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有心花不發,無心柳成蔭

妙州知州府最大的卧房曾經住着馮少卿夫婦,如今住着的,是天子的近侍,大內總管王內監。

王公公抹了一把閃着銀光的尚方寶劍,哼唧了一聲,賭氣般地歪在馮少卿日常慣坐的椅子裏:“咱家不是說了,這事兒我不摻合。公主都親自來了,這案子也已經定案喽,我一個不頂事兒的太監,能插上什麽手?”說着,他翹起小指,觀賞起了自己的指甲。

站在他面前的金發虬髯男子嘿然一笑,沖身邊人招了招手,一個普普通通的匣子驀地攤開,明晃晃的金葉子晃亮了半間屋子。

王公公卻仍然只是閑閑望着自己的手指甲。

那金發男子斂了笑:“除了這個,幫主還托我帶給您一句話——聽女人的話沒什麽,皇上不會怪罪,可是,若是聽從一個冒充男人的女人,那可就做不了準了。”

他命人放下手裏的木匣子,謙恭地帶着手下退出了房間,還貼心地帶上了門。只留下王公公一人仍是定定坐在房間裏,眉頭緊鎖,仿佛被丢了一個天大的難題。

許久,他才長嘆一口氣,走上前蹲下身子,将那一匣子金子摟在了懷裏:“小寶貝兒,也就是你們最叫人省心。”

他向着門外吩咐道:“去,把牢裏頭那個叫紅嫣的女人帶過來!”

知州府門口悠悠停下一輛馬車,一個藍衣女子利落地跳下車來,又馬上轉身伸手去攙車上的人。

門口的府兵認出了來人是丞相的女兒女婿,也就沒多做檢查,讓二人進了府邸。

“兆廷,驸馬這邊已經結案了,你的傷還沒好,一會兒還是多休息下吧。”劉倩自打成親後就萬事都以李兆廷為要,旁的事情都被排在了後頭。

李兆廷搖了搖頭:“雖說皇上交代的差事了了,可……馮伯父的事情還沒有定論,我想去看看他。上次因為公主打岔,也沒能套出馮伯父的真實狀況,這次我私下裏問好了,也好為他安排安排。”

劉倩正好壓着心裏的不滿,将胳膊上挎着的籃子遞給李兆廷,又不放心地檢查了一下,皺起眉來,急切道:“馮大人年紀大了,你帶酒做什麽?你可不要喝多了酒,像上次那樣惹驸馬不高興。”

“這是帶給伯父的……你放心,我不會再喝酒了……”李兆廷安撫地拍了拍劉倩的手背,一瘸一拐地提着籃子向馮少卿的住處走去。

劉倩憂郁的眼神落在李兆廷頭也不回的背影上,像投入了一汪不會反光的墨池。

一個女人的青春能有多久,她又能等他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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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素貞,如果你活着,就早點現身吧!

李兆廷不知道劉倩心中所想,他遲緩地走在知州府的青石磚道上。路過涼亭時,他不由自主地想到一年前在此處,他又一次見到了魂牽夢萦的馮素貞。

他眼神一黯,埋頭穿過了小徑,進了後衙。

迎面看到的正房是馮少卿的卧室,如今住着王公公。李兆廷嘴角扯出一抹冷笑,親手殺死人的屋子,那姓王的居然還有膽住着。

他捏緊了拳,遲早有一天,他要讓姓王的償還馮家的人命!李兆廷正打算繞開此處,卻意外地瞧見王公公的手下小太監引着一個女人進了房。

女人?

李兆廷有些好奇,他轉了轉眼珠,憶起知州府的格局。知州府的主卧後面正是一片竹子,連着假山。他勉強提起不方便的腿腳,繞到了主卧的窗根下,屏住呼吸。

竹葉間盤桓栖息的鳥鳴遮掩了他不靈敏的動作造成的聲響,那一小片不甚茂密的竹叢剛好夠他一人藏身。落山的夕陽藏進雲層,将整座妙州城籠上一層不甚清晰的黑紗。

“奴婢紅嫣叩見公公——”是一道不曾聽過的溫柔女聲。

王公公陰陽怪氣的公鴨嗓響起:“擡起頭來,讓咱家瞧瞧。”

卧房內,王公公翹起小指,擡起了紅嫣的下巴,啧啧贊道:“标致,真是标致,難怪東方侯那個色胚敢背着那位主子養着你——如此漂亮的小人兒,眼見得就要到那苦寒之地流放,真是可惜啊……”

紅嫣急道:“公公此話怎講,今日驸馬不是說了,會放過我們這些不相幹的人,遣回原籍麽?”

