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反賊(3)
陳恨在李硯的凝眸注視下冷汗直流,兩個人幹坐着,都沒什麽話可說的時候,匪石端着藥碗在外邊敲門了。
他在外邊伺候着,不會不知道皇爺來了,只在門外問道:“兩位爺,藥煎好了,是現在就用,還是放到爐上去溫着?”
兩個聲音都讓他拿進來。
陳恨的語氣較急些,他生怕李硯趁着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把他給殺了,所以他要拉一個人進來陪他。
李硯仍似尋常,并無什麽不同。
匪石端着藥碗進去,遞過去時,陳恨要伸手去接,卻被李硯攔下了。
那一碗烏棕顏色的藥湯,在碗裏被李硯用勺子翻來覆去地攪弄。陳恨眼瞧着,只覺得那裏邊像是他的心肺髒腑,被李硯翻來倒去地玩兒。
他伸手要去拿那藥碗,卻被李硯躲開了,李硯只道:“還燙着,你等等。”
陳恨心道:我等不了。
那心肺髒腑在碗裏被翻了好一會兒,溫熱的藥碗才被塞到了陳恨手裏。
眼角餘光瞥見李硯盯着自己喝藥,陳恨加快了吃藥的速度,一仰頭就将湯藥全灌入口中。
李硯問:“忠義侯不怕苦了?”
陳恨腹诽道:沒,我還怕苦,但是我更怕死。
空的藥碗被匪石端下去了。這下子,房裏又只有他們兩個人了。
“忠義侯收拾收拾,進宮去吧。”
“我都說……”陳恨穩了穩心神,“臣恐給宮中添亂,不是大病,臣就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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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硯卻似是随意提起一般,道:“朕早就拉得動一石的重弓了。”
“皇爺說什麽?”陳恨縮了縮脖子,他該不會是想把他綁在靶子上,然後用箭把他射死?
“朕早就抱得起你了。”
他這話,留着跟姑娘家說說多好,給他說做什麽?不進宮還非要抱他去,又不是強搶民女。
在劫難逃。
“臣知道了,臣去換衣裳。”
陳恨翻身下床,踢踏着鞋子走到屏風後邊去穿衣裳。腦子發昏,一時犯糊塗,就把要穿的衣裳甩出去了。
屏風後邊探出一只赤/裸的手臂,在地上摸了摸,沒能勾到衣裳,陳恨就自己探出腦袋去看,又露出頸子和肩來。
陳恨一擡眼。好麽,李硯是屬獵狗的麽?就算他是重生回來手刃反賊的,那也沒必要總盯着他看吧?
他抓住了衣裳的一角,很快就躲回屏風後邊去了。
其實陳恨不知道,從屏風那邊是看得見他的,只不過是影影綽綽的。他練騎射功夫練出來的、引以為傲的窄/腰/翹/臀,在屏風那邊全看得見。
穿着單衣在雪地裏打滾,陳恨還是很難受的,用過藥後,整個人都混混沌沌的。他穿的衣裳多,幾乎把整個人都裹起來。
就算李硯有殺他的心,準備刺他一劍,這衣裳也厚得讓他刺不進去。
……
李硯是騎馬來的,沒帶侍衛,只帶了身邊一個侍從,匪鑒。
從來陳恨出行,也是騎馬,忠義侯府又沒有女眷,因此侯府中也沒有備好的馬車。
他不願意給李硯添麻煩,萬一這麻煩真讓李硯覺着麻煩了,那他可就麻煩了。
于是陳恨提了口氣,勉強翻身上馬,随着李硯慢悠悠地往宮門的方向去。
他想,若是他從馬上摔下來,不知道會不會凍死街頭。
不是,他就是想想——陳恨腦袋一蒙,掉下馬來,倒在了雪地上——而已。
匪石與匪鑒是他們那時在嶺南收留的一對兄弟,一個跟着陳恨,一個跟着李硯。他這次落下馬來,匪鑒拉了他一把,才沒叫他死在馬蹄底下。
他上輩子是被車碾死的,來回的碾。在這裏就差點被馬給踩死,他想他是不是和交通工具有仇。
然後有人伸手拉他,他又穿得厚,撿起他,就好像在雪地裏撿起一個糍粑。
陳恨站起來之後往前一倒,腦袋靠在那人肩上。那人又伸手拍去他身上的雪粒子,然後把他扶到了馬上。
別啊,我騎不了馬……陳恨像一具屍體趴在馬上,而那人則牽着馬缰繩,慢慢地走向前走。
陳恨好像睡了很久,其實他只是在忠義侯府到宮裏的一段路上睡着了。
他做了一個夢,夢見從前的事情。
……
李硯從前是皇八子,他是皇後娘娘所出的皇子,他的親生兄長是皇太子,他的親生姊姊是昭陽長公主。
皇子原就是天底下尊貴的人,而李硯又是皇子之中尊貴的皇子。
李硯十五歲加冠的那日,皇太子遭诽謗,被收押入獄;皇後娘娘自請前往長安城外的三清山為國祈福;昭陽長公主換上嫁衣,遠赴西北和親。
李硯亦是從雲裏跌倒了泥裏。
他被封了個嶺南王,就被打發到山高水遠的嶺南去了。
陳恨是陳府的庶二公子,從前陳府為了讨好皇太子,把他送進宮去給李硯做伴讀。後來皇太子出了事,陳府壯士斷腕,将陳恨的生母林姨娘逼死,又将陳恨掃地出門。
那陣子發生的事情很多,朝廷重新洗牌,陳恨自己亦成了孤家寡人。
事情太多,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單單夢見這一件小事。
李硯取字的那件事。
……
那時李硯才要加冠便出了事,所以他算是還沒有加冠。在嶺南安定下來後,陳恨忙得焦頭爛額,竟然把這件事情給忘記了
這個嶺南王是随便封的,所以嶺南根本沒來得及準備嶺南王府,見李硯失勢,便随便撥了兩間房子給他們住。
陳恨為了不讓他喪失志氣,每天晚上都給他講故事,那一日正講到杜甫的《茅屋為秋風所破歌》。
他說:“有的人呢,雖然高門朱戶,他們的胸懷卻不見得比住茅草屋子的杜先生寬廣。更何況我們還有瓦片屋子住呢。”
十五歲的李硯歷經了長安的一番風雨,已然有了一點男人的樣子,他伸手握住陳恨的手,點點頭:“我明白,離亭。”
陳恨把自己的手抽出來:“嗯,王爺睡吧。”
只是李硯喊他那一聲離亭,他聽着怎麽這麽奇怪?
