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荒境。
漫天大雪,天地皆白。
在這片皚皚雪境中,一個極小的黑點從天地盡頭緩緩走來,他身量不高,幾乎要被大雪淹沒。雪下得似乎永無盡頭,那身影晃了幾晃,終于被吞沒了。
“爺爺爺爺,快來看啊。”孩童特有的尖脆嗓音劃破了靜谧的雪境。
後方傳來老者低低的抱怨聲:“什麽事,這麽慌慌張張的。”
“有個人倒在這裏了,你瞧瞧,他是不是死了?”小娃娃驚慌地喊着,用手去拂地上那人身上的積雪。
“這是大荒境,怎會有尋常人到這裏來。”老者輕輕咳嗽,“如果是凡人,剛踏入就死啦,也不會走到這裏。”
“他不是人,那是什麽?”小娃娃問道。
“你瞧瞧呢,”老者循循善誘道,“你已經兩百歲了,三界衆生總該學着分辨一些。”
小娃娃苦惱地撓了撓頭,他頭發稀疏,只用紅繩紮了個朝天辮,辮子上的朱果搖來晃去:“他不像是個妖,難道是仙人?”
老者撫須大笑:“仙人有仙根仙骨,天元護體,哪裏會凍死在雪地裏。”
小娃娃掰着指頭想了想:“他既然不是妖,也不是仙,難不成是魔?”
老者的笑聲頓時停住,面色也凝住了,撥開了孫兒,俯身看向地上那人。只見這個倒在雪地裏的過路客披着一領舊鬥篷,臉被兜帽遮住了大半,氣息微弱,周遭并無灼烈氣焰。
不是魔,老者低低松了口氣,暗道或許是只無甚修為的野妖,然而掀開兜帽一看,卻出乎意料地瞧見一張清隽的少年面孔。
“奇怪……”老者皺眉,“若是妖,虛弱至此,早該現了原形才是。”
“怎麽了爺爺,”小娃娃滿臉疑惑地問,“他究竟是什麽人?”
老者緩緩搖頭:“不怪你看不出,連我也瞧不出他的來歷。”他擡起頭,又看向周遭這片無止境的雪地,“他若不是三界中人,又為何會來參加三界盛會,當真奇怪。”
就在他喃喃自語的時候,少年眼皮微動,竟睜開一線,他眼瞳光華出衆,微微一轉,又輕阖上。
“爺爺,他醒了!”小娃娃輕呼。
老者一眼瞧見少年眼中光華,心中愈發犯疑,待要詢問,卻見他又昏睡過去,不由低嘆了口氣。
小娃娃晃了他兩下,見他再不醒來,不由焦急道:“他好像快要死了,爺爺,你快救他。”
老者眉頭微皺,他不像孫兒那樣不經世事,自然知道這大荒境中多的是惹不起的人物,随意救起這來路不明的陌生人,只怕便要惹上麻煩,不由道:“他如此虛弱,我們又不知道他的來歷,怕是無力援手,還是走吧。”
小娃娃一愣:“怎能這樣丢下他就走?”
老者不願多言,拉着孫兒便走,誰知手中一空,孫兒一瞬便隐去身形,頭頂的朱果卻未能隐去,在老者面前蹦了幾蹦。老者又是無奈又是好笑,待要抓他,卻不防下颌一緊,竟被扯落了數根銀須。
小娃娃現回了形,手中抓着老者的長須,嘻嘻一笑:“爺爺騙人,哪有爺爺救不活的人。聽爹爹說,三千年前,有上仙在蟠桃會上被桃核噎斷了氣,還是爺爺的參須救回來的呢!”說完,便将銀須塞入地上那人口中。
老者氣得胡子直抖:“你爹爹整天喝醉了就知道胡說八道,早晚被人采去泡了酒!”