王公公尖聲笑道:“官字兩張口,當官的說的話,姑娘也能信?不過是怕你們人多鬧事兒,姑且這麽說罷了。待朝廷大軍到了,你們啊,一個都跑不了!”

紅嫣大駭,一時涕淚俱下:“公公,民女不想死,求公公放了我吧,民女做牛做馬,也會報答公公……”

“哈哈哈……”王公公一陣大笑,點着指尖笑道,“咱家不但要放了你,還要給你個好差事——”說着,他摸出一顆碩大的夜明珠,放在手心中摩挲着:“咱家要你,去與咱們的驸馬爺——親熱親熱!”

此話一出,屋外的李兆廷手一顫——不好,我要去知會馮兄!

但他的雙腿卻仍是一動不動,一個念頭在心中默默生了根,卻怎麽都不肯鑽出地面。他心中有些異樣的期待,卻不知到底是怎樣的期待。

“奴婢不敢——”紅嫣嬌聲道,“奴婢蒲柳之姿,怎敢做出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若是公主知道了……”

王公公一哂,蹲下身子,愛憐地将夜明珠自紅嫣領口塞了進去:“說得對,和咱們的驸馬爺相比,你豈止是蒲柳,連蒲草都不是……”

他光潔的臉頰抵在了紅嫣的耳畔,激得紅嫣一個哆嗦,卻聽到他近乎耳語的低喃:“你相信嗎,這個驸馬爺,興許比你更絕色——”

李兆廷攥着籃子的指尖泛起了蒼白。

夏日悠長,縱然金烏西墜許久,仍未到點燭的時辰,借着天光,也能依稀看到人朦朦胧胧的身影。

守在驸馬卧房門口的小太監昏昏欲睡,剛打了個呵欠,就瞧見眼前白影一閃,卧房裏的蠟燭就亮了起來……他頓時大為緊張,一溜小跑報信兒去了。

不到小半個時辰,精心梳妝過的美麗女子就步态婀娜地到了欽差大人馮紹民的卧房處。

透過半敞的房門,她瞧見了燈下一道白色的男子身影,不由得将聲音又軟了十倍,嬌滴滴道:“驸~馬~爺~紅嫣為您送晚膳來了~”

“紅嫣?”一襲白衣、正在燈下等着馮素貞的天香翻了個白眼。

是前生那個在這一夜裏特意前來“色誘”馮素貞後來又為救馮素貞而死的女子——紅嫣。二十年歲月早已模糊了天香的記憶,何況兩輩子加起來,這也只是她見到紅嫣的第三面。

此時的天香自然不會有什麽嫉妒的念頭,更何況關于紅嫣的事兒她早就在前生漫長而孤獨的歲月中有過自己的思考。

紅嫣此人,與其說是用來構陷馮素貞,倒不如說,是支瞄準了雙雕的箭。馮素貞這個靶子背後,最終被打落的那人,是——王公公。

王公公雖然看起來始終“向錢看”,立場不清,但說到底,他只會無條件地聽從一個人——皇帝。上一世發生的一切總是環環相扣,如果王公公沒有走錯紅嫣這步棋,那一世的他壓根兒不會事敗。

所以,紅嫣此人,實在難說,

天香腦子裏閃過幾許雜念,手卻一擡,甘蔗一揮,滅了身旁的燭光。

紅嫣還沒看清什麽眼前就變得一片漆黑,她不由得一怔,轉而笑道:“喲,驸馬爺還真是不小心呢——”她笑着推開門,朝着床邊那個模模糊糊的影子走去。

天香錯開腳步,故意放沉了聲音裝腔作勢道:“既是送晚膳,放下晚膳,你人可以走了。”

