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旱苗枯欲盡,悠悠望奇峰
第十一章 旱苗枯欲盡,悠悠望奇峰
當踏入熟悉的妙州府衙時,馮素貞只覺得恍如隔世。這地方承載了她太多回憶,陪她度過了數千個日夜。
她曾無數次躲在大堂後面偷看父親辦公處政,也曾無數次在庭院中撫琴練劍,她在這裏為思念而憂郁,為重逢而欣喜,為命運而絕望。
如今再回此處,她已不是那個只知道傷春悲秋的馮素貞,而是以女兒之身忝列朝堂之上的狀元郎。
她轉頭問道:“妙州府地處關隘,馮少卿已卸任半年,緣何新任守牧遲遲沒能到任?”
縱然這馮紹民和公主關系不錯,但王公公仍是放不下刺探之心,遲疑了一下,話到嘴邊又變了口風:“哎喲,驸馬爺有所不知。半年前妙州府衙禍事連發,先是那馮府千金馮素貞抗婚殉情,後是馮夫人為歹人所殺。馮少卿眼瞅着妻女相繼暴亡,因此變成了個瘋人。據民間傳聞說啊,那知府千金馮素貞壓根兒沒死,而是假死偷生和情郎比翼雙飛去了。皇上念着馮少卿,想着若是他那女兒回來和老父相見的話,說不定就會病愈,這才将妙州知府的位置留着吶——”
“哦?”馮素貞修眉一挑,袖手笑道,“公公越發喜歡捉弄本官了,本官說的可是正經事體。”如今她已經曉得王公公就算不是朋友,也絕對不會給自己使絆子,便是懷疑她是馮素貞,恐怕也是為着天香着想,她沒必要為了他這一兩句刺探失了沉穩。
王公公高聲道:“哎喲,驸馬爺真是個心狠的,聽到馮家人的事兒,也沒得半點感慨。”
馮素貞搖頭,側過了身子道:“那馮素貞婦德不修,不敬尊長,太過天真,一意兒女情長,連陛下賜婚都敢當面拂逆,早早死了幹淨才算是對得起父母的養育,這是應有之義,何須什麽感慨?而那馮少卿麽,也是他教女不嚴,才把女兒養成了這副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變通的性子,命裏該有此劫。至于馮夫人之事,倒着實可憐,我不太清楚個中內情,不知道公公可清楚——”她眸中精光一顯,倏爾又恢複如初,“——不管怎麽說,這都是馮家的家事,而一州方伯,卻是國事!國計民生,哪能被一家一支的小小恩怨絆住了手腳?若是馮少卿一日不愈,這知府之位就虛懸一日,陛下聖明,怎會如此行事?”
王公公看不到她表情,忙道:“還是驸馬爺明智,是老奴孟浪了。陛下早早就囑咐吏部安排好了調任的事兒,此事沒經手考功司,所以驸馬爺大概不太了解。那繼任的妙州知府自打四川調過來,卻是打接到調任書便頭疼腦熱的犯個不停,一路走走停停走了半年多還沒到,如今這妙州府的事兒,都是原來的府丞打理的。因名不正言不順,就沒在這妙州府衙裏頭辦公,挪到別處去了。”
“那這妙州府衙就這麽荒廢着?”馮素貞秀眉緊蹙。
王公公道:“也不算,這馮少卿,還住在這兒的呢,驸馬爺。可要見他一見?”
馮素貞沉吟片刻:“見是應當見的,畢竟我們也是要住在這知州府裏的,擡頭不見低頭見,還不如先行拜會一番。勞煩王公公撥幾個人出來,收拾收拾屋子。”
王公公自然應了是,二人向着妙州後衙去了。
一襲青布藍衣的李兆廷正在後衙的後花園裏發着呆。
“兆廷兄?”馮素貞并不意外他在此,“這是在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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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兆廷道:“我是看望馮世伯的,可他昨日還在此處,今日不知怎地不見了!”
“什麽?!”馮素貞一驚。
王公公嗔道:“哎喲,李大人這是說的什麽話兒,馮大人又不是個物件兒,那是個會挪動的人。別個昨日在這兒,還不許人家今兒在屋裏頭歇着嗎?”
