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人間……”雲澤有些恍惚地重複了一遍,又擡起眼睛望向周遭,只見腳下泥土濕潤,正是一片青青草地,遠處山巒起伏,雲山霧罩,倒有些像是大荒境中婆娑羅王幻化出的密林,可又與那時有些不同。
他在這潮濕的泥土氣息中隐約聞見了一絲不同尋常的煙火氣,不由循着那縷氣息向前走了幾步,只見山下炊煙袅袅,零星布着幾座房屋,屋前阡陌縱橫,溝渠引水,種着兩畦碧綠良田,屋後則是郁郁蔥蔥,一叢竹林。
雲澤看着看着,只覺心底有什麽被觸動了似的,竟湧出淡淡愁傷,連眼眶也有些酸澀,跌跌撞撞就要向山下走去,卻忽然手上一緊,竟被魔尊拉住了。
魔尊蹲下身,擋住了他的去路,而後看着他的臉,認真地道:“山下都是凡人,看了我們這個樣子,許是會受到驚吓。”
雲澤愣了片刻,懵懵懂懂地點了點頭,魔尊卻仍未放開他,只看着他的眼睛,沉沉道:“這些話是你曾經囑咐我的,你不記得了麽?”
雲澤一時大為奇怪:“我囑咐你麽?我怎麽一點也想不起來,”他茫然發了會呆,又問,“你從前果然認識我,是不是?我究竟是誰,你怎麽都不告訴我。”
魔尊看着他,眼中滿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過了半天,終是垂下眼睛道:“我不知道要怎麽告訴你。”
他靜默了片刻,矮身坐到草地上,與雲澤一起看向山下的村莊:“我起初還想,要是你一直都想不起來就好了,否則,我都不知道要怎麽面對你。可後來……”他無聲地嘆了口氣,眼睛也黯淡了下去,“我卻有些恨,又有些難過,難過你居然忘了我。”
雲澤聽得愈發糊塗,他凝神想了很久,卻想不起來任何事情,仿佛腦中只有一團模糊的霧氣,最終只能捏了捏魔尊的手指:“我們以前很要好麽?”
魔尊悵然的臉上微微浮現出一絲寂寥的笑意,輕聲道:“你對我很好……”過了片刻,又緩緩垂下頭,“可我待你卻不好。”
雲澤有些詫異地揚起眉毛:“你對我很好啊,”他認真想了想,“在魔界的時候,要不是你,我可能已經被業靈帝君殺死了。後來你帶我去冥界游忘川河,又帶我去離恨天看雲。方才那幾位上仙跟你打架,你還要抽出空來保護我,這難道還不好麽?”
魔尊似是沒料到他會說出這麽一番話來,怔怔看了他許久,忍不住伸手摸到他臉上:“我原以為你只是模樣變了,沒想到竟連性子也變得像個孩子,當真是……當真是……”
之後的話,他再說不出來,口氣中略帶幾分無奈,目光中卻是愛憐無限。他用手指摩挲着雲澤的臉頰,一雙紅色瞳眸竟不自覺幽暗了幾分,沉默良久,忽然湊上來在他頰邊輕吻了一下。
這一下吻得突兀,雲澤還未覺得什麽,而魔尊卻像是被自己的舉動驚駭到,慌忙收回手,又惶然地站起身來,遠遠走開了幾步。
雲澤伸手摸了摸臉上被他吻過的地方,只覺臉頰微熱,又不知他為何有這樣的動作,只好怔怔望向他的背影。
此時恰好一陣山風吹過,曼然拂過魔尊暗紅色的衣擺,他背影孤寂,獨自站在那裏,便如山谷中飄過一片血色暗雲。他就那樣呆立了許久,再轉過頭時,已是神色如常:“前面有座小屋,想去看看麽?”
雲澤順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看見不遠處的半山腰上立着一叢籬笆圍起的院牆,院前有山溪繞牆而過,眼見流水潺潺,楊花點點,竟勝過先前所見過的雲霧缭繞的仙境。
他剛想點頭,卻又有些擔憂地問道:“你不是說,凡人看見我們會受到驚吓麽,我們是不是不要過去為好?”
魔尊暗紅瞳眸彎了彎,竟是輕輕笑了:“那只是一間廢棄的茅草屋,已經很久沒有凡人在那裏居住了。”
雲澤見他說得篤定,不由大為奇怪:“你怎麽會知道,你對這裏很熟悉麽?”
