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3.
鄢榮章不點頭,陳太爺在三角洲的手腳就伸得慢。周長山對陳筱缺興致,對新生意也缺興致,他雖然還當陳筱的朋友,但陳家的煩惱已經輪不到他操心。這些天好事壞事撞作一堆,有的事談妥,有的飯桌上拔槍,有的人死了,有的人進來,什麽都動蕩,人人都忙碌,周長山成為煩惱堆裏的閑人。他最好消遣的去處也失去了,筒子樓裏已經一星期沒亮燈,最後一次匆匆見面,鄢榮章安慰他:“等我忙過這陣,天天都來見你。”
周長山知曉他的忙碌。鄢榮章坐高位,平常人煩惱,衣食住行,都被他踩在腳下不近身。但他高位是建在紙牌塔上,風吹也是地動山搖。他忙得連脫衣都沒時間,規矩地在周長山眼睛邊上親吻。周長山把他推開一點,搖頭說:“無所謂,我找個小姐一樣的。”
鄢榮章被他推開,直着身子看他。他們在街頭路燈下碰面,鄢榮章坐主駕駛,周長山坐副駕。路燈在他們車頂,燈管白亮,照得車裏只有白的光和黑的影子。鄢榮章停了一會,最後聳了聳肩,同意說:“你開心,我會喊芳林多找點幹淨漂亮的準備。”
泰盛千百家妓館,周長山最常去芳林。它在一條不幹淨的産業鏈裏顯得幹淨,裏面人人自願地經營皮肉,不販毒,不賣人,本來很難開下去,但是周長山喜歡,不容易也變容易。鄢榮章清楚他的喜好,那麽多而長的晚上,單□□是填不滿的,他們有話沒話地聊過很多無聊事,鄢榮章曾經聽過周長山将城裏的妓館挨個評過去。
“勞煩鄢總警長好意。”周長山笑了一聲,推開車門下去。他在車門邊站了一會,在白的光和黑的影子底下,他朝鄢榮章摘了摘帽子致謝:“盛情難卻,一定光臨。”
本來随口說說,現在他來了真興趣。也不用特別準備,就晚飯時臨時起意,散步溜達着拐進了專開妓館的一條巷。天邊最後一點掙紮的青白也隐沒了,整條街已經活過來。芳林傍上他這個紅人靠山,在路口占着雙倍門面挂招牌,招牌他吩咐過,粉紫色一起亮,顯得一種豔俗的搭配,比邊上紅綠的看來舒心。他站在路邊欣賞了一會,剛要擡腳進去,就聽見有人在他背後按車喇叭。他轉頭去看,看見鄢榮章,鄢榮章手臂搭在車窗邊上朝他吹口哨:“靓仔,賞光跟我兜風吃夜宵啊?”
周長山想要嘆氣。他走到車邊,由上而下地打量鄢榮章:“大晚上戴墨鏡,很愛演?”
“臺本是這樣說嗎?”鄢榮章聽話地把墨鏡推上去,露出一雙帶笑的眼睛,“配合一點好不好?”
“行吧,”周長山手臂撐上車頂蓋,“那章哥,是去金平還是鼎隆啊?”