就在這對祖孫喋喋不休争吵之時,少年已醒轉了過來,眼中盡是迷茫。
小娃娃一躍便跳到他面前:“喂,你醒啦,是我爺爺救了你。”
少年疑惑地看向他,又看向老者,怔忪了半晌,像是不知如何接話。
老者見他清醒過來,只得咳嗽一聲,收起惱怒之色,捋清了颔下長須,正琢磨着要盤問幾句,卻見前方銀白素雪中裹了一團紅香花瓣,紛紛揚揚,帶着凜冽花香,穿破冰雪,直飄到他們幾人面前。
花瓣散落後,雪中遙遙立了一個娉娉婷婷的身影,向着老者嬌嗔道:“老山參,你怎麽磨蹭到現在,大王等不及了,派我前來迎你。”
若非親眼所見,任誰也不會相信這茫茫大雪中竟會憑空現出一叢清脆竹林,竹林深處樂聲幽幽,隐約還有嬉笑聲傳來。越往裏走,草木花香便越發濃郁,直到最後,竟像是走入了茂密山林,滿眼都是藤蘿古樹,奇花異草。
少年望着眼前森然綠影,只覺如同幻境,腳下碧草纏纏綿綿牽絆着他的小腿,讓他愈發邁不開步伐。然而他身邊的小娃娃,老者,還有那個嬌豔的女人卻是腳步輕快,一轉眼便失去了蹤影。他本已經歷了長途跋涉,又剛受過風雪,此刻走入這麽個安逸所在,不由困倦上湧,不知不覺便倚着一棵古樹睡了過去。
睡去之時,恍惚聽見耳畔幾聲叽叽喳喳,似乎有許多人在圍着他竊竊私語,還有人輕輕撫摸他的臉龐和手腳,然而等他醒來,周遭卻沒有半個人影,只有身上零星落了幾根枝條。
就在他莫名之時,那頭頂系着朱果的小娃娃已蹦蹦跳跳來到他面前,還遞上了一彎碧綠嫩葉:“喏,這是錦葵姐姐給你的。”
綠葉中盛着的是幾滴晶瑩剔透的花蜜,少年接過飲罷,只覺眼前清明了許多,精神也為之一振,不由低聲道謝。
“你還沒告訴我呢,你從何處來,到大荒境來做什麽?”
少年怔忪許久,輕輕搖頭:“我不知道。”他疑惑地望向四周,“這裏是大荒境?”
小娃娃皺起眉頭:“你竟不知這是哪裏,又是如何走到此處。爺爺說你既不是妖,也不是仙,更不是魔,你究竟是什麽東西?”
少年被他問得愣了,重新低頭看向自己,眼神空洞:“我也不知自己是什麽,不知道自己從哪裏來,只記得我在雪中行走,再之前的事全都想不起來了。”
小娃娃撅起嘴巴,很是不滿:“怎麽會有這種事,你休想騙我。”
誰料他們頭頂卻有個聲音洪鐘似的附和:“這在人間是有的,叫做離魂症。”
一旁又有人道:“妖界也有過,從前九麓山的老熊精,為了修仙吃了七百年素齋,誰料某一日被天雷劈中,再不記得修仙的初衷,整日大魚大肉,再不能飛升。”
一時周遭七嘴八舌交相說起相似的見聞,少年這才驚覺身邊一草一木皆是活物,方才那洪鐘般的聲音便是自己所依靠的大樹所吐出的。這棵古木很有些年頭了,樹幹上裂開一個巨口,口上還有兩縷垂下的紙條,隐約便是胡須。
“倒也不一定是離魂症,說不準這孩子便是自這大荒境中孕育而生呢。”有個聲音慢聲細語地道。
少年低頭看了半晌,才瞧見說話的是地上一株枯黃的狗尾草,他擠在一衆高大樹木之間,仍然不甘示弱地挺直了腰杆。
“又胡說,誰都知道這大荒境中寸草不生,絕無生靈,怎會好端端冒出一個人來。”
少年聽到這裏不由奇怪:“若是此處寸草不生,各位又是從何處而來?”
“我們?我們是跟着大王前來參加三界盛會的,又不是生于此處。”
少年更是好奇:“什麽是三界盛會,你們大王又是誰?”
