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

天香記得,前生的今日,因為她和馮素貞大打出手,累得莊嬷嬷嘴上被貼了封條,不吃不喝,竟存了死志。

而今生今日,莊嬷嬷一張臉笑得滿是褶子,為她改梳婦人發式。

“按理說新婚第二日拜見翁姑,可驸馬沒有高堂,這才讓公主閑了一日。今日是回門的日子,公主成家了,便是大人了,當着皇上的面,可要穩重些才是。”莊嬷嬷見天香沒像出嫁那日那樣不配合,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前生,自打馮素貞的身份洩露之後,莊嬷嬷因為自責而急出了病,後來雖好了卻拖垮了身子,過了不久,就去了。

天香看着鏡中的自己,和莊嬷嬷的笑臉,嘴唇蠕了蠕,終究還是換了輕松的語調,笑嘻嘻道:“嬷嬷這是杞人憂天,誰不知道本公主一向是知書達理的。”

莊嬷嬷心裏高興,也就沒念公主守則,只反複給她整了衣裳,又囑咐了幾遍回門的規矩,才放心得讓天香出了房門。

天香起床時還是天色将曙,這出了門,卻已經看到了日頭。

微紅的晨光下,一個纖瘦的身影負手執書,背對她站在庭院裏。

天香被陽光刺得微微眯了眼,仍沒能抹去心頭那縷不真實的疑慮。

那人似乎感受到了天香的注視,不慌不忙地轉過身來,展顏一笑:“公主!”

天香定了定神,點頭道:“我們去見父皇吧。”

馮素貞昨夜宿在天香房裏,卻是睡在了地上,畢竟已經是春末,天氣暖了,打個地鋪不至于着涼,天香想着這總比前生那個“讀書百遍”的習慣好,也就由着她。

馬車行到了皇宮,天香撩開車簾,望着高高的紅牆,一時錯覺,直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前生,成了那個坐鎮宮廷的大長公主。

她忙回頭望去,見馮素貞正在自己身邊閉目養神,這才松了口氣。

前生如夢,當下才是真實。

縱然如此,見到皇帝的時候,天香仍是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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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頭鑽進了皇帝的懷裏,扯着皇帝明黃色的衣襟撒起了嬌,嘴裏卻一直喃喃念着:“父皇,父皇,香兒好想你……”

念着念着,淚水都掉了下來。

皇帝臉色一沉:“怎麽回事?誰欺負我的香兒了?”他猛地擡頭,眼神如刀般朝着馮素貞剜了一眼。

馮素貞不明就裏,卻是知道天香素來坦蕩,不會故意如此行事讓皇帝惱了自己,便垂目不語,由着皇帝的眼刀子四處亂飛。

菊妃也覺得天香哭得莫名其妙,還是幫着打圓場:“公主長大了,為人妻子了自然心境不一樣了。皇上不知道,我卻是省得,公主舍不得皇上呢。”

天香知道自己是失态了,忙就着皇帝的龍袍擦了擦淚,悶聲道:“是,香兒成了人家的媳婦兒,不能常陪父皇了,覺得自己不孝。”

皇帝臉色緩和了些,笑道:“傻孩子,便是你成婚之前,也只是到處亂跑,何曾記得過陪陪你家老父?現在倒拿這好聽的話來哄朕開心——”他擡起頭,意味深長地看了馮素貞一眼,“——莫不是有哪個聰明人教了你?”

天香想起自己前生行事,想着前生父親的死因,心底越發愧疚,卻還知道裝作嬌憨來遮掩,故意道:“哪有什麽聰明人,全天下,除了父皇,我最聰明!”

皇帝大樂,直道天香滑頭,便在宮裏設宴,把皇親近臣都請了來。

席間,天香卻是話少了許多,只張着一雙晶亮的眼睛四處看着,細細地看着每一個人的模樣,就連東方侯父子,她都反複看了好幾遍。或許在前生,他們行的是壞事,可也是她打斷骨頭連着筋的血親。

都是睽違已久的故人啊。

東方勝最先發現天香盯着自己的眼神,扯着嗓門高聲笑道:“驸馬就在身邊,公主這是亂看什麽呢?難道說,驸馬那小身板不能讓公主如意?哈哈哈哈哈哈……”

他自幼到遼東從軍,粗魯慣了,衆人也看慣了,因而都不以為忤,倒是真的不由自主地朝着馮素貞單薄的身板看了過去。

馮素貞不慌不忙地喝了口酒:“這都得怪東方兄,好好地非在馮某大婚前夕和馮某切磋,害得馮某胸口到如今都隐隐作痛。公主是為我打不平,才瞪了東方兄兩眼,”說罷,她側頭對着天香一笑,“公主不必在意,男人間切磋武藝是常事。”

天香醒過神來,想起前世此時馮素貞确實被東方勝打傷過,半是作勢半是心疼地舉起甘蔗一敲桌子:“好你個東方勝,居然把我的驸馬打得胸口發青。我的驸馬,自然只能我打得,旁人誰都不能打!”