“不是真想去吧,”鄢榮章打開車門,把周長山拉進來,“很可惜,路邊去吃馄饨面啊。”
他車子果真停在路邊,雖然是街邊小攤,但也是有講究的一家,老字號,他們從五年前吃到五年後,整條街都已經拆過一遍,因為鄢榮章,這家小店還停在原地,很好懷舊。剛剛坐上凳子,鄢榮章就感嘆:“時間過得很快……我們第一次出來,就在這張桌子。”
“記性不錯。”
“還可以,該記得的都記得,”鄢榮章掰好筷子遞過去,“尤其你讓人記憶深刻。”
五年前鄢榮章載着周長山開車的時候,周長山還以為他要把自己押進警察局,或者不用那麽麻煩,讓自己死在半路也可以。
五年前的周長山只是個小酒保,不講規矩,不講究天高地厚,死在哪裏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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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底這樣的認知,鄢榮章不知曉,他只覺得今晚走運,遇見這個年輕人。這晚上本來只有一場無聊——無聊非常的碰面,他剛剛升職,按理請客,酒桌上談安全話題,這裏面沒有至交,也沒有抱負,是渾渾噩噩的一場。
他們去的酒檔也安全,明明白白地交過陳家的保護費,同一個晚上陳太爺也在裏面包廂會客,熱鬧的很祥和。
在碰杯和談笑裏,突然炸出一聲玻璃碎裂的脆響。聲音在鄢榮章卡座後面,他還沒有轉過頭,又升級成打架鬥毆的混響,聽聲音你來我往,打得挺疼。等他終于轉過去了,看清是衆多彪形大漢打一個。“什麽人都,”他捏着煙卷咂嘴,“這裏打起來,真有不要命的。”
“一邊是林家的,一邊不認識,一個愣頭青。不知道什麽緣由,”邊上的同事招呼一個酒保,“你,過來,這裏什麽事?”
“女人啊,”酒保擦着杯子湊過來,“挨打的那個,最近新來的。林先生看上店裏一個姑娘,他說店裏沒有這個規矩,兩句話談不攏,一酒瓶砸在林先生腦袋上了。氣瘋了,今晚要出人命。”
“真假,”鄢榮章被嗆住了,“什麽年代還演這出?哎——這後生挺能啊,還站着呢。”
周長山還站着,但不太穩了。如果沒有別的人,他再站不了幾分鐘。但是那個女人,十六歲的小姑娘,混亂裏人們忘記的一個□□,被他推出了人堆,他站在那個小姑娘前面,背脊挺直。林先生在泰盛行走多年,經驗豐富,手下的武裝也豐富,周長山不一樣,他只有一支敲碎的酒瓶。這半截酒瓶像野狼呲出的一列尖齒,林先生半張臉血蓋着,已經受了它的害,周長山擡手的時候,半圓的人牆被他恐吓出一片空地。
“逞英雄,”林先生捂着額頭,生氣過頭,他咬着牙笑,“愛逞英雄我成全你,給我打!”
“鬧大了,要死人了。”警部同事們沒有警部的自覺,坐在卡座上點評這場鬧劇。鄢榮章應和了一聲:“死人啊,”他搖了搖頭,“不太好。”
酒氣上頭,血氣也上頭,鄢榮章站了起來。幸好他離得近,等他走過去,沖得最前的打手正舉起鋼管,順力要往下砸,鄢榮章突然冒出來,他生硬地轉手砸碎旁邊整張玻璃桌。鄢榮章來得突然又莫名,他的臉最近又當紅地有名,這個人站在後生前面,林先生的話也不太管用了。看見這僵持的局勢,鄢榮章先打招呼:“林總,最近好啊?”
林先生皺起眉頭:“鄢警長,您唱哪出?”
“不是我,是陳爺,陳爺今天在這裏會客,見血死人都不吉利,要沖撞。林總,教訓人的方法很多嘛,不一定要給這個後生痛快。我替您铐他回去慢慢來,一樣的。”
太俗套了,什麽年代都有的俗套,但俗套才經典,經典讓人沒法拒絕。林先生最後恨了周長山一眼,眼神夠狠,卻退步說:“麻煩鄢警長,改天請回你。代我問陳爺好,我不方便,就先走一步。”
鄢榮章轉頭看着他一行人浩浩蕩蕩出去,餘光瞥見周長山還站在原地,那折壽的碎酒瓶也還在。他轉向這個愣怔的年輕人,把他攥緊的手指掰開了,裝模作樣拷了手铐,朝門口偏了偏頭:“不要再站着發呆,還要我請你跟我走嗎?現在輪到我慢慢教訓你。”
路過一樣愣怔的同事時,鄢榮章也朝他們擺擺手告辭:“先走一步啊。”
他帶着周長山上了自己車。等倆人在夜宵攤子上坐下來時,周長山才眨了下眼睛,好像回過神來。他不可置信:“你救我?”