“我們大王便是十妖王之一的婆娑羅王,”狗尾巴草挺着腰杆道,而後又撓了撓頭,“至于三界盛會嘛,這說來可就話長咯。”
“那還是一千年前的事了。”他們身後的老槐樹自顧自便接過了話來,“那時天魔出世,仙界和魔界掀起一場惡戰,直鬥得烏雲蔽日,生靈塗炭,眼看要鬥得不死不休,幸好我們妖界的十妖王出面,阻止了這場災禍。”
“就是就是,”有個小花妖也随聲附和,“要不是我們大王,只怕這場禍事要鬧得天崩地陷,萬物重歸混沌,可謂兇險至極了。”
老槐樹又道:“待我們妖界調停了這場紛争之後,便提議從此仙、妖、魔三界放下幹戈,平起平坐,每隔五百年召開一次三界盛會,三界內發生的任何争端皆可在盛會上解決。”
少年聽了,很有些肅然起敬:“這麽說來,仙界和魔界是聽從了十位妖王的號令。”
老槐樹得意地點了點頭,還抽出樹根捋了捋颔下枝葉。
小娃娃卻偷偷扯了扯少年的衣角,悄聲向他道:“別聽他們吹牛,我爺爺說妖界在一千年前地位還是很低微的,那些上仙們從不把我們放在眼裏。其實也沒什麽好奇怪的,譬如九尾狐王的祖爺爺乘黃,也只是上仙們的坐騎呢,我們妖界平日裏想上天一趟都不容易,哪敢跟仙界平起平坐,其實根本連話都說不上。”
少年愣了愣:“那十位妖王又怎會去調停了争端?”
“爺爺說,那場仙魔之争亘古未有,先是昆侖山脈被劈成了兩截,而後九仙山也成了一片焦土,連遠在東海的歸墟也受到波及,海水甚至倒灌進了西極。在這滔天巨禍中,那些山河湖海中的妖族自然也沒能幸免于難,我們大王失去了許多子民,無奈之下才冒險去兩邊勸說。”小娃娃說到這,像模像樣地嘆了口氣,“其實那個時候,仙界和魔界都是氣數将盡,諸位上仙折損了近乎半數,魔界那邊雖說魔尊法力滔天,卻也受了重傷。十位妖王分頭去勸了勸,他們便都同意暫且休戰,而後又争吵了兩百來年,這才立下三界平等的規矩,再之後便是三界盛會。”
他說完這些,擡頭看時,卻見少年目光缥缈,直望向密林外面。這裏郁郁蔥蔥,擠滿了樹木花草,全然看不見大荒境原本的冰天雪地,少年眼中卻隐約倒映出一片素白。
“你怎麽了?”娃娃向他揮了揮手。
少年怔了怔,回過神來,他伸手捂住胸口:“奇怪,我雖不知自己因何而來,可總覺得這裏有什麽在喚着我似的。”
“這裏?”小娃娃蹙了蹙眉,“這裏是大荒境,什麽都沒有。大荒境上不在天,下不在地,是開天辟地外的一方虛無之地,不在三界之中,所以三界盛會都在這裏召開,以免惹起紛争。”
少年點了點頭,輕聲贊嘆:“你小小年紀,懂的可真多。”
小娃娃很是得意:“我都是聽爺爺說的,我爺爺懂的才多吶,他是長白山最老最老的一棵山參,跟五莊觀那棵人參果樹同歲,我們都叫他祖參爺爺。”
少年這才明白眼前的娃娃和那位老者皆是參妖,四周這些叽叽喳喳的自然也都是花妖樹妖之屬,不由問道:“那我會不會同你們一樣,也是妖呢?”
“我看你不像,爺爺也說你不是妖,”人參娃娃搖了搖腦袋,又忽然想起什麽,小拳頭在手心重重一錘,“對了,我帶你去見見大王吧,我們大王很厲害的,你若是妖,他一定認得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