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雲澤哪裏料到他會有此一招,根本不及反應,被他一推,立時便從洞口直墜而下。只見眼前光怪陸離,耳邊風聲呼嘯,他惶然之下腦中一片空白,只是想到:原來他要送我去死麽?

這個念頭一生出,他便覺得心口劇痛,竟像是萬念俱灰,一時緊閉了眼睛,再不管自己會落到何處。誰知他剛閉上眼睛,便忽然覺得腰上一緊,竟是被人伸手攬住了,他慌忙睜眼去看,卻正對上一雙極近的暗紅眼眸,立時一驚。

魔尊一手攬着他,與他一同下落,長發飛舞,唇角微翹,顯出一絲促狹笑意:“你吓壞了,是不是?”

雲澤自從認識魔尊以來,還未曾見過他露出這樣俏皮的神色,不由愣了片刻,才又想起惱怒,憤然道:“原來你是故意騙我!”

魔尊又是一笑,帶着他輕輕一轉,變成了腳沖下的姿勢,輕輕巧巧飄出了那條幽暗斑斓的隧道,而後下巴一揚:“我沒有騙你,這裏确實是幽冥界。”

雲澤低頭一看,只見自己随他漂浮在混沌虛空中,下方萬壑千仞,皆是千奇百怪的山峰岩石,望之陡峭無比,卻在那山峰最險處立着一間黑壓壓的巨大殿閣,依稀寫着“冥府”二字。他再仰頭向上方看去,卻又恍然一驚,他頭頂竟是一片幽靜夜空,當中橫着一道碧色光帶,如同雲河浩瀚,其間星火點點,曼然穿梭,便如流螢飛過,川流不息。

他何曾見過這樣的景象,一時呆住了,過了半天才向身側問道:“那……是什麽?”

魔尊順着他的視線看去,低聲道:“那條是忘川,其中的點點幽光皆是要渡過忘川的亡靈。”

雲澤驚訝地張大了嘴巴,眼看那些幽光如同流星閃過,稍縱即逝,哪裏想得到那竟是亡靈。就在他發呆的時候,魔尊攬住他又是一個旋身,只見眼前景象驟然颠倒,忘川已落到他們腳下,而那刀槍劍戟般的重重山仞竟出現在了上方,像是随時便要向他們頭頂落下一般。

在雲澤更加瞠目結舌之前,魔尊已開口向他解釋道:“正如魔界沒有晝夜,冥界則沒有上下天地之分,一端是忘川,另一端便是冥府。”他說着,帶着雲澤在忘川上方飄然而過,“凡世的亡靈自蒿裏來到此處,皆要渡過忘川,再要行過那片刀山斧海,方可到達冥府。”

方才忘川從頭頂流瀉而過時,雲澤遠遠望去,只覺它像是一道飄飄渺渺的霧氣。此刻換了處境,再從上向下俯視,才見那霧氣彌漫中水波浩渺,果然是一條廣袤河水。那忘川岸上生滿了幽藍蒿草,随着星火飛舞,搖曳翩跹,俨然便是魔尊提到的蒿裏。

雲澤見此處景色如夢似幻,有心要再靠近一些細看,不由輕輕扯動魔尊衣袖,指向岸上道:“我們去那裏,好不好?”

魔尊微一點頭,果然挾着他緩緩落到忘川左岸。

此處的蒿草皆有半人多高,以雲澤的身量,也不過比這裏的蒿草高出一個頭,他好奇地在這片幽藍蒿草中穿梭了幾步,那些躲在草叢中的盈盈幽光皆被他驚得飛起,輾轉離去,猶如繁星閃爍。他還記得這些幽光皆是亡靈,不敢疾步追逐,只慢慢跟着它們走到了忘川河邊。

河水奔湧而過,水面霧氣升騰,竟像是溫泉一般,雲澤懵懵懂懂伸出手去,想掬一捧忘川的河水來瞧。誰知手還未碰到那片水霧,便覺一股陰寒之氣冰冷徹骨,情不自禁打了個寒顫,低聲道:“這裏好冷啊。”

魔尊急步上前,一把将他的手握住,只覺他連手心都是一片寒意,慌忙把他雙手都握到掌心中,這才垂下眼睛道:“忘川是極寒之地,你現今……大約是承受不住。”

魔尊身上氣焰熾烈,不多時便抵消了此處的寒氣,雲澤雙手皆被他緊緊握着,只覺耳尖微微發燙,竟不敢去看魔尊的臉,只好複又去看忘川奔湧的河水。卻見那些數不盡的幽光從蒿裏飄入忘川,卻大多湮滅在河道之中,能渡到對岸的少之又少,不由“咦”了一聲,皺起眉頭:“這忘川陰寒兇險,根本不能渡人,冥界為何不造一座橋在此處?”