東方勝大笑:“公主妹妹,我這可是幫你家驸馬的,”他斜眼看了一眼作為相府女婿出席的李兆廷,微微一哂,“不然,還有人一直當他是個小娘皮呢!”

皇帝一擡手:“算了算了,驸馬是文武全才,想必挨的這一下子也是不重。若是嚴重了,朕派個禦醫去給驸馬看看胸口——”

“父皇不必——”

“父皇不必——”

天香與馮素貞異口同聲地發出了反對之聲,又同時一愣,各自打住了。

皇帝好奇起來:“香兒和驸馬怎麽都——”

東方勝又大笑起來:“哈哈哈哈,皇伯父就不要再問了,畢竟這是人家的閨房樂事,誰知道驸馬的胸口除了發青是否還有別的顏色!”

天香、馮素貞:“……”

皇帝咳了一聲:“席間太過冷清,奏樂!”

“冷冷清清”的宴席散了,李兆廷“莫名其妙”地喝了不少酒,走得踉踉跄跄,甚至上不去劉家的馬車,劉倩面上挂不住,眉頭皺了皺。

馮素貞眼中閃過一抹關切,這神情落在了天香的眼裏。

她咬着牙建議道:“那個烏鴉嘴似乎醉了,驸馬要不要去搭把手?”

“公主說得是,”馮素貞點點頭,“相爺和劉兄先走了,李夫人怕是不好辦,我去幫襯一下,公主先回府吧。”

天香怔了怔,點點頭:“你去吧。”

馮素貞一去,直到公主府落鎖才遣了個小厮回來,說是歇在外面了,叫公主早些休息。

天香站在馮素貞的琴旁邊,撫了一把琴弦,琴弦跳動出悅耳的鳴聲。難怪能作為訂婚信物,果然是好琴。

前生此時的她是不通音律的,但那二十年的時光裏,她卻學會了撫琴,只學會了那一首曲子。

雖然昨夜是睡在地上,可清早莊嬷嬷随時會進門督促兩人進宮,想必馮素貞也是一直警醒着沒能睡好,所以才托辭在外,好睡個囫囵覺吧。

那人畢竟不是個輕信的人,饒是她有心示好,也得拿捏出個章程來。

她心不在焉地彈了幾個調子出來,低低念道:“廿載相思為故人……”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一場春雨落了下來。

錯認水酒樓裏充斥着異樣的平靜,兩個藍衣男子,一斯文,一疏狂,隔桌相敬,舉壇痛飲。

兩人望了彼此一眼,竟是同時嘲笑對方道:“你失敗了。”

門口的天香,悵然笑道:“我也很失敗。”那兩人是嘲笑對方,又何嘗不是在自嘲。

兩個男子皆是面容大變,站起了身。

天香渾不在意地在他們之間落座,嗅了嗅眼前沒有開封的一壇酒,這酒樓頗有自嘲的意趣,名為錯認水,酒卻是醇得很。天香前世倒是能喝的,今生雖時不時有酒蟲作祟,身子卻還沒熬出酒量來,因而只淺淺沾了沾唇。

“縱然父皇沒有賜婚,我也不知在你們兩人間,應該選誰。”她擡頭打量眼前兩張年輕的面孔,在一劍飄紅的臉上稍稍停留了一下。這是當年,曾撼動她芳心的劍哥哥啊。後來她不是沒打探過他的消息,只知道他的一宗單子失敗後,就再也沒出現過。既然選擇了刀口舐血的生涯,收獲一個血腥的結局,也是應有之義。

她的心顫了顫,目光移到了張紹民臉上。此時的他,還沒有日後的首輔風采,只看得出一臉的情深意重,只是天香見慣了他在風口浪尖上翻雲覆雨的模樣,一時竟有些不習慣了。

她用酒壇擋住了臉:“我如此優柔寡斷,忘不了情,你們兩個,陪我喝一杯吧。”

一大口烈酒湧入喉嚨,嗆得她落了淚。看得兩個男人一陣心疼:“聞臭(天香)!”

