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藍田日暖【4】

湖邊有幾層臺階,臺階下鋪了一層石板,用來讓市民和湖水近距離接觸,旁邊都設有防護欄,駱浔憶坐在中間的一層臺階上,正在從購物袋裏往外掏東西。

水面上直面撲來的晚風攜帶濕氣,還是有些涼的,于忘然把校服外套合緊,在他旁邊坐了下來,中間隔着購物袋。

“喝酒?”于忘然詫異道。

“嗯,不會喝?”

駱浔憶把灌裝啤酒一罐罐的拿出來,瞟了他一眼,笑說:“料到了,給你買了幾瓶果汁”

于忘然唇角一撇,切了一聲:“別逗,你喝不過我”

駱浔憶眼睛嗖的一下亮了,:“真的?”

“騙你”

“哈哈,好的很好的很”

說着打開一罐遞給他,又開了一罐拿在手裏:“幹杯,認識你很高興,小魚先生”

于忘然右手托着腦袋,左手拿着酒罐子跟他碰了一下,唇角挂着懶洋洋的笑意:“很高興你很高興”

駱浔憶的确很高興,仰頭把一罐啤酒全灌了下去,稍一用力把易拉罐捏扁在手裏。

于忘然只喝了兩口,沒料他喝的這麽猛,但是像傻逼一樣盲目的跟人拼酒不是他的性格,所以把易拉罐從他手裏拿出來,然後放進一個空的塑料袋裏,嘴裏念叨:“愛護壞境,人人有責”

駱浔憶哈哈笑,伸長右臂用力摟了摟他的肩膀:“你真是個奇人”

這個接觸來的又短又急,于忘然想給個反應都沒時間,抿了抿下唇沒說話。

不知不覺的,太陽已經下山了,夜色像一張大網一樣從天邊罩了過來,神不知鬼不覺的把這座城市網羅在內。

Advertisement

駱浔憶撿起一塊石子朝水面用力砸了過去,湖面遠遠的蕩開一圈漣漪,然後歸于平靜。

“天然和人工的區別就在這兒,往天然湖裏扔個石頭,石頭會沉到湖心,水質厚,發出的聲音很沉,這個湖呢,就啪嚓一聲,水質清的很,什麽意思都沒有”

于忘然把酒罐擱下,抱緊胳膊阻擋一點加重的冷風,輕嘆了一口氣,沒接他的話,一來是他從不善于接人話茬,二來是覺得這個話題頗為無聊。

駱浔憶看他一眼,接着說:“在我們草原上,向湖裏扔石頭,被視為對河神的不尊重,一旦被發現,就會被挂在懸崖上一天一夜,或許就會被夜裏出來覓食的狼群吃了”

于忘然驟然轉頭看着他,說:“啊?”

駱浔憶笑了一下,開了一灌酒不緊不慢道:“草原上的規矩,我爸就是那麽死的,第二天懸崖邊只剩下一堆骨頭”

于忘然目瞪口呆的看着他,這話題疾風驟雨而且百轉千回,換了其他任何人也跟不上,反應不及。

“草原?”

駱浔憶喝了口啤酒,說:“嗯,我是新疆人,從小生活在喀納斯草原,你沒發現我的長相比較......像老外嗎?”

“......你不是漢族?”

“烏吉爾克白塔族”

可憐于忘然飽讀詩書,偏偏沒聽說過這個少數民族,一時望着他相顧無話,半晌吞了口唾沫說:“你剛才說你爸......”

“死了”

駱浔憶仰頭看着時不時冒出幾個星子的夜幕,淡淡道:“被狼吃了”

被狼吃了......

這句話對于從小在城市裏長大的于忘然來說和‘被外星人抓走了’差不多,都離他的生活十萬八千裏,遠遠超出他的認知。

他埋下頭沒說話,只覺得渾身難受,沒想到氣氛被引到這麽一個......十分傷感又尴尬的境地。

駱浔憶忽然哈哈笑了兩聲:“開玩笑開玩笑,你當真了?”

于忘然:“......你有病嗎?”

他很少說粗話,就算說也是腹诽,像這樣直白的罵一個人腦子有病,今天是開天辟地頭一遭,因為他真的被他的謊話騙的很生氣。

駱浔憶的笑容在一瞬間收斂了許多,又說了一句:“開玩笑”

“都是假的?”

“什麽?”

“剛才你說的話,都是假的嗎?”

“哦,懸崖那段是假的,我是圖瓦族,那個什麽烏吉爾白塔族是我胡編的”

于忘然斜眼一臉孤疑的瞅着他:“你真是新疆人?”

駱浔憶歪頭無奈的笑着看了他一眼,從錢包裏掏出身份證給他看:“身份證號六開頭的,就是新疆人,信我了嗎”

于忘然定睛一瞧,還真是六開頭的。

駱浔憶把身份證收起來,想起了什麽好笑的事似的笑的很開心:“咱倆真眼意思,介紹自己都出示身份證”

然而于忘然不想搭理他這茬兒,他的注意力都在新疆大草原上。

“那你說你在草原長大,也是真的嗎?”

