、猶豫,心意更為堅定。

為着年年歲歲看到女兒的如花笑靥,要為兩個孩子未雨綢缪。

用過午飯,蔣雲初回想着賀夫人一些話。

對他與賀顏,賀家與他堂兄堂嫂一直是默許的态度,閑來坐在一起,總是善意地打趣他們兩個幾句。

那些話,賀夫人理當提點,但在今日行徑神色有反常的前提下說出,便值得他再三思量。

家裏家外無隐患那句,成了他關注的重點。

他去了書院附近的知味齋。

這是去年蔣府派一名管事盤下來的飯館,對外只說是蔣家遠親開的。

在翎山書院就讀的人,一概不準帶陪讀、侍從,想臨時傳信回家,只能親力親為。

平日府中不少事情需得他示下,堂兄也常有事與他商量,兄弟兩個便置辦了這見面、說話方便的所在。

蔣雲初吩咐一名夥計幾句,折返書院時,李一行迎面而來。

誰都知道,李一行看蔣雲初不順眼,他也從不掩飾。

他看不慣眉眼生得比美人還漂亮的少年;

他看不慣文武功課能與他平分秋色甚至壓過他的同窗;

他更看不慣任何一個得賀顏青睐的人。

蔣雲初把三樣占全了。

“上午,你是不是見過賀夫人?”李一行問道。

蔣雲初不語,繼續往前走。

李一行總覺得,這人四舍五入一下就是個啞巴,真不知道是哪一點入了賀顏的眼。他追上去,問:“你為什麽來書院?”

蔣雲初道:“跟你一樣。”

兩人都是出自勳貴世家,不用科考,有世襲的官職,本可直接入仕,但近些年來文官當道,處處制約勳貴子弟、武官,動辄以德不配位的理由彈劾。被彈劾的次數多了,不論受不受懲戒,監察院的人都會長期盯着你的一言一行,雞蛋裏頭挑骨頭,麻煩得很。

為免剛做官就被文官打壓得五迷三道,一些高門子弟來到翎山書院求學,在這裏學成走出去,便是得到了書院的認可,尤其不少文官也曾是這裏的學生,任誰也不好意思找茬。

李一行颔首一笑,“我是來與你立賭約的。”

“說。”

李一行道:“過兩日又有考試,到時我若名列前茅,你離開書院,一年之內,不得與賀師妹來往。相反的話,你贏了,我離開書院,一年內不與賀師妹來往。”

蔣雲初轉頭凝了說話的人一眼,漆黑的劍眉揚了揚,眼中已有不悅。

“如何?”李一行用激将法,“關乎賀師妹,你不是凡事都肯出頭麽?這次總不會怯戰吧?”豈料,語聲剛落,便聽到蔣雲初道:

“不賭。”

李一行失笑,“不會吧?堂堂蔣雲初,也有不敢應的事?”

“賭注不對。”蔣雲初說。

李一行不解,再一次用激将法,“你別說那些沒用的,不就是輸不起麽?”

蔣雲初又給了他一次意外,颔首道:“輸不起。”

李一行愣住,片刻後明白過來。蔣雲初不接受用賀顏相關的事的賭約,也大大方方地承認,關乎賀顏,他輸不起。

這一比較,高下立現。倒是他狹隘且莽撞了。

十七歲的李一行俊朗的面容一紅,“那什麽,這事兒你就當沒發生,成吧?”此刻想想,真是太不像話了。

蔣雲初嗯了一聲。

李一行的臉又紅了一分。他固然有着少年意氣,卻也是磊落的做派,當下拍了拍蔣雲初的肩,“謝了。單說這事兒,我服你。”

蔣雲初心說我又不缺你服我,口中則道:“這不是你的主意。”他平日說的少,看得卻不比任何人少,對李一行的為人還是比較了解的。

書院允許君子之賭,明令禁止涉及彼此切身得失、致使人心浮動的惡性賭約。

李一行停下腳步,片刻後蹙眉罵出來:“他娘的,老子是不是被那兄妹倆算計了?!”翩翩佳公子立時成了纨绔做派,他卷起袖子,邊快步往回走,邊與蔣雲初說了原委——

午間,李一行去食堂取飯時,楊浩軒說有事相告,邀他到一個涼亭邊吃邊談。

楊家二小姐楊素雪也在。

兄妹兩個消息靈通,說了賀夫人前來、在課堂上的賀顏被喚出去的事。

李一行問了問時間,不難推測,賀夫人過來要見的,還有蔣雲初。

當時心裏特別不是滋味:這算什麽?丈母娘見女婿麽?一點兒希望都不給他?

他也喜歡賀顏,一見就喜歡。那樣活潑、純粹的一個小美人,誰能不喜歡?

楊素雪嘆息道:“蔣雲初來書院之前,你可是我們芙蓉院每個人心裏的才子、天之驕子,好些人暗許芳心。蔣雲初來了之後,起先還與你平分秋色,到如今……”她打住話頭,不無同情地笑了笑。

楊浩軒将話接過去,“話也不能這樣說,什麽叫平分秋色?論才情,經義是蔣雲初的弱勢;論品行,他又怎能與李兄相比?那可是個好賭之人,不少人說,他常與一些纨绔子弟豪賭。”

李一行愕然,“不可能吧?”

楊浩軒哼笑一聲,“有什麽不可能?你可別忘了,他堂兄常年打理蔣家在外的營生,染指的最賺錢的生意不在少數。手裏多的是銀錢,自然揮金如土。”

楊素雪則看着李一行,一面思忖一面輕聲道:“這樣說來,我倒是有個主意。君子社經義齋那邊,過兩日不是要考試麽?蔣雲初既然好賭,你大可與他賭一局,以他的傲氣,不可能不應。事後不論輸贏,都不會聲張出去。一個賭徒,為何不尋機将他攆出去?”

經義齋考的除了經學,還有制藝。這類每月必有三兩次的單獨的小考試,閑時斷不會成為才學出衆的人攀比的明目——要比試,就用全部科目比輸贏,不然勝之不武。

但在今日這樣特殊的前提之下,楊家兄妹狀似無意地鋪墊了那麽一番,李一行怎麽可能還固守原則,當即就扔下筷子,急匆匆來找蔣雲初。

蔣雲初聽完,不說話。是真無語了。

楊家兄妹并不是要将他和李一行怎樣,而是另有目的——以他們功課上優異的表現,當真犯了錯,也不過小懲大誡。

有女孩子摻和進來,那麽,他不得不懷疑,賀顏才是他們算計的目标。

李一行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又悔又急,“這可怎麽辦?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女孩子亦然,他們是不是要污蔑賀師妹的名譽?畢竟,當時附近有不少人在,他們恐怕已經認定我們打賭的事成了定局。”

那麽,接下來,如果有人到芙蓉院監院面前告狀,污蔑賀顏挑唆他們生隙打賭,賀顏若稍稍應對不當,怕就要背上犯口舌、行徑輕浮的罪名——芙蓉院那邊,以女子德行為重。

作者: 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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