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婆娑羅王的本體是一棵婆娑羅樹,據人參娃娃說,這位大王的年歲比他爺爺還要長,所以少年本以為會看到一棵比老槐樹更加粗壯的參天大樹,或是位比老山參更加垂暮的老者。然而穿過層層密林,待看到那位婆娑羅王時,他不由微微愣住了。坐在王座上的妖王發色墨綠,用樹皮松松挽着,臉頰瑩潤,泛着微光,哪有一點鶴發雞皮的老态,十足是個俊秀的年輕人。他身下的與其說是王座,倒不如說是個藤蘿纏繞的吊椅,晃晃悠悠懸在半空中。
坐在妖王左側的赫然便是拄着杖的老山參,右側則是方才前來引路的錦葵花妖,幾人正在談笑,見他二人走近,婆娑羅王微微轉過臉來,笑得甚是和氣:“這便是那位客人了吧?”
老山參撫須點頭:“就是他了,”他朝少年招了招手,“過來吧。”
他們幾位都坐在半空中,少年一時不知如何上前,只得回頭看向身旁的人參娃娃,卻見那娃娃縱身一躍,像只小鳥一般跳到了半空,徑直蹦到了老山參的懷裏。
就在少年愈發無措的時候,妖王座下的藤條徑直向他伸來,活物一般纏到他肋下,将他高高舉起,送到了婆娑羅王的面前。
這樣極近地對上妖王的面孔,少年才發現對方連瞳孔也是墨綠,深如古井寒潭。與此同時,妖王也在盯着他的眼眸,微微出神,過了半晌,方拂動衣袖,面前的藤條驟然化作藤椅,拉扯着少年落了座。
“大王,你能瞧出他的來歷麽?他自己什麽都不記得啦。”人參娃娃迫不及待地替他說出了來意。
婆娑羅王聞言微微一笑:“這個麽……我也看不出。這位客人氣息潔淨,如同冰雪,小王見所未見,更不知其根源了。”
少年見連妖王也認不出自己,心頭又是一空,愈發茫然不知所以。
婆娑羅王看他面色悵然,又柔聲安慰道:“客人不要失落,此番三界盛會,我妖界其餘諸王皆來赴會,他們見多識廣,興許能為客人解惑。”他頓了頓,又問,“客人既然毫無來歷,可有名姓麽?”
少年懵懵懂懂搖頭。
“如此,若蒙客人不棄,小王為客人拟個名字可好?”
少年雖無記憶,卻還很知禮數,聽他這麽說,忙道了聲“好”。
“我見客人眸色清澈,想起凡世一處湖泊,那湖泊被稱為雲夢澤,小王便為客人起名叫做雲澤如何?”
少年一怔,不知為何,方才妖王提起雲夢澤時,他心中沒來由地跳了一跳,卻終究想不起什麽。
婆娑羅王見他只是發愣,不由含笑問道:“客人不喜歡這個名字?”
少年回過神來,趕忙道:“不,這名字很好,多謝大王。”
待他道了謝之後,又重新落座,聽着妖王同座下諸妖談起近來見聞。妖王嗓音溫潤,如同山泉叮咚,更兼談吐有致,聽得讓人心懷舒暢,幾乎要沉醉于其中。就在群妖們靜悄悄聽着妖王說話的時候,一聲洪亮鐘聲忽而從上方傳來,仿佛是天破開了口子,震得人腦門生疼。
妖王立時收了話,拂袖站起,低聲道:“是仙界的人到了。”
一時密林中草木花妖們都擁了過來,枝葉亂顫,很有些興奮之意。少年還在懵懂,卻忽然肩頭一重,是人參娃娃跳到了他肩上坐着,扯着他的耳朵道:“雲澤,一會跟着大王走,我們要去見上仙啦。”
少年先是愣了愣,而後才想起這是自己的名字,不由笑了笑,問道:“見上仙很難得麽,你們為何這樣高興?”
