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前塵

李硯是永嘉元年臘月廿九晚上重生的。

他再次睜開雙眼時,發現自己正躺在床帳裏,還有點兒喘。因為他不僅在床上,還在床上想着陳恨。

有點尴尬的重生時刻,但皇爺畢竟是皇爺,他很快就冷靜下來了。

照銅鏡,是自己年輕的模樣。

開窗子,有雪花被風吹進來。

翻奏折,是永嘉元年臘月廿九。

他又想到了陳恨,于是他披上外衫去武場練劍。

有煩心事的時候他喜歡去練劍,他喜歡長劍破空、帶起風來的聲音,這讓他感覺自己沒有什麽做不到的。

不過這次的事情不是煩心事,陳恨的事情不會是煩心事。兩個緣由,一是為了洩火,二是陳恨明日就造反了,他想将他圈禁起來。

練劍的時候想到第一個對策,他讓許将軍帶着禁軍把忠義侯府圍起來了。

許将軍剛走,侯府的匪石就來了,還帶了兩方舊帕子給他。

舊帕,舊情也。

陳恨給他講過寶黛的故事,可他這輩子,不想要舊情了。

李硯與陳恨,是主仆,是君臣;李硯與陳恨的舊情,便是主仆恩情,是君臣忠義。

他上輩子懷着舊情活了一輩子,如今他不想要舊情了,于是他用長劍挑起那兩方帕子,把帕子給劈了。

圈禁陳恨的第二個對策就是圈禁他,關起來,囚起來,鎖起來,怎麽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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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晚上李硯練了很久的劍,回養居殿時和衣便睡。

果不其然,他夢見了上輩子的場景。

上輩子的永嘉元年除夕宮宴,鎮遠府的吳小将軍趁着三分醉意扶着桌案站起來,抱拳道:“臣領諸位世家公子給皇爺舞一曲《入陣曲》。”

畢竟是他登基的第一個除夕,熱鬧些也好,李硯便點頭應了。

也正是他點頭的這一個瞬間,一個不防,跪坐在他身邊的陳恨就跑走了,他混進世家公子的隊伍裏去了。

《入陣曲》是拟戰場戰争的舞蹈,舞者面帶彩繪的面具,做兇惡狀,手持長羽做長劍,腰間佩碎玉貝殼,做兵器相擊發出的聲響。

世家公子挺拔俊秀,可是陳恨,卻是早早的就被世家除名的人物。

但還是他最好看。

李硯多吃了兩杯酒,酸唧唧地想道,正因為他被世家除名了,因此他不是世家的人,他是皇爺的人,是皇爺一個人的人。

帷帳後琵琶聲動,排成隊列的世家公子手持長羽,都做持劍姿态。

都帶着面具,但李硯認得出他,他的身形是刻在李硯的腦子裏的。

陳恨在他眼裏,就好像神仙一樣。旁的人都是虛的,都是神仙身邊萦繞的風,掀動陳恨的衣帶、衣擺用的。

陳恨有些醉了,舞罷後吳端扶了他一把,擡手幫他把面具給解下來,輕聲問道:“醉了?”

陳恨随他扶着,回了一陣神,稍清明些,就跨上臺階,跑回李硯身邊去了。

李硯撐着頭看他,心想,他的神仙喝醉了。

陳恨又坐着緩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自己把舞蹈用的長羽也帶過來了。酒壯人膽,他用長羽去撓李硯的脖子。

老虎麽,也是貓。

李硯不知道自己的什麽動作,讓他以為自己生氣了。陳恨收回長羽,丢到一邊去,另一只手不知道攥着什麽,遞到他面前,想要送給他,哄他開心。

那是陳恨從挂飾上拽下來的一塊碎玉,被陳恨的手捂得溫溫熱熱的。

李硯并不接那碎玉,只是借着拿碎玉的一個動作,扣住了他的手。兩個人很長久的相處,他知道陳恨喝醉了不記事,才敢這麽做。

後來李硯才恍然大悟,長羽做劍,他把劍抵在他的頸上了,碎玉為兇。此二者,全是兇兆。

除夕宮宴結束後,陳恨像只小尾巴似的,拽着他的衣袖,跟着他回了養居殿。

高公公奉來溫水與巾子供他們淨臉,陳恨稍清醒些,便嬉皮笑臉地伸手搭他的肩,努力想把他扣進懷裏去。

“皇爺,長夜漫漫,去侯府賞花兒好不好?”

他們坐馬車,随着赴宴衆臣的馬車一起出宮。臨走時,李硯回頭看了一眼,他感覺自己好像漏了什麽在養居殿。

出來得匆忙,二人都忘了拿手爐,陳恨便伸出自己冷冷的手,說要給他暖手。

陳恨今晚格外跳脫,雙手把他的手攏起來,頗玩味地捏了兩下。下馬車時李硯走在前邊,陳恨又跳起來,把雙手插進他的衣領,貼着他的頸子取暖。

李硯放慢了腳步随他去,陳恨愣了一會兒,也就把手收回來了。

“皇爺,你怎麽不生氣呢?”