魔尊聽了這句問話,不知想起什麽,臉上竟閃過一絲恍惚,而後才點頭道:“是,很熟悉。”
雲澤只得半信半疑地跟着他走到了那片院牆外,只見那叢籬笆似是新竹編織而成,翠綠如玉,上面纏着紅白兩色牽牛花,交相輝映,十分好看。院內果然只是一間茅草屋,卻打理得十分整齊,絲毫沒有破敗之感。院中另有青石壘砌的一張矮幾,兩個圓凳。雲澤好奇地走到幾邊一看,卻見那青石桌面上縱橫交錯,竟刻了一張棋盤,盤中黑白兩子相戰膠着,似乎是正下了一半的殘局。
雲澤看了那棋局一眼,便不由自主伸手點到棋局中:“下一步,該走這裏了。”他手指剛摸到青石面上,就微微一驚,趕忙回頭看向魔尊,“你……你是不是弄錯了,這裏要是沒人居住,怎麽桌面上竟一點灰塵都沒有?”
魔尊看着他微微一笑:“如果說,是有人常來打掃,你信不信呢?”
雲澤更是奇怪:“誰會常來這山間的草屋打掃,卻偏偏又不肯住在這?”
魔尊又笑了一笑,卻不答話,只坐到了棋局對面的青石凳上,支腮凝望了那棋局良久:“千年多以前,這裏只有一叢破舊的茅草屋,說是屋子,其實連個涼亭也不如,四面牆被風刮跑了三面,剩下一點屋頂也是稀稀拉拉,搖搖欲墜。我們那時恰好路過此處,你說這裏景致極好,倘若稍加打理,倒是個閑散躲懶的好去處。後來……”
他說到這,臉色忽然暗了下去,過了半晌方道:“後來發生了很多事,等我再來此處時,已過去了幾百年,那座草屋連灰塵也沒剩下,倒憑空多出了這條山溪,我便在山溪旁,将這間屋子重新建了起來。”他頓了頓,又擡頭看向雲澤,“這圈竹籬,還有這青石桌凳,皆是我揣摩着你的喜好添的,你……覺得如何?”
雲澤呆呆地看着他,他自是喜歡這竹籬,也喜歡這青石桌凳,就連院前起起伏伏飛過的楊花他都喜歡,可他聽着魔尊口中所說的事,卻一點也想不起來,仿佛他說的是另一個陌生人的事。
魔尊見他臉色茫然,知道他果真毫無記憶,不由苦笑了兩聲:“想不起來也沒什麽,如今你能與我一起坐在這院落中,我已經很知足了。”他頓了頓,又忽然想起什麽,“我們自離開魔界,你就一直不曾飲食,現下應該有些餓了吧?”
雲澤輕輕搖了搖頭:“我倒不餓,只是有些渴了。”
魔尊點了點頭,将手伸到青石桌面上,輕輕叩了兩叩,卻見那青石桌上忽然幻出一道金光,而後竟驀地現出兩盞溫茶來,還有一碟雪白細點。
雲澤有些驚訝,不由問道:“這是什麽法術?”
魔尊淡然一笑:“這不是法術,我只是喚醒院中栖息的蜘蛛,讓他奉上茶點而已。”
“蜘蛛?”雲澤愣了愣,立刻看向四周,“是什麽樣的蜘蛛,我怎麽沒瞧見?”
“一只小妖而已,他平日裏不會現身,只在此處做些看守打掃的活計。”魔尊說着,将一盞茶推了過去,“這是凡間的野茶,不知你如今還喜不喜歡。”
雲澤聽說,便端起茶盞啜了一口,只覺這茶微苦微澀,卻又陣陣回甘,與從前飲過的仙茶大不相同,一時也說不出什麽評價,卻又好奇地看向那碟點心:“這是什麽?”
