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雲澤不懂他話中之意,只是茫然地看着他。最後還是魔尊自己咳嗽了兩聲,走出了仍在滴雨的屋檐,他靜了靜,忽而像是想起什麽,轉過頭來:“你說婆娑羅王為你取名為雲澤,這裏向西不遠便是雲夢澤,你想去看看麽?”
雲澤愣了一愣,忙點了點頭。
魔尊向他走近了兩步,似要将他抱起,卻又忽然不自在地轉過身,蹲了下去,低聲道:“此處乘風過去只需片刻,我負你去吧。”
起先剛趴到魔尊背上時,雲澤還有些不自在,可等他乘風而起之後,只見四周景象向後疾馳掠去,或是山巒,或是雲霧,便如雨打風吹去,皆從他眼前一閃而過。他一時覺得仿佛是自己腳下生風,踏雲而來,在山霧間曼然穿梭,心中竟隐隐湧出久別懷念之感。
他就這樣呆了片刻,又忽然收回了視線,看向負着自己的魔尊。魔尊肩膀寬闊,負着他自是一點也不費力,只是離得這樣近,雲澤看他的那頭紅發便更是顯眼。他心裏微微有些發癢,很想要伸手去摸一摸魔尊的頭發,可仍是覺得這舉動過于造次,便只好暗自忍住,視線卻始終不肯從那紅發上移開。
之後沒過多久,魔尊的乘風之勢便緩了下來,卻沒有落到地面上,只在空中飄蕩了片刻,忽然“咦”了一聲。
雲澤不知發生了何事,怔怔向下看去,只見下界有一片巨大的凹陷,隐約像是一片泥沼,泥沼四周生了大片枯黃的野草,另有一些稀稀拉拉的枯樹,全然是一副破敗景象。
“這是什麽地方?”雲澤有些奇怪地問道,“我們不是要去雲夢澤麽?”
魔尊沉默片刻,而後按下雲頭,便在附近的一處山巒上将他放了下來,指着那片泥沼道:“那裏就是雲夢澤。”
雲澤不由一愣,他還記得婆娑羅王以雲澤為自己取名時,稱他眸色清澈,極似這片叫做雲夢澤的湖泊,誰知到了跟前竟是這麽個枯敗沼澤,一時悶聲道:“這雲夢澤好像不大好看。”
魔尊卻怔怔搖頭:“雲夢澤從前不是這麽個模樣,這裏曾經湖面寬廣,遠遠大過我們腳下這片土地。湖澤周遭皆是蘆葦菖蒲,湖中也有芙蓉蓮藕,夏時蓮葉田田,能遮住小半片湖面。凡人在此泛舟捕魚,妖族也多在此吸取湖中靈氣,”他說到這,似乎疑惑至極,“這雲夢澤本是凡間靈脈根源,無數生靈在此栖息,怎麽會忽然間破敗成一片死地?”
雲澤聽他這樣說,也微有些奇怪,猜測着道:“會不會是你同婆娑羅王一樣,已經很久沒來過這裏,凡間滄海桑田,總會有些變化。”
魔尊又是搖頭:“我上次來到這裏,不過百年間的事,這樣大的湖澤不可能一夕之間莫名幹涸,想必是……”
雲澤怔怔地接口道:“是有人刻意而為麽?”
魔尊沉默片刻:“不無可能,可此事若是魔界所為,我不會不知。妖界麽,則更不可能,這裏是妖族栖息之地,他們何必自毀家園。至于仙界……”他輕輕冷哼了一聲,“他們倒不像是會做這些事。”
雲澤也疑惑地想了許久,忽然道:“先前在天界的時候,那個白發老者說他們的淩霄殿前的九葉靈芝草和瑤池中的鯉魚都莫名死了,豈不是和這裏一樣?難不成都是因為你身上的魔氣?”
魔尊一聽,眉頭大皺,有些惱火地道:“我不是說過,那淩霄殿和瑤池我根本未曾涉足,他們的靈芝和鯉魚死了與我何幹!再說,若是我身上魔氣會恣意傷害這些凡間生靈,那我這個人豈不是太讨嫌了一些。”
雲澤見他生氣,只好悄悄吐了吐舌頭:“啊,原來不是你的緣故,是我失言了。”
魔尊卻沒有再繼續惱怒,只凝神想了片刻,而後不知想到了什麽,竟忽然一驚,低聲道:“我恐怕不能再繼續陪你在此處游歷,有件事此刻便要回魔界查問。”
雲澤見他說得鄭重,忙點頭道:“那我們不要耽擱了,現在便回去吧。”
魔尊聽了這話,微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我們?你是願意同我一起回去麽?”