“可他明明是被關在這園子裏——”李兆廷憤然道,“如豬狗一般囚禁在籠中,又怎麽可能自由移動?這一切,還不是拜您王公公——”他話還沒說完,王公公已經對着馮紹民做出了“請”的動作:“驸馬爺,老奴給您帶路。”
馮素貞望着李兆廷,心底泛起些許感動來,壓低了聲音道:“李兄真是個有心人——既是給馮大人送飯的,我們一同去吧。”李兆廷的兩句話又勾起了她對父親的擔憂,腳下的步子也快了。見這情形,李兆廷只得壓着心底的火随着二人向後衙深處走去。
馮少卿被安排在東院的偏房裏,馮素貞記得那是個狹小的房間,每日也只有早上才有些陽光,甚是潮濕,不由得憂慮起父親的身體來。
尚未走近那房間,遠遠的便聽到了悅耳的說話聲:“馮老頭兒,這事兒怪我,忘了你這個茬了,要是早點過來,或者叫人給你安排安排,不至于叫你受這麽多罪——嗐,也不怪我,誰叫我不是中毒就是中毒的,不迷糊都迷糊了。”
三人都是一愣,這位姑奶奶怎麽會在這兒?
“嘿嘿嘿,爸爸,爸爸,爸爸……”馮少卿瘋瘋癫癫的聲音格外紮人。
“喂喂喂,你慢點吃成嗎?又沒人和你搶!唉唉唉,這塊雞翅膀是我的,你要吃去吃那個紅燒肉,那個沒骨頭,肉質酥軟入口即化,啧啧,是不是聽着就流口水啊——咄,筷下留雞!”
這是在吃飯?
“——不聽話,你總這樣!你說說你啊,比武招親明明是我贏的好不好,我說兩句你就把女兒許給李兆廷了,明顯是一心向着你那世侄!你啊,就是太心疼馮素貞了,才想方設法地讓她如意,又是讨聖旨比武招親又是把我拉過來墊背。你說你要是一開始就把馮素貞嫁給我了,後頭別說東方勝了,就算是我老子也不敢搶馮素貞做老婆!”
“吃雞,好吃,雞,嘿嘿,爸爸,爸爸……”
“算了算了,把你手指頭拿出來,給你吃給你吃,先還我!我給你把骨頭剔出來,真是的,誰叫我是你女婿呢!”
“嘿嘿,女婿,嘿嘿,女婿……”
眼瞅着屋裏的爺倆越說越不像話,馮素貞面上發熱,幾步就到了那房間的門口。屋裏床鋪、桌子都齊全,馮少卿和聞臭大俠卻是箕坐于地,兩人之間杯盤狼藉,肉菜俱全,一旁的桌子上還擺了一大鍋清香四溢的米粥。
見來了人,兩個滿嘴是油的人一同擡頭朝門口看去。
聞臭嘬了嘬手指頭:“正好,本來想買幾個小菜就粥喝,卻不小心買多了,你們仨也一起來。”馮素貞蹙眉,她身邊怎麽還擺着酒?這公主自打洞房花燭夜之後,就一下變成了個小酒鬼。
王公公見她坐在地上,忙跪下道:“哎喲,老奴可不敢。公——”他打量了一下聞臭的穿着,“聞公子,您怎麽坐地上啊,潮乎乎地多涼得慌啊。”
“嗐,買太多了,桌子擺不下,不打緊不打緊,馮老頭兒和我都坐着墊子呢!”聞臭在衣服上抹了抹油乎乎的手指,“你也知道這兒又潮又涼啊,回頭給這老頭兒換個朝南的房子。得啦,你也別跪了,老胳膊老腿兒的,起來起來!”
馮素貞聽得聞臭的話,情不自禁地把目光向父親挪過去。半年不見,原本那富态的老人居然消瘦了一大圈,原本烏黑的頭發也變成了花白。
她恍然想起昔日父親曾與自己說“假如這世上還有一個人愛你,那就是你的父親”,不由得喉頭一哽,往前走了兩步,又生生忍住了,轉到桌旁拿着勺子攪動鍋裏的粥:“也好,剛好餓了,那就陪聞公子和馮大人喝碗粥吧。”她動手盛了一碗粥,卻是到了馮少卿身前,單腿跪下:“馮大人,光吃這些太膩了,喝碗粥吧。”
聞臭插嘴道:“驸馬老兄,那粥我已經喂老頭兒喝了三大碗了,他饞了好些日子,讓他多吃幾塊肉吧。”
馮少卿立刻換了原本的一臉呆滞,挪開盯着馮素貞的眼,配合地做出一副饞相:“肉……肉……”他錯開臉,胡亂地抓了塊肉塞進自己嘴裏。
馮素貞心裏五味雜陳,強笑道:“還是公——公子想得周全。”
聞臭笑道:“粥盛了就別浪費,驸馬老兄,嘗嘗看,我可是熬了一個時辰呢!”
