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弦歌藏雅意,贈柳須攻心
妙州後衙傳來了久違的銀鈴笑語。
“老頭兒,你人緣兒挺好啊,今科的狀元榜眼一起給你送飯吃,那我這酒你還喝得下麽?”
原本沉寂的屋舍因着這銀鈴般的笑語一下子活過來了,馮少卿盡管裝瘋賣傻,卻也由衷地從心底泛起了開懷:天香公主這明裏粗疏嬌憨,實則心細純善的性子,實在是惹人喜愛。
倘若不教給素兒那麽多文治武功,将她也是這般無憂無慮地自小養大,是不是也如天香公主這般如太陽一般,走到哪裏都是一片明媚亮色,叫身邊的人開心。他微不可察地搖了搖頭——素兒有素兒的好。
“馮老頭兒,老瘋頭兒,飯粒沾胡子上啦!”天香笑嘻嘻地伸手拈去馮少卿胡須上的飯粒,眼角餘光飛快地瞥向神色凝重的馮素貞、李兆庭二人,心底暗忖:這兩人這幅懊喪模樣又是為哪般?
她心裏琢磨,面上涓滴不露,只嘻嘻笑着,取了酒卮,拿出李兆廷帶的酒,給那二人斟了酒:“二位欽差大人,這次差事辦得好,回去我家爹爹定有賞賜,來,本公子先幹為敬,提前為二位慶功!”說罷,她将自己杯裏的酒喝了個精光。
馮素貞老神在在,順手接過了酒卮,酒沾了沾唇,道:“公主,侯爺的口供已經錄好了,本想待你過目,只是左右等不來你,只得先命人快馬送至京師了。最遲後日,就會有消息了。”天香漫不經心地點了點頭,此案紙上的東西,她前世監國時已經看過千百遍,縱然今生因她的改變而略有不同,想必也是大同小異,便似笑非笑道:“這些案頭兒的玩意兒,我哪裏比得上狀元郎和榜眼郎?驸馬看着無異,自然就是好的,妙州此案,應是這麽結了。”
結了。
馮素貞輕吟一聲,臉上慢慢綻出一個古怪的笑容:“公主說的是,應是如此結了——不過,此事畢竟涉及皇室秘辛,我擔心陛下會龍顏大怒,遷怒于他處,若是如此,還望公主多多轉圜。”天香不以為意:“這事好說,這次查案的一個是他女婿,一個是丞相女婿,都是自家人,我爹要遷怒啊,也就是——”她突然打了個突,緩緩笑道,“也就是革幾個妙州的官兒罷了——”說罷又在心底暗罵自己,怎麽就忘了,原本這妙州最大的官兒就是馮少卿,若是不如前生那般将他放跑,少不了也得陪自家十三叔上路。
沒等她想好對策,李兆庭已是急了:“這可怎生是好?若是陛下怪罪起來,馮伯父怕是難以保全!”此話一出,便是捅破了馮素貞和天香隐在話裏的窗戶紙,兩人心內一同罵道:莽漢!
馮素貞原本想在對妙州處置的聖旨下來之前借着天香公主的名頭提前發落妙州官員,攪渾池水再對父親另作安排。可此刻李兆庭直接就把父親頂了出去,她也不好再徐徐圖之,只得直身正色道:“公主莫要怪罪,李大人乃是關心則亂。不過确是此理,臣實是怕陛下遷怒妙州官場,好不容易弭平了東方侯的狼子野心,若是再掀腥風血雨,難免會有不好的物議,恐有損父皇的英名。倉促之下,陛下應不會立時半刻就發落妙州官員,紹民私心念着,就請公主作個見證,容紹民以欽差之身代父皇将妙州相關的一幹人等統統發落了,再由公主送達天聽。如此皆大歡喜,既能避免再起波瀾,也能将屍位素餐蒙蔽陛下的庸官處置了。”話音落下,她看了眼馮少卿,向李兆庭淡淡道:“李兄向着自家世伯,是人之常情。但馮大人守牧一方,妙州卻出了此等事體,他自是難辭其咎——”她伸手按住急欲起身辯駁的李兆庭,又向天香道,“然而,此番妙州之案清查得如此迅捷,馮大人于我多有助益,公主素來聰穎,心中高懸明鏡,想必此中功過評判,公主心中自有定奪——卮言淺薄,恐有疏漏,不知公主覺得紹民說得可還有理?”
