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為什麽?”雲澤愣了一下,忽而又反應過來,“你找到他了,是不是?”
魔尊只是笑了一笑,随手扔了長篙,仰面躺到竹筏上,又将手臂枕在腦後,輕輕一嘆,答非所問地道:“以前來得匆忙,還未曾細細看過,原來此處景色這麽好。”
雲澤見他不答,倒也并不執着于答案,只坐在魔尊身側,看着忘川河水中幽光閃爍,浮浮沉沉,一時心緒恍惚,情不自禁低低道:“昭炎。”
魔尊微微一怔,轉過眼看他:“怎麽?”
雲澤按着心口,輕輕搖了搖頭:“不知道怎麽,突然想叫你。”
魔尊目光一頓,竟撐起身,向他湊近了幾分。竹筏上本就窄小,如此之下,兩人之間便只隔了半寸。雲澤幾乎能看清魔尊根根羽睫,不由怔了怔,便要向後躲開。魔尊卻不許他躲,伸手攬住了他的後頸,又不敢再欺身向前,只隔着那半寸距離緊緊看着雲澤。
雲澤還未見過他這樣深邃又專注的目光,一時心頭悸動,似是恐懼,似是痛楚,卻又不忍移開視線。他就這樣與魔尊對視了片刻,忽而道:“在魔界時,你為何總不肯看我。”
魔尊眼神微一閃爍,像是沒有明白過來:“嗯?”
“你總是不肯拿正眼看我,我同你說話你也不愛搭理,我還以為,還以為你讨厭我。”雲澤說着,忽然覺得委屈,又道,“你說要送我走,卻又把我從魔界的出口推了下去,我那時還以為你要殺我。”
魔尊似是沒料得他會突然興師問罪,怔怔收回了手,竟有些手足無措的模樣,怔忪了半天才道:“我只是怕……怕你不願意見到我。”
雲澤奇怪地看着他:“為什麽?”
“我……”魔尊撐着額頭,忽然低低苦笑起來,“我是個魔啊,你不是最讨厭魔麽?”
“我何時……”雲澤待要反駁,卻又想起自己對魔界确實殊無好感,不由遲疑了片刻,才慢慢道,“可我又不讨厭你。”
魔尊聽了這句話,并未露出喜色,只是目光深沉,自語般輕聲道:“要是你一直這麽想就好了。”
他聲音極低,湮沒在水波聲中,雲澤并未聽見,他的注意被旁的什麽吸引了去,攸然站起身,看向前方道:“那是什麽?”
此時竹筏已飄到了忘川彼岸,岸上不再是幽藍蒿草,而是生滿了如火如荼的大片紅花,那花形如龍爪,色澤豔麗動人,卻是有花無葉,十分奇特。
魔尊對那紅花卻沒什麽興致,只撣了一眼便道:“幽冥有三景,除了此處的忘川水,方才的蒿裏魂,還有一景,便是眼前的彼岸花了。”
雲澤微微一愣,望向那片暗夜中的火紅花海,重複道:“原來這是彼岸花。”
“它們實則是生在忘川彼岸的引魂草,也是冥界唯一能長出的花,據說是吸了死人的血,所以生得這樣鮮紅。又因此花花葉不相見,還被人起了個惡名,叫做無義草。”
雲澤原本見此花生得豔麗,心生歡喜,忽然聽了這個惡名,莫名有些不安,卻還是怔怔不肯移開視線。
魔尊似是覺得詫異,低聲問道:“怎麽,你喜歡這花?”
雲澤看着花海的方向點了點頭,又忽然笑了笑:“其實這花也說不上多好看,我只是喜歡它的色澤,”說着,又回頭看向魔尊,“你瞧,它跟你的發色竟一般無二。”
魔尊顯然未料到他會突然說到自己,有些疑惑地抓了一縷頭發拿到眼前看了看。雲澤見了他的舉動,也湊上前來,情不自禁地想去抓他的頭發,忽而又覺得不妥,慌忙收回手來,掩飾般撓了撓頭:“對了,你還沒告訴我,為什麽忽然帶我到幽冥界來?”
魔尊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不過想帶你來看看罷了,怎麽,你不喜歡?”