天香還特意親自熬的粥?
“聞公子熬的粥,能喝嗎?”李兆廷懷疑地問道。
馮素貞已經喝了一大口入腹,粥還滾燙,燙得人落淚。“好喝,很好喝,”她将粥一口喝幹,撩袍跪地,“臣馮紹民,謝公子賜粥。”
聞臭皺起了眉,一伸甘蔗挑起了她的胳膊:“跪什麽跪,來來來,跟我一起陪馮老頭兒吃肉!”
“對對對,驸馬爺沒事兒跪什麽呀,不如陪馮大人說說話兒。馮大人,這是當朝驸馬爺,今年的新科狀元郎,喲,你們倆是同姓呢,說不定,你們上輩子還是親戚呢——”王公公翹着指尖說着場面話,“喲,您瞧,長得還有點像吶——”
李兆廷深恨王公公給馮家帶來的一切,不悅道:“王公公姓王,王八也姓王,按照王公公的說法,難道王公公上輩子和王八就是親戚了?”
馮素貞微微揚起了眉毛。王公公那話說得确實懷了幾分目的,可到底還上得了臺面,但李兆廷這麽說話,就是顯然地找茬了。
王公公冷笑道:“哎喲,雜家不過說句親切話兒,榜眼這是哪兒來的火氣啊?”
“夠了!”聞臭不悅地用筷子一敲碗,扔了個袋子給王公公,“要鬧外面鬧去,當本公子紙糊的啊?”她夾起一塊豆子扔進嘴裏,頭也不擡道:“甭推了,收着吧,先給老頭兒找個房間簡單布置布置去,記着,我要你親手布置。”
王公公雙眼放光,接過那一袋子金豆子連連稱是,對着李兆廷哼了一聲,轉身離去了。
李兆廷忍了忍,還是沒能忍住,一屁股坐在地上,自尋了個杯子從天香身旁倒了酒一飲而盡:“公主為什麽要給那個惡奴錢?”
天香翻了個白眼道:“我不給他錢,難道還看着你們倆跟我眼前鬥法?”
李兆廷決定給公主上上眼藥:“公主什麽身份,只要申斥一句,不就能讓他下去了?難道這個惡奴還能奴大欺主?”
天香氣樂了:“我樂意砸錢把他砸下去,你替我報什麽不平?對我而言,能用錢解決的事兒,那都不叫事兒。”
“公主還真是財大氣粗,”李兆廷苦笑一聲,“若是我也有陶朱之能,當初我也如公主這般,肯舍千金換一命,興許,興許馮家就不會……”
“诶诶诶,烏鴉嘴,怎麽明明是好話兒,從你嘴裏說出來都變馊了呢?”天香不滿地撇撇嘴,“我說的是,‘對我而言,能用錢解決的事兒,那都不叫事兒’,就跟匠人能用手藝、農人能用田地、武夫能用力氣解決麻煩一個意思。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我眼下有的只有錢,當然遇到事兒先想的是用錢解決,但不能用錢解決的事兒,我可真沒轍。當初馮家的禍事,是錢能弭平的麽?”
李兆廷一愣,垂下了頭。
天香把玩着手裏的酒卮,輕啓朱唇道:“權。”
一直靜默的馮素貞忽然搶過天香的酒卮,仰頭一吞。
對,權。
她生在官宦人家,父親守牧一方,生來富貴,衣食無憂,又能讀書習武,已經比旁人幸運得多。可在更高的權力壓到頭上時,便如蝼蟻一般動彈不得,只能束手就縛,任人宰割。
她恨,恨自己這張惹禍的臉;更恨,恨自己只是一介深閨女子,縱然有一身文武藝,卻也只是水中浮萍。這世道從來不公,有的人天生就有判人生死的權力,而有的人,只能拼了命的去掙,還有的人,根本掙也掙不來。
所以她才會在大考的皇榜下,停留了那麽長時間,還是毅然報了名。
金錢也好,暴力也好,才華也好,都報不了她的仇。
能為她報仇的,只有權!
“千形萬象竟還空,映山藏水片複重……”馮素貞閉目吟道。
李兆廷哈哈大笑,凄然接道:“無限旱苗枯欲盡,悠悠閑處作奇峰!”
