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2.
一步之遙,周長山終究沒和陳筱踏進婚姻裏去。陳太爺教的女兒直來直往,周長山陪她去下午茶時,她坐下來第一句話問:“長山,你幾時向阿爹提親?”
周長山沉住氣,沒有直接摔了咖啡杯,但還是手抖一下,小半杯灑上了白桌布,輕輕一灑,比一酒瓶敲上腦袋更要周長山的。一共面對的幾段感情都沒給他緩沖餘地,周長山不知原因,但不想重蹈覆轍。
他不說話。
陳筱等他拖延一會,低頭攪拌自己那杯。杯勺碰撞的聲音停下時,她重新問:“有什麽理由嗎?”
周長山盯着桌布上的咖啡漬。等它蔓延到邊的時候,周長山低沉地嘆氣:“來泰盛前我找人算命,一輩子福淺命薄。同你一處,多連累你。”
“瞎說,”陳筱反而笑了,“不想說出來就算了,以後還做朋友。”
周長山有些意外:“不生氣?”
“認識那麽久,早有預感的。不過很多人就算不喜歡我,也喜歡陳家,沒成想遇見你,”陳筱撐着腦袋看他,“理想主義?很迷人的。”
陳筱照例誇他,周長山沒有順着向上說,不知道望着哪微笑。陳筱摸出煙盒,自己點着,打火的時候,她補充說:“阿爹那邊,你不用擔心。大哥死後阿爹就當你作幹兒子,多少一場婚事沒差別。”
今天陰天,六月底,陰天也在雲層間漏下陽光。他們坐在靠窗一座,窗戶是教堂裏方形架橢圓的那一款,他們只有半張桌子露在窗前,另半張藏在兩扇窗間,照不到光。周長山坐在太陽底下,陳筱不一樣,她靠在椅背上,将自己完完全全從陽光裏剝離出來,有了對比,比周遭更暗一點。周長山仿佛被陽光照太久,低了低頭,說:“陳爺提拔我,我一直都記得。”
只抽兩口,香煙就被陳筱按滅在煙灰缸。最後的煙氣散去之前先飄過陳筱面容,白霧遮在陰影前面,叫她眉目更加模糊不清。她說:“長山,算命的道行不深,你其實命很好啊。時勢造英雄,你是時勢寵兒。”
時勢寵兒,陳筱沒有說反話。咖啡館一別,該周長山管的仍歸他管,收的賬目也都正常,但沒有進一步的大事将周和陳聯系成一家,很多事就變暧昧。左右都是糾纏不清,周長山所幸去舊城區也更頻繁。他現在忘帶鑰匙也不打緊,鄢榮章跟長住一樣,回回都能替他開門。
夏天開始,離譜的熱天也開始,像整座城市在發高燒。夜裏并不更好過,躺着睡覺也要大半夜熱醒,做完一場進洗澡間時,周長山恨不得睡在浴缸裏。
鄢榮章等他出來等了大半個小時,看他神色不虞地擦身,建議他:“屋裏太悶,去天臺吹吹風?”
周長山把頭發上的水珠搖晃幹了,同意說:“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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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到天臺的時候,鄢榮章□□上身,對肩頸挂着的吻痕咬傷毫不遮掩,萬幸從二樓上頂層沒遇見其他人,沒被怪異側目。周長山衣服褲子都收拾整齊,和鄢榮章站在一處時,顯得格外要臉。
天臺上地方寬敞,晚風不吝啬地吹過,有人下班晚才回家,亮着的窗格裏鍋碗碰撞,周長山聞到辣椒味兒。
站在這窺探夜色的一隅時,心境很容易放松,傾訴欲也加重,反正話都說給夜晚聽,似乎不用承擔隔牆有耳的風險。周長山呼了一氣,同鄢榮章講了與陳筱的故事始末。講完最後一句,他等着鄢榮章反應,但鄢榮章好像聽到傻,只和他一處站着,一時間沒什麽話。周長山嘆了口氣:“你想笑就笑,我确實做傻事。”
鄢榮章跟着嘆氣:“笑不出,你對陳筱比對我好。”
“真這麽說?”周長山伸手撐起自己,往後退一步,“那很好解決,我也跟你劃清楚線,往後不來打攪你。”
“說笑說笑,”鄢榮章眼疾手快拉他回去,“不過說正經事,和陳家分路未必是壞事。上面最近換新人辦事,現在遮遮掩掩不清楚名字,未必還買陳太爺賬。”
周長山側目:“做到總警長,警部混到頂,還有不清楚的名字?”