“嗯,喀納斯白喬村,祖上一直住在村裏,但是我爺爺是牧民,一年四季住在山上,很少回村住,我就跟着他從小在山上放羊牧馬”

于忘然的好奇心和對草原的向往就這麽被他勾了起來,把塑料袋提到一邊,一挪屁股挨着他坐下,抱着膝蓋問:“你們一年四季住在山上?冬天怎麽辦?”

他忽然靠近,駱浔憶向後稍稍靠了靠身子,在夜裏漆黑一片的眸子定定的瞧他片刻,唇角平靜的紋路就像被一陣風吹來乍開了一圈圈笑意:“你想聽?”

“嗯,你說”

駱浔憶說:“算是一年到頭都住在山上,我們趕着羊群和馬群常年在山上找放牧草林帶,那一面山坡上的水草好就到哪裏放牧,常年游蕩,終年不下山,随身帶着氈房和糧食,每到一個水草豐盛的地方就暫時住下,過上十天半個月就起身尋找下一個放牧點”

“為什麽要一直換地方?難道會把草吃完嗎?”

駱浔憶把啤酒放下,從口袋裏摸出煙盒點了一根,吐出一口悠長的白霧才接着說:“不會,但是草原上的牧民不能守着一塊地方吃到天荒地老,那樣的話,土地遲早有貧瘠的一天,而且水草是天賜的,牧民都是過路人,過路人不能霸占一塊地方不留給後來人,這是草原上的規矩”

說着看向他,笑說:“這是真的”

于忘然沉浸在了他所描述的有信仰的牧民和有規矩的草原中,憑借書本和網絡上的見聞自己腦補了他話中包含的場景畫面。

“你們那有狼嗎?”

駱浔憶咬着煙,雙眼放空蒙了一會兒,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而是脫掉袖子露出右臂,把肱二頭肌上一道刺眼的傷疤給他看,依舊那麽平平淡淡的口吻:“狼咬的”

這傷疤可以明顯看出來是被猛獸的牙齒所撕咬形成的,一深一淺共兩條,入肉深達數寸,還可見觸目驚心。

“怎麽弄的?”

駱浔憶穿上衣服,彈了彈煙灰,道:“這是頭母狼,好像是......我八九歲的時候,山上下大雪,碰巧羊群裏下了幾十只小羊,當時很天真很愚蠢的怕它們凍死,就把它們捉出來給它們紮了個小氈房,燒上火堆讓它們取暖,結果那天晚上狼群就來了,狼有靈性,也會吃軟怕硬,羊群周圍都有獵狗守着,所以它們沖向在小氈房裏烤火的羊羔,草原上的人睡的都輕,阿塔第一個沖出去,然後我也醒了,那時候羊羔子都被咬死了,狼群叼着羊正在撤退,啧......當時虎的很,提起鋼叉就追出去了,就插死一頭狼,胳膊還差點廢了,第二天阿塔把那頭狼刨開的時候,發現它肚子裏卧着一頭狼崽子,還沒斷氣,殺生不殺絕,也是草原上的規矩,我就把那頭小狼養起來了,後來......進城上學,離開阿塔和草原,就把那頭狼放生了”

駱浔憶仰起頭微微眯着眼睛看着夜色濃重的天空:“狼這東西真的通人性,你跟它說什麽它都聽的明白,我把它養大,它一直陪在我身邊,後來我讓它走,它就走了”

在他說的時候,于忘然已經拿出手機根據他的發音查了查他口中的‘阿塔’是什麽意思,是爺爺。

“那你是什麽時候離開新疆來這兒的?”

“五年前吧,記不得太清了,阿塔死了我就走了”

“來到這兒,沒繼續上學?”

駱浔憶舔了舔下唇看他一眼,笑道:“看我都二十了還在讀高中?”

于忘然搖搖頭:“沒有,直覺”

駱浔憶說:“嗯,耽擱了幾年,後來發現不念書不行,先把高中上完再說”

“那幾年你幹嘛了?”

駱浔憶歪頭看着他,深不可測的眼睛裏盛滿了耐人尋味的笑意。

于忘然也挺驚訝自己怎麽問出了這句話,這個問題無疑是朝着‘打探他人隐私’上面發展了。

駱浔憶拿出手機看了看時間:“七點多了,還能再待一會兒嗎?”

于忘然一下子蹦了起來,把偷偷設成靜音的手機拿出來一看,果不其然好幾個未接,于是着急忙慌的往岸上跑。

“不行不行我得回去了”

系緊扣子把自行車扶起來,騎在座包上問他:“你不回家?”

駱浔憶站在臺階上面朝着他,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裏聳了聳肩,只笑了笑。

于忘然踩着腳蹬看着他想說點什麽,結果什麽都沒說,只看了他一會兒。

“路上小心”

駱浔憶說。

于忘然點點頭,騎着自行車走了。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