在上位者眼中,升鬥小民,不過刍狗。
天香醒過神來,抓過酒壺給馮素貞又斟了一杯,清了清嗓子道:“所以啊,烏鴉嘴,你要想不被權力壓制,要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要麽——就讓自己有權。”
李兆廷舉酒相敬:“李某受教了!”說着,就又要一飲而盡,天香擡手壓住他酒卮,又道:“我還沒說完——你要想有權:第一件事,辦正事時少喝酒,不要誤事;第二件事,收起你的傲骨,不要正面得罪正當權的人,但也不能事事藏在人後,拿別人當槍使,你應當學學陽奉陰違。”
李兆廷放下酒卮,點了點頭。
“第三件事,”天香淡然道,“忘了馮素貞。”她頓了頓,又補充道:“這件事不能陽奉陰違。”
屋裏剎那之間安靜了下來,一直孜孜不倦地制造着各種動靜的馮老爺子也停下了聲音。
馮素貞的酒卮停在了唇邊。
李兆廷失神片刻,一字一頓問道:“為什麽?”
“禮部郎中不是多大的官兒,也沒管多少事兒。但你眼下和幾位閣老都混得極熟了,人家也樂得對你高看一眼,除了你油嘴滑舌的本事讨巧,你知道是什麽原因麽?”
李兆廷眼眸一暗:“因為我是劉相的女婿。”
“你既然享受了你這個身份帶給你的便利,就不要辜負,哪怕你一開始也許并不想牽涉其中,”天香的話語裏已經帶上了幾分指責,“劉倩呢?”
李兆廷有幾分不自然:“她,去查看妙州的魚鱗圖冊了。”
天香問:“那你怎麽還在這兒?”
“我來看望……”
“這是我岳父,我看就成了,你走吧。”天香想端茶送客,踅摸了半天,只得端了酒壺。
李兆廷癟嘴爬起身來,往外走了幾步,又向房裏看了看,最後一跺腳,還是走了。
“馮老頭兒,老瘋頭兒,別瞅了,吃飽了沒?”天香把馮少卿黏在李兆廷身上的目光拽了回來。
馮少卿一個激靈,忙跪伏于地,叩首道:“罪臣馮少卿見過公主、見過驸馬爺。”
馮素貞險些跳了起來,被天香生生壓住了,她只得不自然地換了個姿勢,如唐人般跽坐在墊子上。天香伸了個懶腰:“這些虛禮不要行了,你畢竟是長者,坐着就是了,”她懶洋洋地瞥了馮少卿一眼,“怎麽不繼續裝了?”
馮少卿起身挪動着身子落座:“公主英明天縱,罪臣不敢瞞騙公主。”
“嗯,”天香扔下筷子,“算你聰明。不用擔心,現下有我在這兒,不管是誰,都不能下手害你了。”
“罪臣謝公主……”馮少卿又要跪,天香頭大,也學着馮素貞的模樣跽坐起來,“好好好,咱們一起跪。”
三個人一同跽坐于地,面面相觑。
天香清了清嗓子:“驸馬,你是父皇欽命的欽差,你來與馮大人說話吧,畢竟他在這兒待了十幾年,有的事情應該比外面清楚得多。我出去透口氣,免得馮大人一直跪來跪去的。”她抄起一根甘蔗,敲在肩上,潇灑地出了房間,眯眼四望一遭,看中了馮素貞原先閨房的房頂,縱身躍了上去。
想當初,她便是倒挂在此處賭咒發誓:玩什麽,都不玩感情。
“命啊——”她嘆了一聲,以手做枕,躺在了暖洋洋的屋頂上。
“這都是命啊……”馮少卿拭着眼淚,攙起了跪在身前的女兒,“素兒,我苦命的素兒受委屈了。”
馮素貞忍淚搖首:“女兒不孝,為爹爹惹下了禍事樁樁件件,乃有今日,這都是女兒的錯。”
馮少卿搖頭,滄桑道:“爹不怪你,這不怪你。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便是沒有比武招親,後來的禍事也是遲早會來的。”馮少卿眸光暗淡:“事到如今,有些事情,也應當告訴你了……”
“你母親去世半年後,我進宮面聖,因你母親特別喜歡皇宮暖房出的果子。我便情不自禁地朝那裏去了。沒想到,卻在那裏見到一對偷情的男女……菊妃和東方侯,”馮少卿長長一嘆,“自那以後,我們馮家就一切都不一樣了,從那天起,妙州府,就再也不平靜了……”他走到床邊,微胖的身體走得蹒跚而吃力。
馮素貞道:“爹爹為何不去将此事告訴皇上?”