“想要忘情的話,自然有法子。”一個蒼老的聲音忽然打門口傳來,老乞婆顫顫巍巍的身影進了酒樓。

不出意料的,她拿出了忘情丹:“忘情丹。吃了它,你就解脫了,就不會為情所累,所苦了……”

一劍飄紅和張紹民又是異口同聲地喚了天香,話語裏的勸阻意味不言自明。

天香置若罔聞,猶豫着伸出手去,接過了忘情丹,此時此刻,如果她吞了這顆忘情丹,會怎樣?

會忘了誰?

腦海裏模模糊糊浮現出一道白色的身影,她張開嘴,手掌含着丹藥貼了上去:“也對,既是本來就沒想清楚的情,還是忘了幹脆。忘了,我才能安心過以後的日子。”

張紹民和一劍飄紅只看到吃了藥的天香的眉頭一皺,周身一震,指甲幾乎陷進了桌子裏,似乎十分痛苦的模樣,眼神都是一縮。

老乞婆也是皺了皺眉,卻是指着一劍飄紅問道:“他是誰?”

天香漠然道:“冷面殺手一劍飄紅。”

老乞婆指了指張紹民:“那他呢?”

天香口氣更加冷淡:“八府巡按張紹民。”

張紹民倒抽了一口氣:“天香!”

“大膽!”天香怒斥道,“本宮的閨名豈是你叫的?”

張紹民一愣,顯然還沒醒過神來,老乞婆的眉毛皺得更緊了。

天香繼續叱道:“張紹民,你身為八府巡按,雖不掌皇城安危,卻也是朝廷命宮,盡日與朝廷欽犯厮混為伍,成何體統?!去,将殺手一劍飄紅拿下!”

一劍飄紅大驚,張紹民在短暫的愣神後,拱手道:“臣遵旨。”他側頭對着一劍飄紅道:“劍兄,得罪了!”

一劍飄紅自是不肯束手就擒,立時施展輕功幾步離開了酒樓,張紹民雖擔心天香,卻更怕她冷漠的眼神,頓了頓,也是施展輕功追了出去。

本就空蕩的酒樓只剩了天香和老乞婆兩人。

天香冷漠的眼神瞥向老乞婆:“你怎麽還在,我是不是要給你一顆紅豆?”

老乞婆定定望着她,素來洞透世情的雙眼裏少見地蒙上了一絲疑惑:“你為什麽不把藥吞下去?”

被看破了麽?

“老人家,謝謝您的好意,”天香并沒有被看破的尴尬,雙眼笑得清朗,将方才僞裝出來的冷漠沖得一幹二淨,“只是,能忘掉的,不是真情。是真情,就算能忘也舍不得忘。所以啊,何必呢?”

何必呢——

她口氣平淡,卻帶着與模樣不符的深沉惆悵,老乞婆暗暗心驚,道:“那你為何要做這一場戲給他二人看?”

“老人家,人只要有心向生,沒了誰都能過下去。可若是不能一次把念頭斷了個幹淨,就會死去活來,反反複複,只要念頭在,就有麻煩,”天香的一雙笑眼彎出了溫柔的光芒,将方才在手裏掉包的忘情丹拿了出來,“這顆藥有沒有用是其次,重要的是親眼看到我确實毫無留戀地選擇斷了過去。也算是給他們個借口,讓他們死心吧。”

她前世是個自私的,想也不想就吞了藥,只為了自己好過,留着別人痛苦。而今世假裝吞藥,卻是有心要斷他人的執念。

仿佛是認真思考了她的話,老乞婆過了許久才慢吞吞道:“孩子,你很聰明。”

天香只是笑着,沒有答話。她的聰明,晚了二十年,晚了一世。

“但是你體內的毒……”

“老人家是說我這只小蜘蛛麽?”天香轉了轉雪白的手腕,慢條斯理地說道:“不打緊,不打緊,冤有頭——債有主——我知道怎麽辦。”

顯然,天香又一次讓老乞婆驚訝了。

“任誰莫名其妙地長了個小蜘蛛都會去查一查的吧。”天香讪笑着,自己上輩子就沒去查。

“中了陰陽斷魂散,會漸漸神志不清,乃至于性情大變,孩子你能堅持到如今,顯見的是個意志堅定的,”老乞婆慢吞吞地從口袋裏拿出一顆紅豆,“忘情丹雖然能延緩陰陽斷魂散的毒性,卻也會誘發它改變你的性情,你不吃它,倒也是對的。上次你預付的這顆紅豆,還你。”

天香搖了搖頭:“老人家,這顆藥,我可還沒說還你,那顆紅豆,您還是收着吧。”

她低頭看着滿桌子的酒壇,搖了搖頭:“小二,結賬!”