忠義侯府陳恨院子裏有一棵很老的梅花樹,陳恨請他看這棵樹。兩個人盤腿坐在廊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陳恨說:“皇爺,我再給你講個故事。有兩個人,也像我們一樣賞雪看花,叫做郭大路和王動。”

“那個郭大路看着白雪梅花說:‘折梅花若是辣椒多好。’王動說:‘有什麽好?’郭大路道:‘這滿地的雪豈非正像是面粉,配上幾根紅辣椒,正好做一碗辣乎乎的熱湯面。’”

“王動道:‘若是林逋聽到你的話,一定會活活氣死。’皇爺,你記得林逋嗎?就是從前我跟你說過的‘暗香浮動月黃昏’的那個詩人,林逋在他們那兒是很有名的人。然後郭大路問:‘林逋是誰?’王動道:‘連林逋你都沒有聽說過?’”

陳恨自顧自的笑了一陣,好半晌才緩過來,清了清嗓繼續道:“郭大路說:‘我聽說過肉脯,無論是豬肉脯、牛肉脯,用來下酒都很不錯。’”

陳恨說完又笑了,笑了好一會兒,又扯扯李硯的衣袖:“皇爺,臣想要梅花枝子。”

這大抵算是撒嬌。

噢,李硯漏在養居殿的是一拍心跳。

李硯起身,走到那花樹下,挽袖擡手,準備給他折一枝梅花。月光清朗,透過花枝子,稀稀疏疏的落在他的身上。

還有刀劍反射出的月光。他環顧,周遭已然圍了十來個人。

李硯不緊不慢的,折下花枝做劍。

他們的刀劍打在身上疼,卻不入肉,因為沒有開刃。

等李硯手中花枝落地的時候,他也就被擒住了。他回頭去看陳恨,陳恨卻在廊前給他跪下了。他不是認罪,他只是不敢看他。

袖中的碎玉滾落,被埋進了雪裏。

他到底想要什麽?這是李硯被關在小樓裏一年,經常思考的一個問題。

……

仍舊是永嘉元年的除夕宮宴。

李硯向坐在下邊的陳恨招手,讓他上前來。

陳恨很拘謹地在他身邊坐下,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喚了一聲:“皇爺。”

李硯知道他大概是害怕,并不多看他,只吩咐了一句:“布菜。”

高公公将一雙象牙的筷子奉給他,陳恨顫巍巍地伸手接了,握了好幾回才握穩。

手心出了薄汗,他感覺那筷子就像古詩裏用來代指女人眼淚的玉箸,握不住。他有一個老師,說玉箸其實是鼻涕,那樣就更難拿了,會有心理障礙。

陳恨輕聲道:“皇爺要吃什麽?”

“随你喜歡。”

陳恨拿好筷子,斟酌着夾了一筷子鳜魚到他的碟子裏。

可李硯只看了一眼,也不動筷子。

陳恨盯着他想了想,将那鳜魚又夾出來了,低頭挑了刺,再放回他的碟子裏。

李硯仍是不動。陳恨不記得他有什麽忌口,再者,皇爺的忌口禦膳房比他熟悉得多,他不吃的東西能擺到這案上來麽?陳恨再試着給李硯夾了一筷子別的什麽。

仍是沒動。

這人大概是玩兒他吧。

他不吃,陳恨也就放開了膽子給他夾,淨夾些自己喜歡吃的東西,後來起了玩心,就把一碟子的菜堆得高高的,最後還夾起裝飾盤子用的鮮花擺在上邊。

陳恨道:完美,我可真是個小藝術家。

酒酣耳熱之時,吳端起身抱拳道:“臣領諸位世家公子給皇爺舞一曲《入陣曲》。”

這是個從李硯身邊跑開的機會,可陳恨還未來得及有動作,他捉着筷子的手就被李硯抓住了。

他再一緊張,玉箸就落地了。

那頭兒吳端還等着皇爺允準《入陣曲》。李硯便捉着陳恨的手,拉到案桌下藏好了,才朝吳端颔首,表示随他去。

陳恨沒想到自己非但跑不開,還被捉住了手,他沒能抽出自己的手,只好道:“皇爺,筷子掉了。”

“不用你撿。”李硯将方才他布的一碟子菜往他面前一推,“你吃吧。”

得虧自己心眼好,沒往他碟子裏放什麽別的東西。但陳恨的右手還被他的手攥着,他又不能左手拿筷,也不能噘着嘴湊過去吃,那樣有傷大雅。

他想,李硯大概還是在玩兒他吧。

琵琶聲動,等堂前諸位世家公子都持起長羽的時候,李硯才放開他的手。

高公公奉來新的筷子,陳恨便專心低頭吃菜。

看看,将軍戰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人家正入陣呢,他卻在吃菜。他聽着《入陣曲》碎玉相擊的聲音,感覺好像有很多玉箸落在了地上。

李硯是不想讓他去入陣。是了,他又不是世家公子,他老早就被陳府掃地出門了。

公子們破陣而出,陳恨也将一碟子菜吃完了。手裏捏着擺盤子的花兒玩,生怕李硯還讓他做什麽,便做出很專心在玩的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  郭大路和王動的故事出自古龍先生的《我和我的沙雕朋友》劃掉《歡樂英雄》

關于玉箸……這其實是我一個老師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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