馮少卿苦笑道:“我也想過,可是若我将此事告訴皇上,皇上在盛怒之下必然會将我殺了,以遮掩這個秘密。我死不足惜,可是,還會連累你和你的繼母。我死不足惜,只能盡可能地,不去觸動他們……甚至犧牲你的幸福,來保全這個家……可惜……我最怕發生的事,還是來了……”說到最後,馮少卿已經泣不成聲。
馮素貞心生疑惑,深思過後道:“爹爹,你有話不妨與女兒說清楚,現如今,女兒沒有受不了的事了。”若只是一樁風流韻事,東方侯便是手中再無權也能有法子處理一個小小的馮少卿,總不可能等到十年後才發難。更何況,雖然母親去世時自己還小,可她還是知道,爹爹是實打實地守了一年,方才再娶,彼時哪裏來的繼母。馮少卿太緊張了,緊張到說溜了嘴。
馮少卿一僵,盯着馮素貞的臉,許久,才弱聲道:“我的素兒比以前聰慧了。”
馮素貞心頭一顫:“爹爹,現如今女兒是你唯一的親人,你還有什麽話不能講?”
馮少卿頹然扶首,顫聲道:“從前我不曾與你細說這妙州的政事,但冥冥之中,居然是你回來清查妙州,那我便把一切,完完全全地告訴你。”
他艱難開口:“爹爹确實沒與你說實話……因為一旦說了實話,爹爹怕,你會瞧不起爹爹。”馮素貞沒有說話,重新跪在馮少卿身前,将頭伏在他膝上。
“爹爹撞見過東方侯的奸情不假,這十年來戰戰兢兢不假,但在這之前,我、我早就已經投入東方侯麾下了……”馮少卿渾身顫着,好不容易才把話說全。
馮素貞大驚:“爹爹,這是什麽意思?”
馮少卿道:“素兒,你有所不知……我登科那年,你可知我座師是誰?是先太後的大哥,是當時的國舅爺。世人都道今上是先皇嫡長子,其實不然,只有東方侯才是先太後嫡親的兒子,而先太後一心圖謀,想讓自己的親生兒子當上皇帝!”
馮素貞驚駭之餘,腦子裏模模糊糊有了個想法:神仙打架,小民遭殃。
馮少卿繼續道:“我也好,兆廷他父親也好,我們有了這麽一個座師,自然被當做了東方侯的人,再加上中舉的名次不太好,若要有個前程,就必須要傍上大樹,我們索性就向他效了忠。我膽小,不敢做出什麽出格的事。兆廷的父親卻不然,他膽大心細,為東方侯謀劃了幾件大事,招攬了不少人心,所以晉職也晉得比常人快些,但……他死得也快。”
“自打李兄死了,我就看出來了,今上謀斷過人,遠不是東方侯那人比得上的。我本以為東方侯也會死心,卻沒想到,他把主意打到了別處,想混淆皇帝的血脈……我慌裏慌張地謀圖外放,想遠離是非,東方侯看出我的意圖,就做主将你繼母,嫁給了我……”
“繼母她是——”
“她是太後家的遠支,是東方侯放在咱們家的釘子……我讓她十年無所出,做事也都瞞着她……盡管我知道,她也是無辜的……”馮少卿說着說着,回想到她被王公公所殺的那一刻,淚就滾了出來。
“而後來,東方勝又看上了你……東方侯寫信提親,我,我不想再犧牲你的終身。我只好,只好寫信給相熟的劉丞相,讓他家公子來提親,好攪渾這趟水,讓兩家都因面子而平了這樁事。但剛好,兆廷也來到此處,還有聞臭——不,公主那個假小子,我想,幹脆讓水更混些,那就比武招親吧!我知道你琴上的功夫,有你相助,兆廷肯定是能取勝的。兆廷那孩子雖然脾氣耿直了些,話也多了些,但勝在實心,家世清白,也有幾分才華,盡管配不上我的素兒,卻也勉強算得上是良配……這事只要鬧大,劉相帶頭放棄的話,侯府也不好再糾纏,可我沒想到,東方勝那個武夫就那麽認定了你……”
“原來爹爹你……”馮素貞怔怔望着馮少卿蒼老的容顏,再也說不出話來。她以為自己滿腹經綸,思慮過人,卻原來,哪怕是和自己息息相關的事,自己也只能看出一層水,還不如天香的一針見血。當初,父親果然是設計想讓自己有個幹幹淨淨的歸宿。
“爹爹沒用,為虎作伥做得不好、虛與委蛇也做得不好。我本想着,好好治好這妙州,好歹做個稱職的父母官,卻還是讓東方侯扼住了自己的喉嚨,把這好好的妙州,弄成了這麽一副模樣……”
父女倆一談談了三個時辰,再出門時,天已經黑得差不多了。
馮素貞滿腹心思,負手邁着方步在後花園裏胡亂走着。
一陣清脆的骰子聲打斷了她的思緒,她循聲走去,看到天香仍是一身男裝,正在廊下和幾個府兵玩骰子。
這府兵頗有幾分面善,都是馮素貞在公主府裏見過的,正是前不久天香向皇帝讨要的近衛們,沒想到天香此行将他們都帶來了。
“哈哈哈,你輸了你輸了,去,學五個蛤蟆跳!”
