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2.2

悟醒塵通過了訪客請求,往門口走,門開了,進來一個一身黑衣服,衣服前襟別了朵白玫瑰的男青年。悟醒塵脫下手套,朝青年伸出手,沉痛悼念:“滕榮先生,節哀順便。”

滕榮也伸出手,兩只手腕上都綁着繃帶,他和悟醒塵握了握手,神色哀痛,聲音苦澀:“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場合再次和您會面。”

悟醒塵小幅度地動了動下巴,眉心緊鎖起來,沉下了聲音,道:“原本以為會在展覽上碰頭,您先前也說了,将攜滕譽一塊兒來看展覽,他很鐘情那幅畫。”

滕榮的眉頭也緊鎖了起來,稍別過了臉,也沉着聲音說話:“慚愧,慚愧,捐贈前滕譽只是抱怨過幾次沒和他商量一聲就把這些東西全給捐了,當時安慰了幾句他便也不生氣了,誰能想到他竟然會來偷畫。”他嘆息:“他是太愛這畫了……”他的目光落在了悟醒塵身後,疊聲道:“愛過頭了,愛過頭了。”

悟醒塵道:“滕先生不要太為難自己,你也不想的。”

滕榮又嘆息,悟醒塵陪着嘆息,兩人的頭都低得低低的,誰也不看誰,哀傷的情緒在兩人之間互相傳遞,正是傷感的情緒最濃重的時刻,冷不丁地,如意齋的聲音冒了出來。

他問道:“偷畫的人你認識?兄弟?你爸?你叔叔?你兒子?他人呢?”

他問得輕巧,聲音和口吻都很輕,滕榮稍擡起眼睛看了看,悟醒塵道:“還沒和您介紹。”

如意齋又問:“他反對這次的所有捐贈還是只是反對捐贈這幅畫?這是遺産?“

滕榮看着悟醒塵,悟醒塵介紹道:”這位是特意聘來核實X12身份的鑒定顧問,如意齋先生。“

悟醒塵回身和如意齋介紹:“這是X12的捐贈人滕榮先生,滕譽是他的弟弟,因盜竊X12被捕時突發心肌梗塞,過世了。”

滕榮作勢要去和如意齋握手,如意齋沒動,端詳着他,問道:“他心髒不好?”

滕榮道:“來地球之前并未進行任何适應性改造,醫生早前就給他下過診斷,他感染了還鄉症。”

悟醒塵道:“二位都是去年才從漂流飛船來到地球的吧?”

滕榮道:“是的,當時通過飛船的急救艙一起來到地球的不少人都感染上了反鄉症,身體多多少少有些問題。”他道,”事發緊急,也是無奈之舉。”

如意齋道:“你不是看上去挺健康的嗎?”

滕榮笑着道:“幸運。”

如意齋眯起眼睛:“你的手怎麽了?”

滕榮道:“昨晚收拾滕譽的卧室時割傷了。”

悟醒塵道:“太空嬰兒歸根結底還是人類,地球歸根結底還是人類曾經栖息的地方,确實有不少太空嬰兒不需要進行任何适應性改造就能在地球正常生活的。”

如意齋說:“你弟弟偷畫想幹嗎?賣錢?他覺得這幅畫很值錢?”

悟醒塵道:“X12一旦捐贈給博物館,進入博物館藏品名錄裏,就算鑒定報告還未提交,也會被列入禁止交易名單。”

如意齋翻了翻眼珠,沒說什麽。滕榮道:“滕譽自幼癡迷繪畫,頗有才能,可惜的是漂流飛船上沒有學校也沒有老師來指導他應該如何運用自己的繪畫才能,父母過世後,滕譽便将自己關在隔間裏,整日只是畫畫。”他望向玻璃桌上的X12,說道:“其中很大一部分和X12頗為相似。“

如意齋有些意外:“他在飛船上見過這幅畫?這畫不是在地球上被發現的嗎?你們不是去年才回到地球嗎?”

