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

身下的床軟中帶硬,有不少奇怪的凸起,也不知是不是梅竹沒有鋪好床。

梅竹?

不對,梅竹在哪裏?

馮素貞猛地張開眼,正對上一張宜嗔宜喜的小臉。那臉的主人正抱着她的手,不知道在比劃什麽。

聞臭……不對,天香公主!自己怎麽在她床上?還有,自己的手怎麽在她手裏?她方正醒來,腦子尚有些糊塗。

還沒等她想明白,天香突然沖她龇起了一口小白牙,而後便瞧見一道亮光閃過,手指上驟然傳來了火辣辣的痛感。

馮素貞不知自己怎麽就莫名地遭了這血光之災:“……為何要割我的手?”

“割我的會疼。”天香答得幹脆利落。

“……”馮素貞蹙眉,正要縮回手,卻被天香拽住了,她用力擠了擠馮素貞的手指,把血塗在了元帕上,而後氣定神閑地将那元帕丢在地上:“不論我願不願嫁你,新婚之後若是不把這個送出去,我豈不是成了全天下的笑柄。”

馮素貞明白過來了,便是她和天香什麽都沒發生,可若是新婚之夜沒能取得紅丸,這公主不守婦道的風言風語怕是馬上就能起來。但……這喜帕一旦送出去,她犯的,可就不止是欺君之罪了。想着,她漂亮的眉毛就向中間聚攏了。

天香淨了手,小心翼翼地用指甲挑了些三七平創粉,抹在了馮素貞的指尖上。

馮素貞始終皺着眉,不發一言。

天香有些忐忑,這家夥,不會惱了吧……

她是公主,身上有半點傷都是大事,更何況身旁有個“心細如塵”的莊嬷嬷,若是新婚之夜她莫名其妙地傷了手,誰知道這個在宮裏磨了十三年的人精會不會知道些什麽,也只好委屈馮素貞貢獻點血了,她武功高強,應該不會怕痛吧……

“公主,果然是個聰明人。”馮素貞悠悠吐出這樣一句話來,沖着天香眨了眨眼,唇角也彎了起來。

天香微訝,回敬道:“驸馬你也不差,就是昨夜有些失态,居然‘彈琴割傷’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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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素貞沒答話,只看了看自己的手上創口的位置,已拟好了昨夜是如何被琴弦割傷了手的場景。想必天香也是如此考慮,才沒用刀子,而是用琴弦在她左手按弦處割出了血。如此,縱是被人發現了她的傷口,也有借口遮掩得過去。

這個昔日莽莽撞撞的聞臭,原來心思如此細致。

她莫名緊張起來,面上卻不動聲色,起身下了床,舉止從容地向天香作了個揖:“臣失儀,昨夜竟寝在了公主床上,望公主恕罪。昨日之錯,臣不會再犯。日後府中一切起居事宜,皆由公主做主。”

這話說得誠惶誠恐,語調卻是從容不迫。天香昨夜回憶了好半晌,才算把前世和馮素貞的洞房花燭夜回憶了起來,曉得自己借酒矯情了好久,馮素貞跑出去彈了半宿的琴。馮素貞今日如此說話,做出一副大度的樣子,無非是借着天香對自己婚事的不滿遮掩自己的女子身份。

“好,”天香唇角翹起,“姓馮的,你可得說到做到。”

雖然是預想中的答複,可是,依着天香的性子,不該是冷笑着說這句話麽?怎麽笑得,這麽開心?

馮素貞覺得不太對勁,卻沒來得及細想——

“公主、驸馬,榜眼李兆廷偕夫人前來賀公主驸馬新婚大喜~”桃兒謹慎的聲音在門外響起。若是平日,她必然直接進門伺候公主起身了,可昨天大半夜的公主要了水……

沒等馮素貞開口,天香高聲道:“且讓李大人和夫人在正堂稍候,待我伺候驸馬沐浴更衣了就過去——把莊嬷嬷叫來,将元帕送回宮裏去。”

此言一出,屋裏屋外的人,表情都很精彩。

李兆廷和劉倩站在院子裏,聽了個一清二楚。劉倩尚好,李兆廷臉色變了幾變,桃兒請了幾次,想将二位讓到正堂裏去,都沒能請動。

李兆廷眼睜睜地看到莊嬷嬷進了房,又看到莊嬷嬷喜滋滋地用梨木托盤盛了元帕,匆匆出門,入宮去了。

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才瞧見驸馬馮紹民和公主天香打房裏一起出來。

李兆廷和劉倩忙上前去:“拜見驸馬——拜見公主——”

馮紹民面上有些僵,不過舉止仍是從容:“讓嫂夫人和李兄久等,紹民多有怠慢——”

一旁天香接過了話茬,手裏轉着甘蔗笑眯眯道:“李大人真是太過客氣,寧可站在本公主寝房這裏也不肯去正堂等着,顯然是對驸馬敬重得很。我和紹民匆忙洗漱出來,失禮了,失禮了。”