一時間,連裝瘋的馮少卿也安靜下來,屋內三雙眼睛都落在了天香臉上。天香手裏把玩着酒卮不開口,微眯着眼看向一臉正色的馮素貞,到底還是從她高挑的眉裏看出了她的緊張來。
這年頭,能将八股文章寫得花團錦簇的書生不知凡幾,可同時能将自己的私貨包裝得如此冠冕堂皇滴水不漏還帶着圓滑的馬屁,除了張紹民外,天香也就見過這個馮紹民了。撺掇堂堂公主來做出頭鳥,好護住妙州官場,這馮素貞真是好大的膽。若是從前那個不谙世事的她,此時應該已經被馮素貞這一番話煽動得跳起來了吧。确實,此時間,只有她出手,才能名正言順地放了馮少卿。許久,天香才晃着酒卮,懶洋洋道:“‘卮言日出,和以天倪’,驸馬說的是合道之言,哪裏淺薄了?驸馬說得有理,瘋老頭功過相抵,自應有相應處置,而父皇有事,我這個做女兒的自然服其勞,”說着,她貌似興奮地一拍大腿,“本宮長這麽大,還沒斷過案呢!,這回本宮就與你一同做一回青天大老爺,好好安排安排這妙州的官兒!”
馮素貞繃緊的背陡然一松,眉眼舒展出一個極溫和的笑容,她提起酒壺,複又在天香身側落座,為天香斟了酒:“那,有勞公主了。”聽得這位不着調的姑奶奶肯保馮少卿,李兆庭也是松了口氣,但擡眼看見這夫妻二人斟酒共飲,不知怎的,心頭浮起了一絲異樣來。他又想起方才在房外看到馮紹民青白的臉色,一時納罕,大口吞了酒,被嗆得咳了起來。
夜近闌珊,窗外的蟬也叫得斷斷續續起來。窗前少女頭一點一點,已是此夜第三次睡着了。将長達千言的題本謄好,馮素貞終于歇了筆,見天香如此模樣,不覺無奈。她又想起一開始,這位公主還以為自己會将那些個妙州罪官一個個拉上堂升堂過問,一臉興奮,待明白自己只是将妙州大小官員的卷宗拉了出來,挨個批示,直接決斷,那宜嗔宜喜的明媚小臉便瞬間塌了——既是趕在皇帝下旨之前便要将衆人發落好,又哪有時間升堂問案。
窗前燭火跳動,映出天香額頭層層晶瑩,分明是細密的汗珠。馮素貞一怔,左右一看,不由蹙起了眉,原來自己周遭擺着七八個冰盆,怪道自己半點不覺熱,方才寫題本寫得入了神,竟是沒能發現。而天香身畔那孤零零的冰盆,早已化成了水。難為她忍着無聊和悶熱,竟如此陪了自己大半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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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素貞端着冰盆到了窗前,取了折扇,将絲絲縷縷的涼風扇向天香,輕聲道:“公主,回房睡去吧。”天香睡得迷迷糊糊,只覺得渾身是汗,周圍又有人給自己打扇,便喃喃道:“給我備水,我要沐浴——”那道清涼的風驀地停下了。不久,不遠處響起門樞扭動的聲音,一個略顯僵硬的聲音傳來:“給公主備水,準備沐浴。”天香睜開雙眼時,正看到馮素貞負手立在自己身前:“公主,回房沐浴吧。”天香點點頭,伸着懶腰起身:“你總算寫完了啊……唉,熱死了,我要去沐浴……別傻站着,你也洗洗幹淨一起就寝吧!”