陳恨想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李硯還沒有取字,便伸手把他推醒:“王爺?王爺?”
“怎麽?”
“王爺該取字了。”
李硯又拉住他的手:“你為什麽喚作離亭?”
陳恨随口答:“長恨短恨,全是長亭短亭。”
他還有半句話沒說,因為負負得正,以毒攻毒,否定之否定是肯定。他爹陳老爺不怎麽喜歡他,給他取名字時偏偏挑一個恨字,他想着用字救一下。
李硯想了想,然後用指尖劃着,在他的手心寫字:“寄書。”
“什麽?”
“長亭短亭,我給離亭寄書。”
一件很小的事情,遠沒有嶺南的其他事情來得驚心動魄、銘心刻骨。
然後陳恨就醒了,還迷迷糊糊地跟着夢裏的李硯喊了一聲寄書。
他被人抱着走上臺階,抱着他的那個人一聽這兩個字,拾階而上的動作只輕微的一頓,很快又帶着他往前走。
陳恨清醒了些,卻不敢睜眼,只好繼續裝睡。
有一句話李硯總沒說錯,原來他真的抱得起他了。
……
傍晚的夕陽餘晖透過窗紙照進來。
殿內有些暗,陳恨看東西看得并不清楚,只有一件東西看得很清楚,李硯手裏的長劍。
李硯把他弄進殿裏之後,陳恨就盼着他快走,盼着盼着,結果自己就睡着了。
醒來的時候,李硯正坐在他床頭,用綢布擦拭他的長劍。
陳恨想着都睡了這麽久了,大不了再睡一會兒。晚上除夕,李硯要去接受百官朝賀,還要去赴宴,不可能總守着他。等李硯走了,他再起來。
打定了主意,在床上躺着等李硯走。可是耳邊卻傳來嗡的一聲響。
這是什麽——陳恨一激靈,攬着被子就坐了起來——這是長劍插在床板上的聲音!
穿過被褥與床板的長劍仍铮铮作響,閃着寒光。
陳恨看着那把劍,咽了咽口水:“皇爺。”
“醒了?”李硯轉頭,将放在床頭的湯藥端給他,“章老太醫新開的方子,原本想直接給你灌下去,結果你一直在說夢話,怕你嗆着,就沒敢灌。”
“多謝皇爺。”陳恨背靠在牆上,伸長了手去接藥碗,一仰頭就全都喝下去了。他吐了吐舌頭,擡眼見李硯看着自己,便輕聲道,“臣喝完了。”
李硯不語,他便将藥碗倒過來給他看:“臣真的喝完了。”
陳恨再喊了他一聲:“皇爺?”
李硯将長劍從床板裏抽出來,持着劍就跨了一步上了榻。
“皇爺,刀劍無眼,小心!”陳恨四顧,發現沒有什麽能抵禦長劍的東西,便将藥碗舉在身前,抵住了李硯刺過來的劍尖。
李硯手腕微動,便使巧勁兒,将那藥碗給刺成了幾片碎瓷片。
陳恨幹笑:“皇爺好厲害啊。”
李硯不理會他,只是低頭,用長劍掃開了碎瓷片。擡頭見陳恨抱着被子很勉強地朝他笑,心神一晃,便持着長劍,用劍尖挑起了他的下巴。
陳恨小心翼翼地用手指去撥劍尖:“皇爺,刀劍無眼。”
或許是被他連着兩句刀劍無眼給弄煩了,李硯道:“刀劍無眼,可是朕有眼睛。朕知道朕在做什麽。”
陳恨閉上了雙眼,他怎麽會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不就是一抹脖子的事兒嗎?又不是抹他自己的脖子。
來了,陳恨的眼睛閉得更緊,劍尖向下動了。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鹽魚的一個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