雲澤大為奇怪:“怎麽,難不成你是要丢下我自己回去?”
魔尊搖了搖頭,又垂下眼睛:“我只是以為,你并不喜歡魔界,想必不願意再回去了。”
雲澤露出一點尴尬的笑意:“魔界麽,我确實不大喜歡,可是……”他撓了撓脖子,有些不太好意思地道,“可我還是想跟着你一起……”
魔尊看着他愣了片刻,忽而揚起唇角輕輕笑了,像是很高興的樣子。雲澤看着他笑容,也不自覺笑了起來,而後才聽魔尊道:“你願意同我一起,那自是再好不過。”
說完,雙掌伸出,示意雲澤将手覆到他手上,等雲澤覆上之後,他二人周遭立刻湧起一圈淡紅色的光暈,光暈逐漸擴大,最後将他們全然包裹進去。
等雲澤回過神時,只見周遭忽然昏暗了許多,頭頂也重新籠罩起血月暗紅色的光芒,他們顯然已回到了九霄殿的正殿之中。
他與魔尊的雙手仍然交握在一起,此刻互相對望了片刻,竟誰也沒有松開,就在此時,只聽殿外傳來一衆聲音道:“恭迎尊上回返,十六方魔将皆有要事禀報!”
雲澤一聽來了這麽些人,慌忙便要收回手去尋路逃開,誰知魔尊卻抓着他的手不肯放,反而好笑地看着他道:“慌什麽,你不是想同我一起,還怕他們瞧見麽?”
雲澤擔心的卻并不是這麽回事,他皺起眉頭道:“你手下那十六方魔将模樣都挺吓人的,我可不想看見他們。”
魔尊一時失笑,這才松了手,而後向右一指:“這處偏殿無人,你可以進去避一避。”
他話音未落,雲澤已如蒙大赦,飛快溜了進去,緊接着正殿大門便被推開,那形态各異的十六方魔将皆大步走進殿中。
魔尊看着這群手下的尊容,想起方才雲澤說的話,唇角又不自覺浮出一縷笑意。然而下座那些魔将們已有幾百年未曾見過尊上露出笑容,先前見時,還是在仙魔大戰時,魔尊于殺戮中露出的冰冷笑意,一時心下惴惴不安,竟無人敢開口說話。
還是魔尊不耐煩地掃視了他們一眼,道:“我正有事要尋你們,你們倒先找來了,且說說,我不在的這幾日,魔界中出了什麽事麽?”
衆魔将面面相觑了片刻,終于還是有個魁梧的青面魔将站出來道:“啓禀尊上,這幾日确實出了一些怪事。前幾天因月魇之期,地脈震動,西北陰夢山也受到波及,末将想着那裏還有幾處血曜礦,一時不敢怠慢,想去查探礦山是否安好,誰知……”他說到這裏,像是不知要如何形容,咽了一大口唾沫才接着道,“那礦山裏竟沒有一絲血曜石的蹤跡了。”
這血曜石乃是魔界獨有的一種礦石,魔族的兵器皆由這種礦石打造,飲血斷喉,鋒利無比,可算是魔界的至寶。那陰夢山更是血曜石第一礦藏之地,那裏一旦礦脈斷絕,自是非同小可。衆魔将發覺此事時皆是大驚失色,生怕禀報了魔尊會惹得他大發雷霆,誰知他說完這番話,魔尊竟沒有什麽反應,只點了點頭:“哦?那你們可有查明,這礦山中的血曜石是如何突然失去蹤影的?”
衆魔将又為難地對視了片刻,還是那個青面魔将道:“啓禀尊上,末将實在查不出緣由,我等猜度着,或許……”他說到這,很為難似的,含含混混地道,“或許因為月魇之期,尊上在夢中震斷了地脈,致使礦山靈氣受損,所以才……”
魔尊聽到這裏,面色一沉,猛然站起身:“怎麽天界凡間出了事,都第一個疑心到我身上,就連魔界中出了事,你們也以為是我的罪過!”