紅嫣自胸衣裏摸出那顆夜明珠來,幽幽的瑩光映出了她嬌媚的模樣——

心事重重的馮素貞總算辭了老乞婆回到知州府,正負手走着,忽然瞧見李兆廷正笨拙地趴在自己房間窗口偷看着什麽,不由得大感怪異。她幾步走上前去,大力在他肩頭一拍,還沒來得及聽到李兆廷的叫聲,就先聽到屋裏傳來一道嬌滴滴的女聲——

“哎喲我的爺,奴家就是您的晚膳,您瞧瞧看,奴家夠不夠可口呢……”

烏漆墨黑的屋子裏傳來這種話,實在很是詭異,馮素貞和李兆廷呆呆順着李兆廷方才捅破的小洞朝裏看去。借着一點奇異的光亮,分明看到一人用什麽細長的東西挑起了另一人的下巴,還做出了端詳的樣子——

“看起來模樣還算可口,不過爺我愛潔,去,洗洗幹淨,再過來讓我享用。”

李兆廷腦子轉過彎來,明白身邊這位目瞪口呆的才是真正的驸馬爺,想說點什麽打個圓場,但想了半天,也只能幹笑道:“公主……還真是愛幹淨啊……”

其實他打不打圓場都無所謂,馮素貞根本顧不上他,此刻她滿腦子都是:

“……去,洗洗幹淨,再過來讓我享用……”

“……洗洗幹淨,再過來讓我享用……”

“……讓我享用……”

屋裏面的紅嫣不比外邊二位輕松,自己拉下臉自薦枕席遇到了個有潔癖的?她咬着牙道:“爺您放心,奴家,已經……沐浴……過了……”

“哦……”黑暗裏的那位爺沉思了一會兒,勉為其難道,“那你先躺床上去吧,爺馬上就來!”

“……”

“……”

“……”

紅嫣只覺得自己的臉臊得能滴出血來,卻還是盡職盡責地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來:“爺您怎麽……舍得……把奴家一個人……丢在床上……”

對面那位看不清模樣的年輕的“爺”話語裏忽然帶了些赧然:“我還沒沐浴呢……你稍等下,我馬上來!”話音才落,就聽見房門一響,剛才還縮在角落裏的那人已經到了屋外。

好容易逃出生天,天香氣都沒喘平就擡腳沖出院門,去找王公公興師問罪了,全然沒注意自己被李兆廷和馮素貞聽了壁角。只留下馮李二人面面相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馮素貞心思紊亂,低頭看到了李兆廷的籃子,勉強道:“李兄莫驚,內子一向古靈精怪,想是有非常人之所想——李兄是來看望馮大人的?我們一道去吧!”說罷,也不待李兆廷答應,一把奪過籃子,扭身朝着軟禁馮少卿之處去了。

李兆廷情知王公公的算盤出了岔子,又不好跟馮素貞明講,只得跟着她一路去了。

天香不知身後那些個事兒,她一門心思地算賬,步履輕盈,很快便到了王公公處:“王公公,你好長進啊,怎麽還學會給我家驸馬送女人了啊,嗯?”随着話音落地的,還有房間的半扇門。

王公公正合計該去捉奸,卻沒想到天香先興師問罪打上了門。他左右躲着如雨點砸下來的甘蔗,申辯道:“喲……公主您這是怎麽話說兒的,老奴冤枉,冤枉啊……”

“我還能冤枉了你?紅嫣她什麽都跟我招了!”天香柳眉倒豎,将甘蔗作驚堂木一般往桌上一拍:“叫一個來歷不明的女人來色誘我的驸馬,你到底想做什麽?!”