這話可就說得誅心了。

劉倩聽着天香的口氣不大對,忙打圓場:“是我不好,才從家師那裏回來,不太了解這京中府邸的規矩。方才瞧見公主府,一時新鮮,才在寝房這裏盤桓了陣子。”

天香只是想嗆李兆廷,見劉倩忐忑,也就撇撇嘴不再追究,卻狀似無意地補了句:“李夫人真是護短,烏鴉嘴,你可得好好對人家。”

李兆廷拱手道:“內子知書達理,而且非常的善良,娶妻如此,李某三生有幸……”天香眼角的餘光分明看到馮素貞白皙的臉又白了一分。她知道馮素貞心裏此時的感覺,酸澀。于是她打斷了正要表衷情的李兆廷,換了話頭問候了劉相劉夫人,又問了劉倩歸來後是否适應。

“下官還要攜內子入宮謝恩,就先告辭了。”李兆廷早沒了來時的熱切,匆匆寒暄了幾句,就話別了。

偌大的公主府裏,唯二的兩個主人不尴不尬地坐在庭院裏,一看天,一看雲,不言不語,半晌無話。

馮素貞先開了口:“公主,我們是不是也應該入宮謝恩?”

“我回去不叫謝恩,那叫回門,而且回門是明天。”

“那我去吏部視事。”

“你有婚假。”

“那公主去找找張大人或者一劍飄紅?”

“……好,你給我牽驢。”

“……這,不太方便吧……”

“新婚燕爾,為妻怎麽舍得讓夫君你一個人在府中無聊空虛寂寞冷?”

馮素貞穩了下被“夫君”二字亂了的心神:“……我可以彈彈琴。”

“不是‘彈琴’割傷了手嗎?”

“……我還可以舞舞劍。”

“甚好,那現在舞給我看吧。”

“……”

不遠處,桃兒杏兒捧着早膳躲在假山背後。

“這都過了辰時了,還不給公主他們送早膳麽?”桃兒想着莊嬷嬷走前千叮咛萬囑咐要給驸馬多用些早膳,不由得縮了縮肩。

“哎呀你懂什麽,”杏兒不滿地等了她一眼,“沒看到驸馬和公主聊得正開心嗎,我們過去搗什麽亂。”

“不對不對,你看,驸馬怎麽去拿劍了?兩個人是不是要打起來了?”桃兒慌了。

杏兒也有些緊張,卻還是沉住了氣,等了一會兒:“嗐,瞎擔心什麽,打什麽打——你瞧,驸馬在給公主舞劍!驸馬人真好,居然還會彩衣娛親——”

“彩衣娛親是什麽意思?”桃兒沒杏兒知道的東西多,不由得問了一句。

“彩衣娛親……彩衣娛親……彩衣就是漂亮衣服,親就是親愛的,彩衣娛親就是穿着漂亮衣服讓親愛的開心。”

“是……這樣的嗎?”桃兒聽得迷迷糊糊,都忘了問杏兒“親愛的”是什麽意思。

“那當然,食色性也嘛,驸馬本來長得就好看,舞起劍來比女人都好看,”杏兒對自己的解釋十分滿意,“公主心裏肯定特開心,看公主看驸馬的眼神,都色眯眯的了。”

“我怎麽覺得好像反了……”一般來說,不是應該男的才好色麽?

“桃兒,杏兒,拿吃的過來——”天香懶洋洋的聲音忽然響起。

兩人不敢再聊,忙過去将膳食擺好桌子。

一套劍法舞罷,馮素貞挽着劍花收了劍,在天香對面施施然落座。

天香順手遞了個帕子給她:“擦擦汗。”

“多謝公主。”馮素貞面不改色。

天香淨了淨手,抓了個包子咬了一口:“杏兒,什麽是‘親愛的’?”

“啊……”杏兒幹笑了一下,“公主您都聽到啦。”

“你們說得再響點恐怕父皇那裏都聽到了。”天香眼角餘光瞅着馮素貞。

杏兒忙說:“書上說啊,‘親卿愛卿,是以卿卿’。親愛的,就是卿卿;卿卿,就是親愛的。”

馮素貞依然面不改色:“皇家果然重文墨,連公主府的丫鬟都看過不少書。杏兒姑娘若是個男兒身,說不定,能考了狀元。”話是好話,只是想想天香公主親自赴考卻名落孫山,這話裏就藏了一份譏诮了。

天香知她故意氣自己,點頭道:“卿卿果然是文曲星,連我府上的丫鬟都被帶着染了才氣。”

馮素貞嗆咳起來:“公主這聲卿卿,臣當不起。”

“我是公主,你是官員,我是君,你是臣,這聲卿,你自然當得起。”

“那公主叫我馮卿即可。”

“我是公主,你是驸馬,我是君,你還是臣。兩個卿合在一起,叫你一聲卿卿,是應該的,或者你喜歡我叫你馮卿卿?”