滕榮看了眼玻璃桌,搖了搖頭,露出個苦笑:“照理說是不可能的,X12是去年回到地球後,與他一道整理祖宅儲藏室時發現的,看到它的時候,滕譽也吃了一驚,之後吃驚轉變成了一種癡迷,他整日茶飯不思,只是坐在在這幅畫前。帶他去看病,醫生也只是開些鎮定藥劑,診斷報告上只是寫因常年在漂流飛船上生活,來到地球之前未經過任何适應性改造,屬太空人類返鄉症,配合藥物,假以時日便會恢複。”

如意齋道:“既然他這麽喜歡這幅畫,你捐了它幹嗎?留在家裏讓他盯着不好嗎?“

悟醒塵清了清嗓子,和滕榮說:“這是博物館外聘的顧問。”

滕榮道:“恰恰是因為他對這畫太過迷戀,着了魔一般禁锢了自己,捐贈的本意在于讓他走出禁锢,沒想到……”

悟醒塵道:“節哀順便。”

滕榮低下了頭:“太疏忽了,考慮得太不周全,有愧父母囑托。”滕榮接着道:“昨晚滕譽過世後,輾轉難眠,不禁自問,假如這幅畫一直留在祖宅,滕譽此時是否尚在人間?“

悟醒塵道:”您想收回捐贈?”

滕榮颔首,道:“僅這幅畫。”

悟醒塵道:“可是文化部的代表已經将它列入了展覽名單,您稍等,這需要聯系館長去溝通。”

如意齋道:“說捐就捐,說拿回去就拿回去?拿回去之後挂在家裏?”

悟醒塵着手聯系曉月,說道:“情有可原,相信文化部也能體諒。”

滕榮道:“打算在告別儀式之後将這幅畫和滕譽一起火化,陪着他去他的輪回。”

悟醒塵道:“告別儀式是東區時間晚上八點開始,是吧?”他盤算着,“在這之前文化部應該能給出一個答複。”

如意齋道:“今晚就火化?這麽着急?”

悟醒塵和曉月聯系上了,曉月選擇了視訊模式,信號一通,她在鏡頭那一端便說:“事情滕榮先生已經報備過了,文化部的代表已經上線,麻煩滕先生去邊上的會議室進行視訊會議。“她看了眼悟醒塵,”把通訊信號通過館內的終端轉接給滕先生吧。”

悟醒塵做了個請的手勢,滕榮道:“感謝理解。”

兩人一前一後出去,悟醒塵在隔壁會議室設置好視訊會議的通話信號後,又回進了三號科室。如意齋還在,雙手抱在身前,抽着煙,這根是新點上的,還很長,他盯着桌上的X12,問道:“你怎麽不去開什麽視頻會?”

悟醒塵說:“滕先生沒有佩戴手環,需要用科員的終端和館長,和文化部通過博物館的信號進行連線。”

如意齋一扭頭,沖悟醒塵直眨眼睛:“那你能看到他們開會嗎?”

悟醒塵搖頭:“只是個轉接點。”

如意齋略顯失望,靠着桌子,吐出個煙圈,眼神又落在了X12上,他道:“被捕的時候突然心肌梗塞,那現在豈不是死無對證,怎麽确定畫是他偷的?”

悟醒塵道:“被捕時滕譽認罪了,有視頻文件。“

”你有?“

”您現在要看?”

如意齋不耐煩了:“你到底有沒有?”

悟醒塵揭下懸挂在空中的草圖,鋪在原畫上,神色難以捉摸的米迦勒消失了,人臉的魔鬼不見了,胸腔裏的蘋果被黑色的油墨掩蓋了。潔白的天使平靜地注視着腳下黑漆漆的魔鬼。悟醒塵把其餘兩張分離出來的圖層也都揭了下來。

悟醒塵說:“調取地球博物館盜竊案于五小時內破獲新聞中視頻文件。”

那原先挂畫的地方出現了一個方框。悟醒塵道:“開始播放。”

方框亮了起來。方框裏是一間房間,光線充足,一個年輕男人坐在方框的正中央,男人和滕榮長得很像,穿棉麻質地的白色衣服褲子,腳光着,踩在地板上。地上都是畫紙,畫筆,還有好些畫具,顏料滿地都是,靠着牆的還有不少油漆桶。

如意齋小聲說:“雙胞胎?”