洗洗幹淨……一起就寝……
這熟悉的措辭讓馮素貞立時想起下午在自己房裏發生的那樁事,頓了頓,鼓起勇氣道:“臣這就回自己的房間,自己沐浴,自己就寝。”天香懵懂的點點頭,擡手輕輕拍馮素貞的臉頰:“嗯,乖,要睡覺,不然總是這麽熬着,有用的也成沒用的了。”說完,她打着呵欠飄回了卧房。這拍臉的動作如此自然,便如同前世身為監國大長公主逼着皇帝侄兒按時作息一般。
馮素貞愣愣望着天香離開的背影,手指不由自主地攀上了自己的臉頰。那裏似乎還殘存着方才那細膩綿軟的觸感。
以天香的名義送出的題本天一亮就送出了妙州府,尚未等到皇帝的聖旨,妙州的大小官員已經得知了公主對自家的處置,或徒或贖,罪責有輕有重,但總的說來,總比今上天子一怒,伏屍百萬的好。更何況公主殿下奇思妙想,為不少官員頒了些奇怪的恩賞,功過相抵竟是消了不少人的罪,保住了妙州半個官場。就連衆人眼中最難免罪的馮少卿,也被公主以“陪公主玩耍”的名義免了徒三年的勞役,革除了功名官身,逐出妙州,遣返回鄉。天子聖旨到時,妙州官員的處置,俨然已成定局。
“草民謝公主驸馬活命之恩,來世結草銜環,定當報答公主驸馬恩德!”換了一身幹淨衣袍的馮少卿顫顫巍巍地跪了下來。馮素貞秀眉一蹙,立時想攙住父親,見天香在一旁,只得将手臂藏在身後,輕聲道:“馮大……馮老不必多禮,今後,好自為之。”天香輕咳一聲:“老頭不必謝我,先起身吧,今日我還有事情問你。”聞得此言,馮少卿不由自主向馮素貞瞥了一眼。天香此前并未對自己提起,馮素貞也不明就裏,只好順着說道:“馮老且就坐,但聽無妨。”
待馮少卿落座,天香卻不急着向他發問,反是對馮素貞道:“驸馬,我前日發現一件事,妙州城裏,有欲仙幫的分部。”馮素貞蹙眉道:“欲仙幫?他們自稱天下第一大幫,又是國師的擁趸,在京畿有分舵應該也不是什麽怪事。”
天香點點頭:“話是如此——馮老頭,你是一方守牧,可知道欲仙幫是何時入駐妙州城的?”馮少卿細思片刻道:“若論正式叫欲仙幫這個名字,不過五年時間,但欲仙幫在妙州的産業原是歸屬極樂門,卻是在我來妙州之前便已經有了的。”天香給了馮素貞一個得意洋洋的笑容,又問道:“馮老頭,你可知曉這極樂門是怎麽變成了欲仙幫的?”馮少卿苦笑道:“那極樂門從前也是妙州的地頭蛇,直到欲仙幫冒出來,這才消停了。草民庸碌膽小,不曾細查,但心下忖度,這極樂門和這欲仙幫,興許,就是一回事!”
天香見馮素貞低頭不語,知道她心底已經有了一番思量,自顧自說道:“欲仙,是十三叔五年前引薦給父皇的。驸馬,我覺得,假皇宮那麽紮眼,料想和他們也脫不了幹系。”馮素貞深以為然地颔首道:“公主所言有理,侯爺手下沒有兵,卻能在全國搜羅和宮中人物相類的人,想必各地都有他的觸角,欲仙幫數年間稱霸南北,恐怕是埋伏已久,後來欲仙得勢,這才借着國師的名頭改頭換面過了明路!”
天香打了個清亮的響指:“聰明,你方才所言,正是我所想,國師是十三叔推薦給父皇的,欲仙幫自然是十三叔一手幫襯着建起來的,假皇宮的謀劃自然離不開欲仙幫的動作。現在我們拔掉了十三叔,也端掉了整個妙州官場,可,欲仙幫呢?”略一思忖,馮素貞搖頭:“目前還沒有什麽直接的證據指向欲仙幫,供詞裏侯爺把所有的責全擔了。而且,就算能從假皇宮裏的那堆人那裏扒出些線索,能指認欲仙幫裏的幾個人牽涉其中,恐怕,也不能動搖欲仙在皇上跟前的地位。”
天香無奈一笑,這她當然知道。除了要給太子老哥設絆子,她父皇心裏,一直都還有那個長生不老的夢:“驸馬說得是,此事還得徐徐圖之,從長計議。”馮素貞心頭一動,見立在一旁的馮少卿竟也是頻頻點頭。徐徐圖之,從長計議,可是,她還有這個時間嗎?