“聞公子,你已經欠了三十個蛤蟆跳了,還好意思叫別人去跳!”
天香摸摸鼻子,從懷裏掏出三十個銅板來,嚷嚷道:“三十文三十文,還你了,抵了抵了,你快去跳快去!”
那府兵笑嘻嘻地收了錢,乖乖地去一旁跳了。
天香瞧見了馮素貞,忙收起骰子,對府兵們道:“行了行了,就到這兒吧——欸,你別跳了,你快去廚房裏,把我下午煮的粥端來。”
府兵們應了是,對馮素貞行過禮,各作鳥獸散。
馮素貞只覺得自己心中的陰郁散了些:“公主這是變着法兒地做散財童子啊。”
天香拍了拍自己用銅錢串的衣襟:“誰叫本公子一身銅臭,財大氣粗呢!”
馮素貞笑道:“兆廷兄無心的。”
天香聳聳肩,拍了拍自己身邊的空地:“和馮大人談完了?怎麽樣,妙州的事都清楚了?”
馮素貞到她身旁落座,颔首道:“大抵怎麽回事,我都知悉了,虧得公主給我機會讓我與馮大人詳談,否則,還不知道會繞多大一個圈子。”
天香欣慰地點頭道:“孺子可教也,那些賬面上的東西最容易作假,雖然能看出假處來,卻也不如找個識途老馬,好好問個清楚。”
方才那個收了三十個銅錢的府兵捧了粥過來,天香又大方地打賞了他,讓他下去了。
“說了一下午,都說餓了吧。那瘋老頭兒我喂飽了,但你可就光喝了兩杯酒,喝些粥吧,本公子賞的。”天香親自動手給她把粥盛出來。
馮素貞似模似樣地謝了賞,接過了粥,方才想到:“公主,你怎麽會煮粥?”煮熟東西誰都能,但能把粥煮得軟糯香甜,不焦不糊,可并非易事。
“迷路迷多了,總要有點果腹的本事——”天香感慨地想起了前生迷失在高山密林之間的困苦生涯,一眼瞄到了手邊的骰盅,“對了,有用的,我一直都想問你,你哪兒學的搖骰子,想搖幾點搖幾點的?”
馮素貞幫天香盛了碗粥,遞給她:“我小的時候,很少出門,每日裏面對的只是滿屋子的書籍和小小的一方天空,”馮素貞想起當初,不禁有些懷念,“後來,書看完了,琴練完了,劍練完了,我身邊的——小厮見我無聊,就陪我打雙陸,沒日沒夜地搖骰子。”
天香雙眼放光:“難不成你是玩雙陸玩出來的這本事?”
馮素貞無辜地一笑:“不是,是我所學的內功心法需通音律,自然需要耳力過人。那骰子在骰盅裏是怎樣的模樣,我一聽便知。”
“這樣啊……”天香垂頭喪氣,“我還以為我也能搖雙陸搖成個賭神。”
“賭博又不是什麽好事,玩樂而已,公主不必為這些個小東西費心力,”馮素貞笑道,“不過,若是公主想學,那我便教你好了。”
廊下響起了清脆的骰子聲。
作者有話要說:
馮老爺子,這算是洗白還是洗黑?進度100%,一步到位
其實我一直是在洗白編劇的智商。
千形萬象竟還空,映山藏水片複重。
無限旱苗枯欲盡,悠悠閑處作奇峰。
唐人來皓的詩,嘲諷本應為民父母的權貴實際上只顧着自己的喜樂,縱然田間旱苗枯死,也只是看山看水,為自己的權勢而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