魔尊稍稍愣了愣,又拈起一塊看了許久,喃喃道:“想來便是什麽馬蹄糕,要麽就是山藥糕,”他低頭苦笑了一下,“從前你跟我提起過很多凡間的點心,後來我按着記得的名目,讓這裏的山神土地們制了一些,可卻根本分不清它們,總之,許是甜的吧。”
雲澤見他身形高大,卻偏偏拈着一塊小小的點心發愁,一時覺得好笑,然而笑容還未顯露出來,卻又慢慢斂了回去。他察覺到魔尊提起這些舊事時,眉宇中不自覺顯露出無限眷戀,想來他們從前是極其親近的,可卻偏偏又不肯直言相告他的身份,倒像是有什麽難言之隐。
他在心裏猜測了許久,卻始終理不出什麽頭緒,只好悶悶地拿了那碟點心來吃,糕點倒很是清甜,可他吃在嘴裏,又好像沒什麽滋味。他悶悶吃了一塊,這才想起從方才開始,魔尊便一直沒有再說過話,不由擡頭向對面看去,只見魔尊微仰着頭,正望着天空出神。
雲澤心頭有些緊張,他還記得不管是冥界還是仙界,似乎都對這位魔尊不大歡迎,不知此刻是不是有人追到這裏來找麻煩,忙向他問道:“發生什麽事了麽?”
魔尊卻只是保持着仰望的姿勢,帶着恍惚的笑意道:“要下雨了。”
雲澤奇怪地擡頭看去,只見方才還晴好的天空已漸漸湧出烏雲,不過片刻之後,果然有綿綿細雨如絲如霧般紛揚落下,打得雲澤發梢肩頭一片涼意。起先雨勢還很小,後來漸漸擴大,四下裏濺起一陣珠玉般的叮咚碎響。雲澤還不知道要作何反應,已被魔尊從青石凳上拉了起來,而後将他帶到了茅草屋的屋檐下躲避,低聲道:“這陣山雨來得快,去得也快,再過一時三刻便會停了。”
雲澤怔怔地“哦”了一聲,又擡頭去看身側的魔尊,卻見他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前方,唇角也噙着一縷似是而非的笑意,似乎對這雨中景色十分癡迷。他不由覺得奇怪,也隔着檐下的雨幕向外望去,只見方才的青青山色已被這陣雨打得模糊不清,方才飛過的點點楊花也被雨打落了去,只有竹籬上紅白二色花朵被雨水洗出幾分嬌豔之色,卻也算不得什麽極致的美景,不知魔尊為何看得這樣入神,忍不住問道:“這雨究竟有什麽好看的?”
魔尊被他一問,才驀地回過神,他低頭想了片刻,臉上漸漸浮現出似喜還悲的神情:“我也不知道這雨有什麽好看,可總是忍不住偷偷到凡間來,只為看一場雨。你知道麽,仙界天廣氣清,冥界陰寒幽冷,魔界則灼熱熾烈,唯有凡間有四季交替,風霜雨雪。那年我路過此處,初次看見凡間落雨……”他說到這裏,忽然轉頭看向雲澤,眸色深沉,竟似望不見底,低低道,“那時心搖意動,只此一眼,便再不能忘卻……”
雲澤聽他說的古怪,竟不像是在說雨景,不由擡起眼來,恰好與魔尊眼神相對。他心中猛然一跳,又有些窘迫,像是心慌意亂,不知所措,只好匆匆轉開視線,去看眼前已逐漸變小的雨勢。
魔尊也很快收回了目光,又輕輕苦笑起來:“倘若将來,你什麽都記起來了,恐怕連見也不想再見我,更不會與我站在檐下看雨。”
雲澤被他說得一愣,下意識便反駁道:“我怎麽會不想見你,”他咬了咬下唇,“我一直都想見你,想跟你說話。你帶我到凡間來,帶我在這裏看雨,雖然我不知道這雨有什麽好看的,可有你陪着我,我就很開心很開心了。”
他說到這,又有些惆悵,無意識地踢着腳下被雨水沖出的一汪小小水窪:“你總是擔心我恢複記憶後對你生氣,可我怎麽也想不出怎麽才會對你生氣,除非你不理我,不肯跟我說話,否則……否則……”
他話還未說完,就聽魔尊低低道:“不要再說了。”聲音竟有些顫抖。
雲澤沒想到自己難得向他袒露心聲,竟會被他這樣突兀地打斷,一時有些不快地擡頭看向他。
誰知這一擡頭才發現魔尊神色大異,一雙深紅眼瞳亮得驚人,衣袖下的手卻緊緊握着,像是在極力克制着什麽。他緊緊看了雲澤一眼,又有些懊惱地低下頭:“你再說這樣的話,我可控制不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