皇帝的聖旨除了默認了天香公主對妙州官場的處置,也下令命王公公将東方侯押解回宮。天香不知道東方侯會否仍如前世一般飲鸩身亡,但她已經讓今世有了些許改變,至少,這一世,是活着的王公公将活着的東方侯帶回去。
妙州後衙,書房內,打包把紅嫣連同王公公一同送走的天香随意翻檢了幾本馮家的藏書,偶爾竟能從其上看到風格不一的秀氣批注。那筆鋒或稚嫩或青澀,一筆一畫,俱是馮素貞那個知府千金曾驚才絕豔的證明。她正看得入神,沒留意熟悉的一襲纖細的白袍出現在了門口。
馮少卿已經定下了翌日天明啓程,馮素貞便到了書房,想收拾出幾本昔日父親愛看的書,沒料到正遇到了天香。見天香正盯着自己的筆跡看,馮素貞心頭一緊,掩袖咳了下,負手進了書房,欠身道:“公主好雅興。”天香見是她,嫣然展顏一笑,揚了揚手中的《耳談》:“閑書罷了,聊以解悶,上面還有馮素貞的批注,沒想到她那等閨閣千金也會看這種書。”
馮素貞淡淡道:“閨閣無聊,馮小姐又不參加科舉,看些閑書也是正常。馮老明早啓程,臣受馮老所托,替他在這書房找幾本書做個念想,既然這本有馮小姐的手書,不如就給了他吧。”
天香從善如流,把方才看過的一摞書都推了過去:“這些都有,你且都拿去吧。”馮素貞道了謝,卻沒立時就走,手指腹摩挲着這些自己翻過數遍的舊書書脊。偌大的書房存書萬千,天香卻只挑出了有她筆記的書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
良久,她才啞聲道:“公主上次既然是說笑,紹民卻是個好奇的,不知,公主的情郎究竟是何方神聖,竟能令陛下的掌上明珠也求之不得。”天香愣了下,看着馮素貞問詢的眼神,情知自己上次脫口而出的那句“馮素貞”是當真把她吓到了。所幸她早知馮素貞遲早還會有這麽一問,也已經備好了一套說辭,卻不急着應答,只做出一副不耐煩的樣子來:“我說有用的,你怎麽啰啰嗦嗦像個老頭子似的,問了又問,煩不煩吶?”
“公主,紹民既非你心中的良人,實在不想再耽誤你的餘生,何況,”馮素貞緩聲道,“紹民從前書生意氣,以為讀書中舉便可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卻發現為官數月以來,汲汲營營所倚所恃所謀所顧及的,竟只是——君心。”她擡起那雙溫和明亮的眼眸,真摯道:“紹民不才,已有去意!”
遽然間,天香只覺得心頭處仿佛被什麽剜了一塊,空得生疼,馮素貞後面所說的一切她都聽不真切了,滿心的混沌中只記得一件事:馮素貞竟是想走!
走去哪兒呢,李兆庭可還在朝中啊,你這時候走掉,又是想将自己的餘生,交到誰手中呢?
不敢細思,天香方寸已亂,只恍惚盯着馮素貞的眉眼,在頭腦中極力回憶上一世此時的情形。前生妙州事了,走的人不是馮素貞,而是與一劍飄紅仗劍江湖的她。難道真是自己這一世弄巧成拙,反而逼得馮素貞在父親平安後決意歸隐了?
天香面色白了幾分,隐在桌下的拳頭緊緊攥着,鉛華未染的蒼色長甲刺得她掌心一陣陣刺痛——不對,不對,上一世馮素貞也是一力促成諸事塵埃落定,卻最終不知因為什麽緣由留了下來,這一世,定然也有這樣一個理由留下她!
深吸一口氣,天香穩住心神,起身背轉了身子,冷聲呵斥道:“馮紹民,你枉讀十年聖賢書,竟是如此沒有擔當,知難而退?你說你不願再為君心所掣,但君心何嘗不是國計?你讀書登科,焉不知習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國家正值用人之際,父皇需要你,皇兄需要你。既是想開萬世太平,便要幫他們父子恢複天倫,減除奸佞,匡正朝綱,才能造福蒼生。你這去意,來得好生荒唐!”
馮素貞默然不答,只垂着頭,似是由着她叱責:“公主,陛下聖明,這等朝廷大事,自有陛下乾綱獨斷,你是女兒家,無需憂心,船到橋頭自然直。”
天香憤然回身:“你現在倒是想起來,帝王家事即是國事了。在我享受錦衣玉食胡鬧貪玩的時候,我的父兄無謂地鬧着別扭,把這大好的江山交給奸邪之徒……驸馬,你說自有父皇來做主,可誰又說了一介女子之身就不能心憂天下呢?”