雲澤愣了一愣,他身後是忘川彼岸的大片花海,遠方夜空深邃,無數幽光穿梭飛舞。而眼前的紅發男人戴着鬥笠,撐着長篙,載着他在忘川河中飄飄蕩蕩。此情此景,他哪裏還能說得出不喜歡的話來,只怔怔點了點頭:“不,我很喜歡。”
魔尊靜默了片刻,忽而又道:“那……我還有個地方,想帶你去。”
雲澤不疑有他,立刻問道:“什麽地方?”
魔尊卻看着他笑了笑,忽然伸手覆上他雙眼:“你要先閉上眼睛。”
雲澤被他捂了眼睛,自是什麽也看不見,只能感覺到他重新将自己攬起,而後耳邊風聲獵獵,卻不知又飛往了何方。所幸沒過片刻,魔尊便撤了手掌,雲澤甫一睜眼,只覺眼前光芒刺眼,幾乎讓他流下淚來。他連眨了幾下眼睛,才算稍稍适應了光亮,舉目向四周看去,卻原來已身處白晝之中。算來自從大荒被赤天護法帶入魔界開始,他便再未見過天日,此刻竟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呆滞了片刻才想起去管自己的處境。
這一看,便又是一慌,只見頭頂足下皆是雲海翻湧,似乎已飛到了天界,有幾座宛如大荒境中的仙宮赫然漂浮在雲海之間,然而魔尊卻依舊踏雲而上,似是在一瞬間扶搖九萬裏,将那些仙宮遠遠抛在了腳下,不多時,便消弭于層層雲海之中。
雲澤起先還有些微懼,而後随着他們越飛越高,腳下的雲層愈發輕薄如煙,就連風聲都淡了下去,他望着眼前不斷浮現的仙霧霭霭,雲卷雲舒,心境頓時開闊了許多,竟覺得十分快意,一時少年心性,向魔尊喊道:“好,再飛高些!”
魔尊只低低笑了一聲,帶着他又飛過了一個雲頭,而後衣袖一拂,便在那朵雲上飄然而落。
雲澤還未盡興,不由問他:“怎麽就停了?”
魔尊有些無奈地看向他道:“此處已是三十三重天的最高處,離恨天,”他頓了頓,搖頭輕嘆,“果然是要回到天界,你才覺得自在。”
雲澤緩過神來,稍稍愣了愣:“原來這裏真的是天界。”他望着遠方飄飄渺渺的雲山霧海,忽然失了神一般,怔怔向前走去。
魔尊并未阻攔,只目光深沉地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雲澤慢慢走出了很遠,忽然回過頭來,臉上有些恍惚的神情:“我好像來過這裏。”
魔尊聽了這話,并不驚愕,只是神色複雜,似喜似悲地道:“你……想起來了?”
雲澤又想了想,像是終于想了起來,“啊”了一聲,看向魔尊道:“我初次去九霄殿見你時,看到過這裏的幻境。”
他這話剛一說完,便見魔尊僵了一僵,而後垂下頭,像是松了口氣,又像是悵然若失,低低地道:“原來如此。”
雲澤卻沒有在意他這番情緒變化,只疑惑地轉頭,望向天際的雲海,奇道:“我記得幻境中在那裏有一座斷崖,斷崖上還有半面竹橋,怎麽這裏卻沒有?”
魔尊也擡眼向那裏望去,神色恍惚地道:“不錯,那裏本有一處斷崖,崖上有橋,師父最愛在橋上看雲……”
他說到後半句時,聲音極低,如同夢呓,雲澤見他古怪,不由向他走近兩步,用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喂,昭炎,你怎麽了?”
被他喚了一聲,魔尊才恍然回過神來,又勉強擠出一絲笑意:“那斷崖和橋已經不在了,”他的笑意又慢慢凝在了唇角,“千年前仙魔之戰時,那橋便毀了。”
雲澤只點了點頭,像是并不在意那橋的下落,反而好奇地問道:“這裏為何會有半座竹橋,橋又是通往哪裏呢?”