“做到頂我也只是泰盛總警長啊。泰盛紙醉金迷,總有人忘記它只是個沿海市,以為自己當皇帝,到頭來身不由己,還不如寺裏出家。”鄢榮章轉過頭,看周長山已經叼上煙,全身上下找火機找不着,提醒他:“別找啦,你每次不都放在床頭櫃上?”他邊說邊從褲袋裏摸出自己的,伸過去替周長山點煙。他雖然壞了肺不能抽,打火機卻總随身帶着。按出火苗的時候,鄢榮章接着之前說:“但我還是有用處,你知不知三角洲那邊販人的生意?本來四人分生意,最近一頭去世,陳太爺想入局。”
周長山愣了一下:“這我不知。”
“想你也不知,陳家是要我行方便,只要你出力,還是有差別的,不管陳筱向你保證什麽,以後都要多留心。”
周長山望着天臺外邊的樓群抽煙。他沒在想自己的出路,而在想販人這門買賣。雖然不知道陳太爺的意願,但他聽說過買賣流程,被拐的人憑空受難,莊家們賺暴利。他抽了一會,低聲說:“陳太爺自己有妻女,真不怕報應。”
鄢榮章觀察着他的神色,問他:“不喜歡這門生意?”
“問的不對吧,你是警長,你應該來問我喜不喜歡?你——”周長山深呼吸了一下,突然停住話頭,“算了,五十步笑百步,你當我沒說。”
他胸膛起伏,鄢榮章知曉他确實在動怒,拍着他肩膀安慰他:“放心,三角洲局勢不穩,剩下三家都是老牌,陳家也不容易談妥。現在時勢變化,新時勢要造新英雄,就算陳家風光二十年,也要被大浪卷走。”
周長山把抽剩的煙身丢出欄杆,看着一點明火消失在樓下夜色裏,他終于笑出聲:“你怎麽和陳筱一樣說話。”
“陳筱?”鄢榮章見他轉開注意力,順着往下問,“陳筱又說什麽?”
“她說……”
理想主義,很迷人的。
周長山搖了下頭,把這句搖出腦海。
“她說,我是時勢寵兒。”
“不是吧,她這樣說?”鄢榮章不禁失笑,越笑越大聲,最後攬着周長山肩膀笑得氣喘,周長山被他帶動,也拍着欄杆大笑起來。他确實命很好,陳家的兒子死的及時,別的旁支都不中用,有位侄子一年搞砸陳太爺三樁買賣被打斷了腿,這樣才讓他被陳太爺看見。
他們上一次讨起陳筱的大哥也是在這天臺,那時候周長山嘆息:“唯一的兒子。”
鄢榮章也在他身邊,告誡他:“不要同情。”
“随便感嘆一下。半夜說話,白天不算數,”周長山反手撐着欄杆,本來在看星星,這會看着鄢榮章,“我們半夜三更聚一起,白天不也分道揚镳?”
那時候的鄢榮章,他也勾着周長山肩膀。他為最後一句話沉默了一會,晃了一下周長山,搖頭說:“比喻不好,還是不一樣的。”
“不一樣嗎?”
“不一樣的。”
而幾年之後,鄢榮章等自己和周長山平複下來,牽着周長山下去。天臺上有住家晾了床單沒收回,他們往回走時,要穿過層層飛揚的寬布,有素白的也有花色,都在夜風裏獵獵作響。他們在這天臺上說過很多事情,關上天臺鐵門的時候,周長山想起自己第一次來這,也是這麽多床單。他本來以為自己上到頂樓,能一眼望盡整個泰盛城,但是樓層太矮,在舊樓頂上,望見的只是別的舊樓。他當時無心地說一句:“這樓好矮。”
鄢榮章意有所指地問他:“那我帶你去更高處?”
“好啊,最好去雙子塔。”
雙子塔號稱泰盛最高,這名頭它一直保持到千禧年。鄢榮章笑他:“不恐高啊?”
“要是怕摔死不往上,不是一輩子住地底?你覺得我會?”
鄢榮章揉了一把他的頭發:“你不會的。雙子塔也可以啊,有機會帶你去。”
第一次到這天臺的時候,周長山雖然位置低,但年輕氣盛,一往無前,是最好攀高的一個人。
他還記得那時候的事,要自己別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