吏部大堂稀稀落落沒有幾個人,早已經日上三竿,來視事的官員并不多,畢竟連吏部尚書都借着下雨的由頭歇了工,其他人更是聞弦歌知雅意,在家躲起了清閑。

馮素貞将昨夜充作床鋪睡下的桌子恢複原狀,松了松筋骨。有人逃學,有人翹工,像她這般逃婚假的,應是絕無僅有了。

自己跑到吏部司職,做出這般姿态來,天香應是不用擔心了吧。

說是怕天香擔心,馮素貞自己卻知道,分明是自己擔心。

眼見得外頭的春雷一聲接着一聲,她知道今日吏部考功司又只剩下自己了,今年不是京察之年,考功司因而成了清閑衙門,倒是方便她調動各官卷宗。

她在排得密密麻麻的卷宗面前走了幾圈,白皙纖長的手指在陳舊的案宗上滑過,沾上了不少灰塵。她的手指最終停在了張紹民的名字上。

張紹民,馮紹民,名雖相同,實不相同。她想起新婚之夜,公主的醉話——“你不是他……”那夜公主後來又醒過,口口聲聲喊的都是紹民,而非一劍飄紅。看來,這個人在她心裏比一劍飄紅更重些。

等馮素貞意識到的時候,她已經去掉封蠟,從密封的紙袋裏取出張紹民的卷宗了。

難怪這卷宗看起來與其他的不同,原來是少了許多灰,想是近日調動過。

一張紙條從紙袋裏掉了出來,馮素貞皺了皺眉,拾起來,看到的是吏部尚書的筆跡:簡在君心。

她越發有了興趣,把紙條放回紙袋,抽出檔案來看了一遭,看到最新的一筆是朱紅色的禦批:留。

皇帝筆下的留,自然是留到改朝換代。想張紹民以狀元出身,卻只在京畿任八府巡按,卻沒有經由翰林院入六部,顯然是皇帝有心壓制。看來,張紹民是鐵定要留給将來的皇帝的。想到張紹民的品性,馮素貞眼前一亮,這麽說,皇帝心裏仍是中意太子的。

可是,如今,太子依舊不知所蹤啊……也不好說,太子前陣子既是在張紹民處,現在,許是在李紹民、陳紹民處。

太子被緝,追殺太子的人,欲仙幫那幫奇奇怪怪的人,陰陽怪氣的國師,匆匆下嫁的天香公主,菊妃與東方侯的宮闱秘聞……

這一連串的亂事,仿佛有一根看不見的線索,在暗中煽動,迫着所有人向着既定的路線行走。

控而不死,縱而不亂。

腦海裏不知怎的忽然出現了這八個字。

她忽然想到天香公主生日那天在金殿上的清談,自己說到那八個字時,皇帝顯見地為之意動。修玄的皇帝自古有之,前朝的嘉靖一意修玄,二十年不曾上朝,可因為禦臣有術,二十年裏一直權柄在握。

當今的皇帝,當真如他看起來的那般糊塗昏庸麽?

馮素貞不禁自嘲,她自己身上是一團亂麻,哪裏有工夫去管這些大事。她把卷宗重新密封好,心神定了定,既然天香中意的張紹民是如此優秀的郎君,想來斷無輕易移情別戀的可能。

“驸馬爺,府外有一個老乞婆求見,說是驸馬爺的故人。”門外傳來了通禀聲。

馮素貞腦海裏閃過那個老人家佝偻的落魄身形,立刻道:“有請——不,我親自去請。”話音方落,那老乞婆已經顫顫巍巍地進了房間:“孩子,你要去救一個人。”

馮素貞揚起了眉毛,屏退了長随:“救誰?”

“天香公主。”

馮素貞忙問:“天香?她怎麽了?”

“她中了陰陽斷魂散,毒發應該就在這幾日了。”

馮素貞頓了頓,心頭疑雲密布:“可是,為什麽是我?”

老乞婆嘆氣:“來不及找別人了,你要盡快想出法子來救她。”

馮素貞抿了抿唇:“老人家,救她是應該的,但是公主是個重情的人,我怕……一劍飄紅何在?”

老乞婆搖頭:“張紹民正發榜通緝他,已經出了京城,不好找啊……”

馮素貞愣了:“那張紹民呢?”

她意外地在一向神色不動的老乞婆臉上看到了一絲若有所思的苦笑:“出京追一劍飄紅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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