這話震得馮素貞別過臉去,勉強道:“紹民知道公主素來有丈夫氣概,但國本之事幹系萬民,不是每日憂心就能有什麽助益的。紹民資歷尚淺,縱然有心,也是力有不逮,朝中大事,自有諸位閣老和——張紹民張大人轉圜,”她頓了頓,“依我之見,張大人不但是國之棟梁,同時也算是良配,不知道公主的心上人,是否能有張大人的才幹。”
天香一怔,隐約覺得自己似乎知道為什麽這一世的馮素貞變得如此磨叽——還是那個雷雨之夜的後遺症。
她沉默了會兒,擡起頭誠摯道:“你總問我我那心上人是誰,我對你的回答多是虛與委蛇或是打趣,現在倒是不妨與你直說。你那日已然問過,我一時最快說了馮素貞……”天香說着,朝馮素貞看去,馮素貞低着頭,沒吱聲,她繼續道,“此話不虛。”
馮素貞頭皮一麻。
天香緊接着道:“但我的喜歡,并不是李兆廷對馮素貞的那種喜歡。我的喜歡,是欣羨,是傾慕,是對世間竟有這等精彩人物的激賞!”
馮素貞一挑眉毛,眼神中流露出些許詫異。
天香眼神放遠、聲情并茂、語重心長地說道:“從小我就聽夫子說女子無才便是德,直到我見到馮素貞,方知道,一個女子也可以才華橫溢、文武雙全,絲毫不遜色于須眉男子!什麽李兆廷、劉長贏、東方勝統統及不上她!但你也知道了,馮素貞的結局是什麽樣的。沒有人在意她的才華,沒有人在意她的想法,所有人關注的,只是她的婚事,只是要把她塞給哪個男人——”天香聲音陡然拔高,“就連她自己,也只是心心念念地想着她的李郎,為此赴了黃泉路!”
馮素貞心頭悚然,幾乎維持不住自己本來平靜的神色,不由得別過頭去,閉上了眼。
天香緩緩道:“馮素貞因婚姻遭逢厄運,我為她扼腕感傷,不由得想到己身。”
馮素貞勉強平和道:“公主的意思是,你由馮素貞的事聯想到自己?因而影響了你對感情的想法?”
天香連連點頭,繼續道:“你不知道,宗室裏孩子少,我和太子老哥是同一個太傅教出來的。但老哥自小藏拙藏得太狠,我的文武都學得比他更好。自出了馮素貞的事後,我對情愛之事甚為恐懼,常常想着,難道我這一身文武藝的才華,就只能耽于兒女情長,空付與柴米油鹽和相夫教子?”
馮素貞神色似是一動,纖長細瘦的手竟不自覺地撫上了那摞書。
天香心知有戲,趁勢繼續道:“從前我或許戀慕劍哥哥和張大哥,但此時此刻,我心中,并無兒女私情!因為不論嫁了誰,我都成了冠着別家姓氏的婦人,而不再只是皇室的公主。縱然我的夫君會縱着我,而我也難免會因為兒女家事操勞,易為人所設計,更加無暇關心皇家之事。但眼下奸邪未滅,何以家為?!張紹民好是好,但我在他眼裏,一直是個不懂事的小姑娘,他從來不曾把他心中的大事說與我聽,也從來沒問過我的想法。若我真的嫁了他,于彼此都是一份拖累。”
總算編圓了,天香長長地松一口氣,落在馮素貞耳朵裏,卻像是悠長的嘆息:
“倒不如此時,和你這般各得所需。你可以憑借驸馬之尊擋掉嫉賢妒能之輩的阻撓,入閣拜相,平步青雲。我亦可以恣意行事,心無牽挂。待到塵埃落定,我,我定然會還你一個自由!”