悟醒塵應聲:“是的,滕榮早出生一分鐘。“

如意齋笑笑:“原來是這樣的小說。”

男人身後的牆上貼滿了畫,有上了色的,也有鉛筆草稿,方框裏還能看到兩男一女三個警察,他們靠在一起站在方框的右側,那男警察說道:“中區警務處盜竊科一組誠意懇請您起身往前走三步,進行身份驗證。“

年輕男人站了起來,舉高雙手,右手手腕上閃過一抹金光,他道:“聯盟公民滕譽。”

他的聲音平穩,神色也很鎮定,看了看三個警察,道:”你們是來找畫的吧?“

他露出笑容,朝着警察走去,嘴裏說着:“找回它之後就把它藏在了一個你們找不到的地方。”

那男警察道:”既然您對犯罪事實供認不諱,麻煩您前往中區警務處進行犯罪事實登記。“

男人還在往前走,臉上的笑容愈來愈大,他問着:“你見過它嗎?見過它幾次?是不是日日夜夜見到它?好像它就在你的記憶裏,好像它就在你的血管裏……“他舉高的雙手忽然抓住了自己的脖子,抓得很緊,以至于他的臉因為呼吸不順暢而漲紅了,房間裏回響着他急促的呼吸聲。他瞪大了眼睛。

警察們接連說:“請冷靜,先生,請配合進行身份驗證,請保持冷靜,不要傷害自己!”

警察們往後退着,鏡頭追随着警察,始終将他們和男人鎖定在同一個框架中。男人步步逼近,聲音越來越啞,眼睛越瞪越大,臉漲得通紅,好像快要呼吸不過來了,男人大喊了聲,開始抓自己的手,仰起臉疾呼:“好像它是你的,它……是你畫的,是你一筆一劃畫出來的!“他猛一個轉身,撲到了牆上,撕扯着牆上的畫,畫框碎開了,顏料打翻了,畫紙漫天亂飛,三個警察圍成了一圈,将男人圍在中間,還在勸說着:”請冷靜點,先生,不要弄傷自己!”

男人又是一聲大喊,撞開了警察的包圍圈,沖到了畫面外,警察們馬上去追,鏡頭跟着追出去,追到了一條走廊上,只見男人竄進一間房間,鏡頭追得比警察更快,跟着進去,那房間裏沒有燈,過了會兒才有光,很明亮的白光,瞬間就将整間房間都照亮了,房間裏空空蕩蕩,鏡頭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從前到後,轉了一圈,天花板是平整的,地板上躺着個人,這人手裏抱着一卷畫,四面牆壁光禿禿的,房門敞開着,門外站着一個人,緊貼着門框。

鏡頭固定在了躺在地上的男人身上。警察們跑了進來,男警察翻過那躺在地上的男人,道:“時間,東區時間3050年2月10日淩晨04時30分,抓捕完成。”

一個女警察靠近男人,俯身摸了摸他的脖子:“還有脈搏,現在就送醫。”

男人的身邊掉着一個手環,女警察撿起手環,道:“身份認證完成,手環屬于聯盟公民滕譽。”

畫面外,一把男聲幽幽地呼喚:“弟弟……”

視頻到此為止。

如意齋抓起悟醒塵的手,摳了摳他手腕上的手環。悟醒塵憂慮地說:”他滿手都是抓傷,應該用了很大的力氣,看上去很難受,精神壓力應該很大。”

如意齋用了更大的力氣摳他的手環,悟醒塵抽出手,道:“看來這次委托到此為止了。”