“……公主請便。”馮素貞低聲應了句,就自顧自地吃起了早膳,沒再多說一句話。

桃兒杏兒根本不明白兩個主子在争什麽,只得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

皇宮裏,莊嬷嬷報過了喜,跪在一旁領旨。

皇帝喝下一口菊花茶,熨帖地舒了一口氣,欣慰道:“朕的香兒長大啦……”一旁的菊妃老神在在,心想這馮紹民還真有一套。

不多時,莊嬷嬷自宮中歸來,帶回了皇帝的賞賜,以及馮紹民延長的婚假。

之後的大半天工夫,馮素貞都耗在了書房裏,天香不以為意,也拿了紙筆尋了地方落座,她得好好琢磨一下這一世,她該做些什麽。

人生中有無數個節點讓人恨不得重活一次,但真的獲得了這個機會,面對的卻仍是茫然的未知。

天香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憑一己之力改變前生會發生的事情,改變父皇、菊妃、哥哥、小皇子的命運。她也還沒想明白,自己再見到馮素貞又能改變她什麽。或許她能改變一件兩件事,但,她改得了人心麽?

李兆廷的确并非良人,可架不住人馮素貞喜歡。自己既非高堂,又非摯友,馮素貞又是個執着的癡情女子,牽着不走打着倒退,比小黑還倔。

除非——除非,有個比李兆廷更好的人出現,占據她的心。

天香扳着手指頭數起了自己熟悉的男子。

劉長贏?不,不行,且不說他那邊還有張馨一段公案,就是他那個纨绔性子也入不了馮素貞的眼。

張紹民?此人儀表堂堂,心智成熟,舉止有度,日後又是國之棟梁,和馮素貞一起的話,也能不負了她的治國之才。不,不行,強強相遇,除了聯袂,還可能王見王,兩相傷。以張紹民迷戀十五歲的天香的眼光……還是算了吧。

一劍飄紅?算了……

東方勝?似乎挺合适的,雖然不夠聰明,好歹癡心,若能對馮素貞言聽計從,也算得上良配……不好,似乎太蠢了些,又霸道得很,算了……

天香把筆蘸滿了墨,将寫下的一個個名字悉數塗抹了,重新尋了一張紙,一筆一劃地寫下了天香兩個字。

她定定地盯了那個名字許久,腦海裏忽然閃過李襄的模樣,不由得一聲苦笑。

算了……

天香在房中寫寫畫畫,不知不覺,天幕四合,入夜了。

“公主,當用膳了。”桃兒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天香頓了頓筆,道:“将驸馬請來一道用膳吧。”

馮素貞進門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她原本以為,以天香的性子,嫁了個不喜歡的人,絕對會三天兩頭地大鬧,她也好借機離得遠些。

可早上那一聲“卿卿”,着實讓她心驚肉跳。眼下,只有兩個法子,一個,趁着天香沒對自己動心早日攤牌;一個,自毀清名逼她休夫。

天香是皇帝最寵愛的女兒,自己若是被她莫名其妙地休了,那也就白考了這一次狀元,想要救爹爹,就更沒了門路。

那就只剩下一條路了。

一向沒什麽吃相的天香公主這次吃起飯來居然真的做到了食不言,莊嬷嬷激動得老淚縱橫,連連感謝老天爺,公主真的長大了。

兩人沒什麽胃口,都只稍稍用了些就夠了。宮人将餐具收拾了下去,房中又只剩了夫妻兩人。

剛點上的燭光夾在當中輕輕搖曳着,兩人默默無語,相對喝着消食茶。

“公主,”馮素貞清了清嗓子,先開了口,“公主跟前幾次見到的,大不一樣了。”

天香眨了眨眼,揣摩着她話裏的意思,故意拖長了音調:“是嗎?”

“說起來,也只是一夜的工夫,就感覺公主沉靜了好些,”馮素貞狀似無意地輕擊着蓋碗,“昨夜,公主還說了好些醉話,說,不願嫁給臣。”

天香心裏一動,垂下眼睑,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着:“驸馬,我心裏有個人,一個不可能在一起的人。”

她似乎聽到馮素貞松了口氣,她卻忍不住心裏一疼。

她一字一頓道:“父皇年事已高,太子老哥還不見蹤影,在有萬全的法子之前,還請驸馬留在我身邊,與我扮好一對恩愛夫妻,也好叫我年事已高的老父安心。”

馮素貞想起婚前皇帝與自己說的幾句話,不由得放柔了聲音道:“公主說話太過客氣,這是臣應盡之責。只可惜紹民終究不是你喜歡的人,委屈公主了。”

是啊,很委屈。

天香笑着還道:“只可惜天香也不是你喜歡的人,委屈驸馬了。”

燭火映出了兩人坐在窗前的身影,透出了幾分寧靜祥和來。

桃兒和杏兒正領了尚服局新做的春衫回來,看到了窗前的身影,各自掩袖笑了笑。

桃兒忽然想到了什麽:“今天公主就吃了那麽一丁點兒,卻喝了這麽久的消食茶,半夜餓了怎麽辦?”

杏兒白了她一眼:“這你又不懂了吧,書上說啊,有情飲水飽,知足菜根香。公主和驸馬在一起,喝水就飽了,哪裏會餓呢。”

桃兒佩服地點了點頭:“你懂得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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