衆魔将見他忽然發怒,吓得皆跪到地上:“尊上息怒,我等不過胡亂猜測,不敢作數。”
又有個伶俐些的魔将忽然擡起頭來:“尊上方才說,天界和凡間也出了事,難不成跟我們一樣?”
魔尊微微皺眉:“雖不大一樣,卻也差不了多少。”他平複了怒氣,将靈芝草以及雲夢澤等事草草說了一遍,又道,“天界淩霄殿,凡間雲夢澤,還有我魔界陰夢山皆是靈氣之根,倘若一方靈氣被盜取,或許還是其餘兩界所為,怎會三界同時被吸取靈氣,想來諸界之中也不該有人有這樣通天的本事。”
衆魔将默然良久,都搖頭道:“這種怪事,果然聞所未聞。”
魔尊沉思片刻,揮袖道:“你們先将此事知會五帝魔王,而後再到妖界,告知十妖王一聲,大家齊心協力,方能查出緣由。”
衆魔将皆應聲稱是。
又有魔将道:“尊上,仙界那邊可要知會麽?”
魔尊冷冷一笑:“只怕他們現在還疑心天界是受我身上魔氣沾染所致,不必管他們!”
那伶俐魔将趕忙笑了一笑:“尊上說的是,再者十妖王閑來嘴碎,定是會傳到仙界那邊,又何須我們去知會。”
一旁雲澤溜入偏殿之後,擡眼便看見殿側置着一張矮榻,算來他自跟着魔尊離開魔界,已有兩三日不曾睡覺,此刻見了床榻,睡意猛然上湧,不知不覺便倚在榻上沉睡了過去。
他這一覺睡得香甜,等他睡意朦胧醒來的時候,才發現榻沿邊坐着一個高大身影,不知已看了自己多久。他迷迷糊糊與對方對視了片刻,又無意識地伸出手去,喃喃道:“我想摸摸你的頭發。”
只聽對方低低“嗯”了一聲,而後果然垂下頭來,雲澤便順勢在他頭上摸了摸,只覺那發色如火,極其柔軟地從他指間滑落了下去。發絲從手心裏滑落時他才徹底醒了,目瞪口呆地望着身邊垂着頭的魔尊,一時不敢相信自己在半夢半醒間提出了這樣無稽的要求。然而魔尊卻沒有被冒犯的樣子,只是眼角微微眯起:“怎麽?你喜歡我的頭發?”
雲澤怔怔地看着他散落在自己枕邊的紅發,點了點頭:“嗯,我覺得很好看。”
魔尊又笑了一笑,而後才稍稍直起身,卻仍是低頭看着他:“你醒了,要不要讓無英送你回雲夢閣?”
雲澤微微皺眉:“我為什麽要回去?”他問完這句,又想起什麽,“對了,無英說雲夢閣的名字是你取的,你也是因為雲夢澤麽?”
魔尊微微一怔,而後才點頭:“是,”他頓了頓,極輕地道,“你還記得麽,雲夢澤,是你我初遇的地方。”
雲澤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我不記得了。”他默默想了想,“以前的事我雖然一點也記不起來,可心裏還是隐約有些感覺。先前在天界遇到的那個白發老者,我從前定是認識他,他好像很親切,也很熟悉。還有玉陽真君,我初見他時,便也覺得熟悉,想來是以前相識的。再有……就是業靈帝君了,我一見到他,心裏就莫名的嫌惡,定是因為從前我就不喜歡他,你說對不對?”
魔尊靜靜聽了許久,忽而道:“那我呢?你初見我時,心裏又是什麽感覺?”
雲澤呆呆看着他,忍不住伸手摸到他臉頰上:“我一見你,心裏就既歡喜,又難過。”
魔尊似是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如遭雷擊,怔怔看了他許久,才咬着牙低低笑道:“從前的你……絕不肯跟我說這樣的話。”他一時像是情難自已,握住了雲澤摸到他臉頰上的手,又遞到唇邊去親吻他的手心。
雲澤手掌觸到他鼻息間炙熱的氣息,不由心跳如鼓,手指掠過魔尊微翹的唇角時,又鬼使神差地問道:“聽無英說,先前你替我渡了魔息,你……是怎樣渡的魔息?”
聽他問了這句話,魔尊神色猛然一頓,而後低頭向他看來,暗紅瞳眸幽深無限,而後垂下頭向他唇上吻來,模糊地道:“便是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