“你這人挺有趣,”鄢榮章如實說,“很少見到你這樣挺身出來的。”
周長山哼了一下:“那看來,泰盛城裏大多人都是殘廢。”
“能說會道啊,尤其會得罪人,”鄢榮章被他逗笑,“你這種愣頭青倒是很多,但是大多活不長,沒命讓我見到。泰盛不缺殘廢,也不缺死人。你如果不找個靠山,也要不明不白地死。不過你遇到我,你運氣很好。”
“你是靠山?”
“可以是,靠上我你能平步青雲。但你平步青雲,你想做什麽呢?”
周長山沉默了一會,似乎在猶豫要不要把自己追求的和盤托出,但是身上的淤青傷口疼得厲害,不讓他太有思慮的餘裕。他最後呼了口氣,還是照着心聲說:“平步青雲,我要一切事情……都幹淨規矩。”
鄢榮章盯着他的眉眼望了一會,直到老板端上兩碗馄饨面,他告訴周長山:“方才那間酒吧記在陳家名下,想在道上混出頭,陳家會是個好開始。但你要從底層開頭,機遇我給你,你要自己抓住。你現在太直白……只有從頭開始,該學的都學會了,以後萬人之上,才能坐久一點。”
周長山沒有欣喜的顏色。他不覺得自己受命運偏愛,對于這突然的好運,他也謹慎對待。他直白地問:“你需要什麽?一個在道上混的眼線或者幫手?”
“随便你吧,”鄢榮章撐着手,隔着熱氣看周長山,“自己的路,你走去哪裏都可以。但我建議,你最好還是先去藥店。”
周長山蹙着眉頭,他說:“很可疑。”
鄢榮章從筷籠裏抽出筷子,拌了兩下面條,說:“随便你。”
他們再來這家店,事事都已經變化,老板沒記得他們,也不多招呼,放他們兩人獨自對坐。周長山想起來了:“你那時候不告訴我原因,我覺得你很不可信。”
“告訴你原因你就會信?”
“一見鐘情嘛,”周長山嗤笑了一聲,“确實更不可信。”
“但你還是往這條路上走,這不就行了?”
“鄢榮章。”周長山往旁邊移開視線,看着煮面的大鍋,一片白霧滾滾。他咬了下牙,想吃面,也想抽一根煙。他沒有看人,直白地問:“你第一眼看見的我,和現在的我,還是一模一樣?”
鄢榮章笑起來:“第一眼看見你,悍不畏死,不知道天高地厚,這不太一樣。但你義氣,良善,野心勃勃,還是一模一樣。”
一個義氣,良善,野心勃勃的理想主義者。周長山瞥開視線,看向黑夜裏去,不置可否。
老板端了兩個海碗上來,回憶就停在這裏。鄢榮章推給周長山一碗,開始說現在的事:“你知道陳太爺最近進展嗎?他終于聯系好,三角洲那邊,三家都要派人來,和陳家談合作分成。他們這周六在龍心會堂碰面,随行還會帶一批樣品。”
“一些女人。”周長山糾正他。
“……一些女人。”鄢榮章改口。
雖然不在金平鼎隆,說的卻是一樣的事。周長山有些佩服:“礙着陳爺做生意還能把他動向摸這麽清,你挺厲害。”
“怎麽就是礙着,”鄢榮章敷衍地笑了下,“我跟陳爺說的,他要是能談妥了,我當然入股,在此之前呢,觀望。”
“這話說的,你當陳爺傻子還是我傻子?”
鄢榮章不笑了,有些話還得說明白:“陳爺那邊有我們的人。這周六龍心會堂,我們要陳爺人贓俱獲。”
一聲輕響,周長山筷子磕上碗沿落了地。他問:“你們要動陳家?”
“不止是陳家。”鄢榮章重新遞給他一雙,周長山去接時,卻一時不放手。他握着周長山的手腕,壓低聲音告訴他:“你和我,整個泰盛,都要重新洗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