“哎呀,”小娃娃手腳齊擺,“上仙們平日都在天上,誰能見得着,我們這麽些妖大老遠跑到大荒境來又不是真的為了赴會,不就是想開開眼界,湊個熱鬧。這三界盛會五百年才有一次,下一次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麽年月,自然不能錯過。”
雲澤無法,只得讓娃娃騎在他脖頸上,跟上了婆娑羅王。其餘諸妖也都搖身化作人形跟在妖王身後,他們或高或矮,或胖或瘦,不一而足。這一變化,眼前的密林便逐漸散去,露出大荒境原本的冰天雪地來。婆娑羅王信手一指,便憑空現出一截長藤編織的扶梯,向上直通往虛空之中。少年跟着衆妖沿着扶梯攀援而上,只見前方雲霧缭繞,不知不覺便已走入一間仙宮似的大殿,殿內廣闊,浩浩蕩蕩容了這許多妖也不見擁擠,只是有些辨不清方向。
他們身邊起先還是那些草木花妖,而後便混了其餘諸妖過來,大多都是人形,只是化得千奇百怪,少年卻無心打量他們。他從方才走進這大殿時便覺神思恍惚,下意識擡起臉來,只見穹頂金光燦爛,懸浮着星宿紋圖,那金色紋圖如同活物,飄在仙宮雲霧缭繞的梁間緩慢浮動。
就在他仰頭出神的時候,不期然又被人參娃娃揪住了耳朵:“嗨,你在發什麽愣呢,大王在那邊。”
少年猛然回過神,這才驚覺自己已忘記了要跟随婆娑羅王之事,他忙順着娃娃的胖手所指的方向看去,這才又尋到了那個墨綠衣袍的妖王身影。只見妖王站在祥雲缥缈的高階之上,身畔另立着好幾個人影,有的衣袍濃紫,有的渾身素白,有的一身皂衣,更有一位身着五彩錦衣,斑斓華貴。他們幾個皆立在雲階上說說笑笑,看着十分親熱,少年不由問道:“同你們大王說話的那幾位都是仙人麽?”
小娃娃連連搖頭:“那是十妖王,黑衣的是墨蛇王,青衣是青獅王,白衣的是九尾狐王,正中間那身着彩衣,看起來很風騷的是錦鯉王。”他說到這,扁了扁嘴巴,“其實錦鯉王在十妖王中資歷最淺,只是近年在人間籠絡了大批信衆,香火極旺,所以此番被排在首席。”
雲澤對妖王們的排位其實并不在意,只是問:“怎麽這仙宮裏不見仙人,倒全都是妖?”
人參娃娃也愣了,這才想起自己是來見上仙的事,他坐在少年脖子上扭着身子四處張望起來,連聲問:“對啊,仙人在哪裏?”
誰知這問話剛一出口,便聽頭頂風雲雷動,竟是祥雲彙聚,華光耀眼,緊接着大殿中雲霧缭繞,滿是異香。那香氣非蘭非麝,卻是沁人心脾,一時群妖皆屏聲靜氣,偌大的仙宮中鴉雀無聲。
過了片刻,祥雲中才有一位雲鬟霧鬓的青衣女子翩然降臨,她周身被華光籠罩,影影綽綽,讓人幾乎不敢近前。少年遠遠看着,只覺她風姿綽約,氣度出塵,樣貌之美幾乎難以言喻,果然是仙家氣派。
就在諸妖張口結舌的時候,婆娑羅王率先迎了上去,輕笑道:“青鸾上仙,別來無恙。”
那青鸾仙女與婆娑羅王顯然是舊識,向他莞爾一笑,伸出手來,婆娑羅王恭恭敬敬将她引至主座。而後,又陸續有幾位仙人踏雲而來,皆是冰姿玉貌,仙氣缭繞,立于高臺上與十妖王見了禮。
論理這十位妖王也算是修得了一副好相貌,然而在仙人面前卻也不免顯出了幾分凡塵氣息,大殿中烏央烏央的群妖一時連自家大王也顧不上了,只管盯着那幾位上仙瞧。
在這幾位上仙中,尤其有個出類拔萃的,生得如西天月落,銀輝映于美玉之上,眉眼深邃,更是如星辰閃爍,雲漢流瀉于蒼穹之間。他長身玉立,手中輕執一柄塵尾,靜靜站在角落上,很有些孤高淡漠之意。然而高臺下的諸妖早已眼巴巴看了過來,竊竊相詢:“那位上仙究竟是何人?”