天香這一番長篇大論的自白,是馮素貞完全不曾想到的,她收起流于面上的驚愕,斂眉起身,無言袖手望着窗外,陷入了和黑夜一樣的靜寂之中。心思紊亂,除了天香那一番番的剖白,她滿腦子都是方才天香的神态。
奸邪未滅,何以家為。
不知天香公主可知曉她說出這番話時那氣鼓鼓的神色,何等嬌憨可愛。
沉吟許久,馮素貞忽地輕笑了一聲:“公主殿下的文武都比太子殿下好,那考場中,又為何會偷在下的卷子呢?”伴随着溫柔的話音,她轉過身來,眼裏閃着比窗外明月更亮的光芒。
天香曉得自己的說辭已讓馮素貞放下了心防,松口氣定下心來,做出一副顧左右而言他的模樣:“本宮的大才,豈是你這種死讀書讀死書只會做八股的書呆子看得到的!等本宮出手搞定朝廷裏的那幾只老鼠,你就曉得本宮高才了!”馮素貞無聲而笑,向着天香作了個揖:“紹民拭目以待,日後,就有勞公主高才,多多提點學生了。”
天香哈哈大笑:“好說好說——”
馮素貞斂笑認真道:“公主的心意我了解了。但紹民希望公主莫因為那馮素貞的事,便對他人失了信心。這世間,總還有一個人,會愛慕完完整整的你,敬重你的才華和願景,傾聽你的話語,與你并肩協力、舉案齊眉。”
天香笑道:“我知道,會有的。”
她抿起嘴唇,眼睛不由自主地望着馮素貞的眼眸。前生的自己,最喜歡的,不就是馮素貞這溫和而自信的眼神麽?前生自己在決意離開一劍飄紅回到馮素貞身邊時,用了無數個理由說服自己回去:“別說她是驸馬,就是她那份智慧和情懷……”馮紹民的智慧和情懷早已顯現,那或許是契機,卻不是根由。
所有的理由背後藏着的,不過是,日久生情。
她對上一世的馮素貞有情,那麽,這一世呢?這一世我們即将經歷的一切可能會比上一世順一些,卻半點不會更簡單。馮素貞,我至今仍是不知上一世你是否對我用過真心。那麽,這一世的你,會對我日久生情嗎?會嗎?那許我重生的神明,就容我自私一些,強将她留在我身邊吧……
東方未白,晨露從開始泛黃的葉子邊沿滾落,融進了幹燥的土壤。
黎明的妙州城郊,馮素貞仔細地為馮少卿系好包裹,抿緊了雙唇。
縱然昨夜與天香那樣一番交心,但只要父親開口要她一起走,她怕也是難以推托。馮少卿仔細打量着女兒的表情,又想起前幾日裏天香當着他說的徐徐圖之的那番話來,終于還是長嘆了一口氣:“素兒,爹爹很希望你能跟爹爹一起走,可是,眼下的情形,你、你還不能走……”
“咕咚”……不遠處的池塘傳來一聲響,而馮素貞心頭懸着的什麽東西,也終于安安穩穩地落下了:“女兒知道了。爹爹你一個人,要多多保重,待此間事了,女兒自會去找爹爹。”
随着馮少卿微胖的身影蹒跚漸遠,馮素貞雙膝一彎,跪在了冷硬的野陌上,眼裏也蒙上了水汽:她為了另一個女人的父親,而舍棄了自己的父親。昨夜就那麽應了天香,半是因着天香句句擊中她胸中丘壑,半是因着天香慷慨陳詞時滿臉的不容置疑。
若說張紹民是天生的政客,這天香公主,便是個天生的說客。一颦一笑,俱可動人。
馮素貞自是不曉得,今時今世,領教過天香這本事被成功說服的,唯她一人耳。也不知,究竟是天香說功忒好,還是她心中,到底意難平。
是了,是為了李兆庭也好,為了不負多年所學也好,為了真正報仇雪恨也好,她終是不能走。
“靜觀其變……”她齒間溢出了低喃。對她來說,靜觀其變,才是最好的選擇。
作者有話要說:
李兆廷我從來就沒打算洗過,誰叫他顏值低呢。。。。
為天香點亮了嘴炮技能
僞宮案到此為止,接下來會是一段脫離原著的原創劇情
本文屬于慢熱型,我始終覺得,愛是伸出又收回的手。
天香公主因為重生有着兩世的經驗,所以會對人世間的一些條條框框視而不見,但馮素貞是個實打實的馮宇直,步步攻心,日久生情,需要點時間_(:зゝ∠)_
xx尚未成功,天香仍需努力。
木鳥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