如意齋一指玻璃桌:“這種分離圖層的機器,人人都有?“

”當然不是,只有博物館和美術館才有配額。“悟醒塵說道。

這時,滕榮回進來了,又來和悟醒塵握手,曉月的視訊信號也跟着回來了,她看着悟醒塵道:“文化部已經通過收回捐贈X12的審批。”她又看如意齋:“會支付您百分之十的報酬,現金,明日您來博物館取吧。”

如意齋沒出聲,低頭看畫。悟醒塵從邊上的櫃子裏翻出個白布包裹,放到了桌上,滕榮擺了擺手,道:“畫框就留作紀念吧。”

悟醒塵看看曉月,曉月點了點頭:“就這樣吧,你們交接吧。”

通話就此結束。悟醒塵戴好手套,将油畫從桌上取下,裝入卷筒,遞給滕榮,滕榮朝他微微鞠了鞠躬,再三感謝博物館的理解,便拿着畫走了。

科室裏剩下悟醒塵和如意齋,悟醒塵道:“那送您回去吧。”

如意齋一言不發,走到窗邊,打開了窗戶,一股大風灌了進來,吹迷了悟醒塵的眼睛,待他定睛再看出去時,只見如意齋翻上窗口,一個縱身,跳了出去。悟醒塵走過去,往外一張望,如意齋落在了馬路上,追着一輛黑車跑了幾步,三兩下爬上了路邊的一棵榕樹。

悟醒塵眨眨眼睛,忽而沖着那榕樹喊道:“戒指。”他又喊道,“還有放大鏡。”

他喊了第二遍:“博物館的放大鏡!”

樹冠搖搖擺擺,如意齋不見了蹤影,悟醒塵站在窗邊,說道:“聯系人曉月館長,發信格式,通知,羊皮紙3號,0.7毫米筆芯黑色水筆,宋體,通知內容如下,早前因X12鑒定需要,以科員悟醒塵個人身份借出館藏9827827號,此處嵌入展品詳情,供鑒定顧問如意齋使用,不想如意齋攜展品不知去向,故此,欲報中區警務處。又因如意齋随身攜帶131467型對戒,括號,早前作為顧問費預付給如意齋,括號,附帶精确定位功能,按以往新聞經驗,交警務處處理一小時內必定能追回。發送。”

女聲道:“通知已發送。”

悟醒塵關上窗,走去桌邊,打開那白布包裹,取出四截畫框,說道:“聯系人一璃,發信各式,信箋,芳香形花草紙1號,0.5毫米筆芯黑色水筆,手寫體,信箋內容,早前作為訂金抵押給鑒定顧問的對戒下落不明,打算報警處理,不要擔心,一定很快就會……”

信箋還沒寫完,那女聲叉入道:“您有兩條新消息,第一條,發信人,曉月館長,回複通知,內容如下:如意齋并非小偷小摸,占人便宜之徒,另,公共資源寶貴,切莫随意消耗警力。第二條,發信人,母親曉月,短信息,內容如下:醒塵,現在聯系警務處,造成博物館兩日內接連遭竊之事實,館長責無旁貸,望三思。另,既有定位設備可定位如意齋所在,不妨親自去如意齋處取回如何?又另,只是一個建議。“

悟醒塵停下了手上的拼裝工作,道:“聯系人,博物館各科,發信格式,通知,羊皮紙1號,0.7毫米筆芯黑色水筆,宋體,通知內容如下,致各科科員,鑒定科三號科室科員悟醒塵執行外勤,歸時未定,有事終端信件聯系。發送。關閉語音模式,斷開與地球博物館終端連接,呼叫黑喵車務。”

玻璃桌面上豎起一排字:語音模式已關閉,專車已至。

一只黑貓鑽出玻璃桌面,跳起來抓了抓空氣,貓身邊是一行小字:黑喵車務,常用常新!

黑貓坐得端端正正地盯着悟醒塵。

悟醒塵下樓,上車,跟着對戒的定位信號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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