魔尊淡淡搖頭:“忘川上游有一座奈何橋,不過橋面十分光滑逼仄,每日有千萬亡靈要渡忘川,能擠上橋的卻是寥寥無幾。”

雲澤更加不解:“那他們為何不造一座寬敞一些的橋,好讓這些亡靈都能渡過?”

聽了這話,魔尊竟是笑了一聲:“冥府內早已擠滿了孤魂野鬼,據說千年前仙魔一戰中死去的生靈到現在還未全部投胎,他們哪裏還有心思管這些游蕩的亡靈,恐怕巴不得他們全部淹死在忘川中才好。”

雲澤聽他提起仙魔之戰,心內驟然一沉,他對此事已聽聞數次,知道這場浩劫皆是眼前這位魔尊一手掀起,此刻聽他說起此戰中死去生靈無數,竟口氣淡然,像是不以為意,忽然便有些悶悶不樂,将手從魔尊手中掙脫了出來。

魔尊察覺到他情緒變化,臉色微微一變,正要說話,卻聽頭頂傳來一聲近乎無奈的幽然嘆息,而後有個聲音低沉沉地道:“小王不知魔君駕臨幽冥,未曾相迎,恕罪恕罪。”

那聲音是從冥府的方向傳來,在萬壑千仞的山峰間激起數聲回響,竟是一連串的“恕罪恕罪”之聲。雲澤未曾料得有人會突然出聲,先是吓了一跳,而後才發覺那人話語雖是客套,口氣卻并不謙恭,倒像是不大耐煩。

魔尊眉頭微微一皺,仰起臉道:“我來此處并無大事,毋需十殿閻羅親迎。”

雲澤聽他話中之意,原來對面竟是十殿閻羅同時在說話,無怪乎回音陣陣。他還未曾見過十殿閻羅的模樣,便極力仰頭向上方倒懸的冥府看去,卻見那冥府殿閣上幽然映出十個巨大陰影,冕旒搖晃,身形魁梧,想來正是那十殿閻羅的影子。

那影子晃了幾晃,又緩聲道:“魔君這些年,駕臨幽冥已有三百七十四次,每次皆說是無事游歷到此,小王卻是不明,這幽冥方寸之地,何須魔君如此頻繁降臨。倘若魔君別有所圖,還請明示,小王定不敢違逆便是。”

他們這番話,顯然是暗指魔尊多次闖入幽冥,視他們為無物,卻又言語小心,有些敢怒不敢言的意思。魔尊卻已聽出端倪,長眉一豎,冷笑道:“老閻羅,別說我來了三百次,便是來了一千次,一萬次,你們又能奈我何?”

雲澤聽他口氣不善,生怕他在冥界惹事,觸怒了閻羅,不由嗔怪地看了他一眼。

魔尊原本面色不豫,見了他這眼神,竟怔了一怔,而後不知想起什麽,神情竟是一緩,轉而道:“實不相瞞,此番是我最後一次到此間走動,日後山高水長,不再打擾便是。”

十殿閻羅原本見他驟然發怒,似有惴惴,稍噤了聲,卻聽他又說再不來此,趕忙緩和了口氣道:“魔君這是說哪裏話,小王原也想掃榻相迎,無奈蓬門荜戶,只怕怠慢了魔君金身。”稍頓了頓,又道,“魔君前次多番來此,小王皆未好好款待,不如請至殿內,飲杯水酒,以作送別之意,如何?”