還是老山參見多識廣,向諸妖解釋道:“那位是靈臺玉陽真君,早先于昆侖山下化靈韻而生,之後得道,因其風華出衆,故而被諸仙長稱作‘昆侖玉璧’。”
雲澤聽說,不由也向那位玉陽真君看去,只見那仙人容色清冷,仙氣宛然,其溫潤俊逸确實當得起“玉璧”之稱。未曾想他正默默打量之時,那玉陽真君眼睑微擡,星眸如水,竟也向他的方向看來。兩人目光不偏不倚恰好相對,雲澤猛然有些微驚,他心中原本一片空白,此刻卻對這位玉陽真君冒出些許奇異的熟悉感來。然而,還不等他細細品味,前方又忽然光芒大盛,是那位青鸾上仙款款起身,向衆妖王道:“盛會之期還在明日,諸位權且在此稍事休息,待魔界使者來了,再商議要事不遲。”
妖王們皆紛紛道:“遵上仙旨意。”
群妖們有些見識淺薄的,見自家大王對那仙女如此恭敬,略有不忿,交頭嘀咕道:“三界盛會如此緊要,怎麽仙界就只派這寥寥幾人前來,看樣子也都數不上名號,說不定排資論輩還是我們大王的晚輩呢,
“切莫胡說!”發出斥責的是跟随鹿王的羊老妪,“這青鸾上仙乃是西王母座下三青鳥之一,當年就連婆娑羅王也只是她栖身的一株小樹而已。這些且不論,你等無知野妖道行不夠,又怎敢妄議上仙。”
西王母乃是上古之神,女仙之首,長居昆侖之巅,這三青鳥便是她的使者,為她往來報信。西王母的尊號群妖皆有所耳聞,此刻得知這青鸾仙女便是三青鳥之一,不由愈發生出敬畏之心,再不敢胡言亂語。
青鸾仙女與諸妖王寒暄已畢,又看向雲階下這一衆眼巴巴的群妖,微微含笑道:“妖族果真興旺,小仙瞧他們大多面生,想是這五百年間諸位大王新添的子民。既然遠道而來,自然不能怠慢,”她盈盈轉身,喚道,“允商,将他們請至偏殿,奉上茶點,好生照料。”
被喚作“允商”的,正是角落裏那位玉陽真君,他低頭應了一聲,而後執起手中塵尾:“請諸位随我來。”
從正殿移至偏殿,也不過是眨眼間的事,群妖們甚至還來不及反應,只見那仙人手中塵尾拂了一拂,眼前便換了景象。這仙宮的偏殿與正殿一般廣闊,依舊是仙雲缭繞,異香撲鼻,就在群妖興奮地四處觀望之時,每人面前已落了玉石小案,案上是一盞細茶及幾樣鮮果。茶湯澄透,觸之溫熱,鮮果上則盈盈沾着幾滴露水,仿佛剛從樹上摘下一般。
那玉陽真君語氣平平地道:“諸位請用。”
群妖們平日懶散慣了,聚在一處時都是或躺或卧,嬉笑怒罵,此刻被拘在案後,都顯得不大自在,卻也只得老老實實跪坐在那裏。
人參娃娃早早從少年脖頸上滑了下來,鑽到了老山參身旁,假裝捧了茶啜飲,其實眼睛一刻也沒從玉陽真君身上挪開過。周遭那些妖們也大多如此,凡世妖族多貪戀仙氣,這玉陽真君仙氣至清,姿容又不凡,群妖們大都想要與他親近,然而見他态度清高,便也不敢造次。
卻有個膽大的,躲在柱子後吃吃一笑:“這位上仙如此風度,真教人生出滿腹春情,倘若能與他春宵一度……嘻嘻,愫兮情願自損五百年道行。”
群妖聽了這句僭越之語都有些吃驚,紛紛向柱後那方石案看去,只見那玉石案後正斜卧着一個紅衫女子,生得嬌豔不可方物,尤其是那雙斜飛妙目,妩媚動人,簡直有些勾魂攝魄。她衣襟半敞,露出一痕雪脯,右手支腮,滿是貪慕地望着玉陽真君的身影,目光灼熱,毫不遮掩。
人參娃娃天真爛漫,還不懂這“春情”、“春宵”是何含義,他自己只有兩百歲,此刻聽有人願意自損五百年修為,不由偷偷咂舌,向她喊道:“這位姐姐,七百年道行可不是鬧着玩的,那春宵是什麽東西,這麽讨人喜歡,我就只知道元宵。”
愫兮挑起上飛的眼角斜了他一眼,不屑答話。
小娃娃見她不搭理自己,悄悄吐了吐舌頭,他一時還辨不出對方的原身,故而又好奇地看了她兩眼。卻見她懷中有什麽東西動了動,原來是只毛茸茸的小獸,那小東西毛色火紅,方才與愫兮的紅衣混在一起,難以分辨。此刻大概是睡醒了,鑽出頭來,打了個呵欠,将下巴擱在了玉石案上。
人參娃娃大為好奇,跑到了愫兮案前,撐着下巴盯着那小獸:“姐姐,這是你養的小狗麽?”
愫兮又翻了個白眼給他:“這是我弟弟。”她撓了撓那只小獸的耳朵,很有些嫌棄地道,“他道行淺薄,又不肯修煉,連人形都維持不住,是個沒用的小東西。”
小獸聽她這樣說,很不高興地伸出一只前爪勾住了她胸前發梢,用力一扯,。
愫兮原本儀态萬千地卧着,此刻被扯了頭發,顯出幾分狼狽,不由大為惱怒,呵斥道:“瓜娃,給我撒開聽到不?”
小獸前爪揮舞,跟姐姐打成一團。
人參娃娃在一旁看着,見那火紅小獸長嘴尖尖,似乎是只狐貍崽,這才明白這對姐弟大約是九尾狐王跟前的人。他懶得再去看那對姐弟打架,正想着回去問爺爺“春宵一度”究竟是個什麽東西,卻見那玉陽真君不知何時竟走下座來,一直走到雲澤的桌案邊,才堪堪停住,略頓了頓方問:“這位客人,似乎并非妖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