魔尊聽了這句問話,竟又有些晃神,他苦笑着向雲澤道:“很多年以前,我第一次看見那座斷橋時,也問了像你一模一樣的話。”
雲澤愣了一愣:“你問了誰,他告訴你了麽?”
“我……”魔尊看着他,一時目光複雜至極,過了許久,才輕描淡寫地道,“我問的那個人告訴我,這座橋在洪荒初辟時便立于此處,那時還是一座完整的竹橋,卻沒有人知道它通往何處。聽說上古時,有幾位仙人厭倦了天庭的生活,便穿過這座竹橋,想去往別的地方,從此再未回來。之後不久,便是共工撞倒不周山,天際崩塌,那竹橋在那時便斷去了一半,只剩下斷崖上的半座橋。自此之後,更無人知道那橋原先是通往何處的了。”
他原本以為,說完這番話,雲澤會想起什麽,誰知雲澤只是随意點了點頭,而後又兀自向雲海深處跑了過去。
其實從方才落到這離恨天開始,雲澤便覺得此處天廣氣清,令人心曠神怡,不由一口氣跑出了老遠,只覺不論是在大荒,或是在魔界、幽冥,皆不如這裏快意自在。過了許久,他終于跑累了,便坐在了天際的雲邊上,垂下雙腿,随着天邊若有似無的微風輕輕晃動,看着腳下雲騰霧湧,霞光皚皚。
就在他盯着遠處的雲發呆的時候,身後卻又忽然傳來魔尊的聲音,似乎帶着幾分猶豫地問道:“你……又在看雲麽?”
雲澤點了點頭,臉上不自覺浮現出一縷笑意:“這裏的雲多好看,我便是在這裏看上一百年,也不會厭倦。”
他身後的魔尊聽了這句,驟然靜默了下去,雲澤微微覺得奇怪,正想回頭看他,卻忽然肩膀一緊,竟是被魔尊從身後緊緊抱住了。他頓時一驚,卻又無法轉過身去,只能稍稍側過臉,卻見魔尊将頭埋在他肩上,那頭紅色長發也順着他的肩膀流瀉了下去。
他還未曾見過魔尊這個樣子,不由訝異地問道:“昭炎,你怎麽了?”
魔尊抱着他沉默了許久許久,才悶悶地道:“我寧願你想起來。”
雲澤更是奇怪,又問道:“你說什麽?”
那雙橫在他胸前的手臂愈發用力,幾乎是在顫抖,雲澤等了很久,才又聽見魔尊開口,他像是在壓抑着內心的痛苦,一字一字地道:“我寧願你想起來,寧願你打我或是罵我,甚至……”
雲澤聽了這番話,微微變色,立時便要掙脫他的桎梏,想要轉身問他究竟是什麽意思。誰知就在此時,天際忽然閃過一道金光,卻是八員金甲神将驟然現身,将他們團團圍住,站在正中的赫然便是先前赴過三界盛會的那位飛雄将軍。
只見飛雄将軍上前喝道:“魔君,三界早便有言在先,彼此相安無事,互不相擾,你怎的一再闖我仙界清修聖地,未免欺人太甚!”
魔尊早便在他們出現之時便騰地起身,将雲澤擋在身後,此刻聽了這番責難,倒是一掃先前的倉皇神色,漫不經心地道:“原來這是你們仙界的清修聖地,我只是随意路過此處,沒想到一個法障也未曾瞧見,我還道此處是個無人之境呢。”
那八員金甲神将皆是鎮守天界的八方雲雷将軍,此刻聽了這番話,顯是諷刺他們失職,一時氣得睚眦欲裂,喝道:“魔君,你既闖到此處,便是要毀三界之約,且跟我們到天帝面前辯個明白!”
魔尊聽了這話,更是漠然一笑:“天帝那個老匹夫,不值得我一見,你們要想留我,也需想想自己有沒有這個本事。”他說完,臉色微冷,周遭已是魔氣沖天,方才風朗氣晴的離恨天上已升騰出烏壓壓一片血雲。。
諸神将見他只是稍一動怒,便已天昏地暗,烏雲蔽日,一時皆不敢妄自上前。卻有個開化将軍忍不住出列道:“魔君,你千年前便在此處弑殺師尊,今日,竟又要行兇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