魔尊極是不屑地輕笑一聲:“似冥府這般無趣的地方,我卻并無與爾等飲酒的興致,”他說着,目光在雲澤臉上轉了一轉,又看向眼前的忘川,忽而道,“這樣吧,你們将這忘川上的渡船借我半日,待我游玩盡興,自會離去。”

那十殿閻羅似是一驚,随即粗聲粗氣地道:“忘川上那條船兒是冥界擺渡有緣人之用,豈可借于魔君玩耍,當真……當真是說笑了。”

雲澤聽他們口氣,似乎是想要說“當真荒謬”或是“當真胡鬧”,到最後卻還是忍氣吞聲說了“說笑”二字,一時暗暗好笑。

魔尊見他眼中隐有笑意,也微微一笑,口中卻道:“老閻羅,你當我不知,那船只渡願舍金銀的有緣人,你不過怕我耽誤你在此斂財罷了。實話告訴你,我今日非要借這渡船不可,你若再廢話,惹得我脾氣上來,保管叫你忘川河水倒流,此間山脈夷為平地,到那時,你這冥府才叫貨真價實的冥府呢。”

那十殿閻羅又靜了許久,方無可奈何地道:“依魔君吩咐,将船兒借你半日便是。”

忘川上的渡船其實只是一艘小小的竹筏,擺渡的老翁緩緩将竹筏撐到岸邊,望着岸上魔氣沖天的魔尊,很有些膽怯地道:“請……請二位上船。”

魔尊卻手一揮,強硬地道:“你下來,不必你撐船。”

老翁先是愣了一愣,而後才明白他的意思,慌忙丢了篙子,便要從竹筏上跳下,卻聽魔尊又道:“等等,把你的鬥笠也留下。”

雲澤全然不解魔尊這是打得什麽主意,只是見那老翁哆哆嗦嗦取下鬥笠,鬥笠下的面容形如骷髅,一時微有些駭然,而後他便被魔尊挾起,輕飄飄落到了竹筏上。

“你到底要做什麽?”雲澤被帶上竹筏,終于忍不住問道。

魔尊看着他,微微笑了笑:“我見你喜歡此間的景致,便帶你游玩一番,不好麽?”

雲澤哪裏想到他費這麽一番功夫借來渡船,竟只是為了帶自己游玩,頓時覺得匪夷所思,卻又心頭撲撲跳動,怔忪片刻才道:“可你方才既是向旁人借東西,為何還那麽兇巴巴的,”他望着魔尊,搖頭道,“你這脾氣,終究不好。”

魔尊聽了,也不惱怒,只語氣平平地道:“我的脾氣,素來便是這樣。”說完,将老翁的鬥笠扣在頭上,一手撐起竹篙,向岸上輕輕一點,竹筏立刻劃開水面,蕩悠悠飄入了忘川。

忘川水面寬闊,又霧氣缭繞,乘着竹筏劃到河中時,愈發覺得四周靜谧,渺無人煙。雲澤抱膝坐在竹筏上,聽着耳邊篙子撥動河水的聲響,忽然道:“方才閻羅說你曾到過冥界三百七十四次?”

鬥笠下傳來低低的聲音道:“他們少算了一次,算上今次已是三百七十五次了。”

雲澤托着下巴,好奇地看着他:“你不是魔界之主麽,為何這麽頻繁地到冥界來,究竟所為何事?”

魔尊手中的篙子驟然停住,沉默了片刻,方道:“我來這裏,是為了尋一個人的魂魄。”

雲澤愣了愣,舉目看向周遭,只見忘川兩岸都是數也數不清的瑩瑩幽光,不由道:“這裏的亡靈何止千萬,你要尋一個人的魂魄,豈不是如同大海撈針麽?”

“大海撈針?”魔尊恻恻一笑,笑聲中滿是凄寒之意,“哪有那麽簡單,大海撈針,也終是有那根針。可我尋的那個人,就算有魂魄留下,也不會歸入冥界,更不會出現在此處。”

“那你為何還……”

“我為何還找到這裏,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這冥界中找尋他的蹤影。那自然是因為……”魔尊沉默良久,搖了搖頭,“我上天入地,已尋遍了諸界的各個角落,仍是一無所獲。所以,我只能抱着渺茫的希望來到冥界,期望或許那人機緣巧合,會落到這裏……可惜,此處三千忘川水,渺渺黃泉路,我已遍尋了三百多次,卻終是沒有找到那個人。”

這番話,雲澤只是聽着便覺得絕望至極,簡直不知魔尊在做完這些事之後依舊一無所獲,會是何心境。他跪坐而起,望着魔尊道:“要不然,現下我再陪你在此處找一找,好麽?”

鬥笠下似是傳來一聲低笑,而後魔尊一手揭開鬥笠,露出燦若星辰的暗紅瞳眸,灼灼地看着雲澤道:“不必了,我往後,都不必再來找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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