王公公不甘願地屈膝跪下,良久只是不言,半晌方才道:“公主……老奴其實一直懷疑,驸馬他——是個女人,又不好直接查看,只得派了個女人過去。也好為公主瞧瞧驸馬爺的品性。”

天香心裏雖早有了分寸,但見王公公如此直白地認了,卻還是慌得一挑眉,強詞道:“胡鬧!驸馬是不是女人,我還能不知道?莫不是皇家這些年善遇于你讓你不知天高地厚了?”話才出口,她已自知不好,暗道糟糕。

王公公的心頓時一沉:“老奴知罪——”他重重伏身磕頭,一動不動:天香并未斥責他胡思亂想而是指責自己多管閑事,分明是默認了驸馬不可為外人道的身份。

自己這兩天接二連三地說錯話,難不成重回了十七八的身子,性子也回到了十七八時候的毛躁?天香滿心懊惱,只得重重嘆了口氣:“明人不說暗話,你起來吧。”

她直勾勾地盯着王公公陰沉的臉色:“只要我一口咬定驸馬爺沒問題,就沒人能說她有問題,我父皇也不例外!”

王公公忍不住道:“公主,您恐怕,還做不了皇上的主兒!”

“眼下父皇不會動她,”天香淡然道,“父皇精明得很,不會做虧本的買賣。既然賠上了個女兒和皇家的名譽,好歹得把人用盡了再棄——反正事已至此,他老人家遲早都得丢這回人。”

“……”王公公低頭不語,卻寬心不少:天香說的沒錯,事已至此,若不能從這個“女驸馬”身上得到足夠的好處,縱然皇帝已然曉得了驸馬的身世,也會忍着脾氣把人榨幹了再棄。

“所以,你也不用擔心現在她的身份會影響你。只要聽我差遣,金葉子金豆子少不了你的,你的腦袋也能穩穩在脖子上呆着——至于那馮——驸馬,我會保她!”天香口氣堅決,如斬釘截鐵。

王公公訝然,見天香一臉堅決,他才放下的心又活泛起來:“公主所言确實有理,可是公主……這樣對您,可沒什麽好處,女人家如花兒的年紀,可經不起耽擱……”

“好處?”天香輕笑,“自然是有的。”她說得輕巧,眉宇間卻隐約有幾分悵然。

只是怕,那好處,馮素貞消受不起。

“啪嗒——”盛湯的瓷勺掉在石板地面上,碎成了三截。馮素貞面色淡然地拾起碎瓷,随手抛向窗口,在紙糊的窗紙上打出了三個洞。

“馮大人,您慢點吃。”她用竹筷夾了一筷子蔥花,送到了馮少卿的唇邊。

馮少卿:“……嘿嘿,爸爸,爸爸……好吃!”他一口吞掉了蔥花,繼續笑嘻嘻地裝瘋賣傻起來,心中卻是暗忖:女兒這是故意在李兆廷面前試探自己是瘋子?他暗暗稱是,女兒果然已不是當初不谙世事的閨閣千金了。

李兆廷眼見得欽差大臣馮紹民摔勺砸碗的又喂了馮老爺子幾口蔥花加辣椒,實在看不下去:“馮兄,還是讓我來喂馮世伯吧。”

他不由分說地接過了碗筷,喂馮少卿用餐,心中思慮萬千:馮兄怎麽會失神得如此厲害?難不成他把天香公主胡鬧的玩笑話當了真,吃起了飛醋?可若是真吃了醋,那他……李兆廷複雜地瞥了負手站在窗邊的馮紹民一眼——那“他”就不可能是“她”了。他心裏一突:這麽說,王公公的算盤倒也是歪打正着地證明了馮紹民的男兒身——難道說,那個風采卓絕的遺世佳人,當真已經不在人間了?

馮少卿被李兆廷幾口實打實的白飯喂得噎住了,一時氣惱不過,奪過飯碗,自己吃了起來。

夜色昏沉,負手而立的馮素貞透過窗紙上的破洞,看到了遠處月光下的小樓——那裏是她原來的閨房。

她第一次和天香實打實地打照面,便是在彼處。

那個從屋梁上跳下來的不速之客明明被點破了女扮男裝的身份,卻仍是不慌不亂,眉眼風流。她說:我若是太子,你就是太子妃;我若是公主,你就是驸馬,女驸馬。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馮老頭兒,我找你喝酒來啦——”院子裏傳來了清亮熟悉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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