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忠義(1)

自從初七那日做過任務之後,陳恨一連幾日都沒有再去養居殿。

陳恨覺得,這樣下去可能不行。

他想,是不是上輩子自己造了反,李硯突遭變故,心理有點扭曲,正是由于李硯怨念過大,他才重生了。而李硯重生過來的第一件要緊事,就是要給他以身體與心靈兩方面的沉重打擊。

李硯把他留在宮中,也算是放在眼皮子底下,再把他慢慢折磨至死。

想起前幾回的長劍相向,陳恨就心驚肉跳的。

他這幾日想得明白,這時候李硯顧念着舊情,不計較他造反的事情,但并不代表日後不計較。

如今他就已經猜不透李硯的心思了,動不動就惹了他。等李硯以後真成了古代帝王的那種模樣,再轉念一想,肯定會覺得自己在這件事情上處置欠妥。到時候他以帝王心再翻陳恨的舊賬,就不是他插科打诨就能混過去的了。

舊情總有消磨殆盡的時候,到那時,再想要保全自己,他覺得懸。

想想小桂子和小玄子,再想想劉皇叔,到後來,他都敢把孔明的奏折丢地下了,從前一轉頭就被皇帝弄死的臣子又這麽多,哪一個都足夠點醒他。

更何況,他陳離亭還是個将叛未叛之臣,是個随時都要爆炸的炸彈,李硯能總容着他?

不能說是……罷了,就當他是鐵石心腸罷,他認了。

他得學學範蠡。

他得離李硯遠些。

陳恨經行武場,轉眼一見李硯又在裏邊耍劍,劍風刷刷的響,每一劍都好像刺在他身上似的。

他加快了腳步,回到長樂宮,一口氣寫了一封奏折壓在枕頭底下,到時要是情況不對,他可以直接把奏折拿出來保命。

才将奏折塞到枕下,吳端就來了:“蘇元均不是要下江南麽,他說十五就啓程,我來問問你,要不要去送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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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恨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送啊,當然送。”

……

永嘉二年,正月十五。

蘇衡蘇元均奉谕旨,任江南欽差,整頓江南官場。

李氏建國百餘年,到如今世家大族盤根錯節,官場風氣愈發頹靡。若要推行新法,官場頹氣不得不正,這事兒若辦好了,大概能在史書上留一個永嘉中興。

蘇衡是朝中左相蘇大人的獨子,與世家大族無甚牽連,做人又周正。派他先從江南官場入手,與朝中蘇丞相又能契合,是最好的人選。

長安城外。

陳恨扯了扯吳端的衣袖,輕聲問道:“不過元均為何非要在元宵上路?”

這時,身着粗布短褐的蘇衡從城門出來了。他是嶺南山林之中長大的人物,舉止行動無不潇灑随性。

士兵盤查時,還湊近了朝人家哈一口氣,那士兵掩着鼻子往後退了半步。陳恨見蘇衡面色微紅,想他大約是飲酒了。

吳端回道:“你看他那坐騎不就知道了?”

蘇衡牽着一頭毛驢,悠哉悠哉地往前踱着步子走,還擋了身後一位步履蹒跚的老婦人的路。

就他這毛驢,确實是要早些啓程。

“元均。”

蘇衡牽着毛驢,已經與他們擦肩而過了,若不是二人喊了一聲,他便徑直往前走了。

蘇衡回頭,歪着靠在驢身上,朝他們揮袖子:“循之、離亭。”

他果然是吃酒了,酒氣隔得遠了也濃得很:“不是說好不用送了麽?都門帳飲,我都已經飲過了。”

“話是這麽說,總不能真的不送你。”吳端捶了一下他的肩,卻惹得他一個踉跄步子,“你這一去,總得一年才能回來罷?”

蘇衡扶着驢背站穩了,扶額搖頭,讓自己清醒些,似有些悵然道:“啊……是。”

再說了兩句客氣話,蘇衡轉眼去看陪着笑的陳恨,将毛驢交給吳端暫時看管,搭着陳恨的肩,把他往邊上帶了幾步,低聲道:“離亭,有事想求你。”

蘇衡曠達不羁,陳恨倒是沒見過他求人辦事。

他稍吸了一口氣,含混不清地說了一個名字:“徐枕眠。”

徐枕眠,徐醒。是右丞相徐老的獨子,從前同在宮中做伴讀,陳恨與他算是朋友。他現在禦史臺做禦史大夫。

徐家是世家大族,諸位世家以徐家為尊,而世家,又是這回蘇衡去江南要下手的一個環節。

因此陳恨道:“你要我盯着他?”

蘇衡敲他的腦袋:“我要你……”他頓了頓,聲音更低:“關心他。”

“什麽?”

“就是你時不時去徐府看看,看他吃得好不好呀,睡得好不好呀,想要什麽東西你給他弄,別讓他不高興。”

“元均,你喝醉了?”

“我千杯不醉。”蘇衡按住他的腦袋,朝他哈了一口氣。

陳恨捂着鼻子,道:“那你就是看上人家了?”

世家正經教出來的孩子都規矩周正,徐枕眠不僅舉止行為規矩周正,長得更是規矩周正。面若冠玉,唇紅齒白。他小的時候就是長安城的美少年,長大了就是長安城裏的美男子,就是平日裏嚴肅正經,不茍言笑。

看上他,陳恨滿以為還是很正常的。

“放屁!”蘇衡想了想,道,“我從前在嶺南作詩,有一些傳出來,他們幫我編了集子,徐枕眠他……好像還挺喜歡我寫的詩的。來長安之後,我和他一起喝過兩次酒,也算是……”

蘇衡拍了拍腦袋,自己也不确定自己的話是不是對的:“有些交情。我這回去江南,肯定要動世家,我想他肯定難受,你就幫我看看。”

陳恨問道:“你既不想同他結仇,又何必攬下這差事?”

蘇衡正色道:“朝廷之事是朝廷之事,私交是私交。況且,他不知道我就是寫詩的那個嶺南酒瘋子。”

“好,到時候我幫你哄哄他。”

蘇衡盯着他:“你注意分寸。”

陳恨回看過去:“就你這樣子,真沒有點別的意思?”

“沒有。你想,我這麽一個不羁的山野粗人,徐枕眠這麽一個規矩的世家公子。他能喜歡我的詩,我就挺高興的。”蘇衡攤手,“我在路上寫寫詩,寄回來給你,你幫我做成集子,找個時候給他。”

“難怪你年節還沒出就要走。”

“是啊,我預備去西邊繞一圈兒,北疆、川渝、黔地、嶺南,最後由閩中去江南。”蘇衡拍了拍他的肩,“多謝你啦。”

蘇衡酒勁未消,晃晃悠悠地騎上了驢,回身朝他們拱手:“走啦!”

吳端問陳恨道:“元均是不是走錯方向了?他怎麽往西邊走?”

“我告訴你啊。”陳恨故作神秘,湊到他耳邊,“地是圓的,元均從西邊走也能走到。”

吳端好像看傻子一樣瞥了他一眼。陳恨捂心,唉,真理果然掌握在少數人手裏。

“诶,你看。”吳端指了指停在城門邊一駕馬車,馬車檐下挂着的燈籠,上書一個徐字。

陳恨想起方才蘇衡跟他說的那事兒,他怎麽忽然覺得,徐醒其實什麽都知道?徐醒矜驕,若只是

一起喝過兩次酒,能來送蘇衡?還是不露面的默默相送?

馬車很快掉頭回城,只留給他們兩道車轍。

送走了人,二人也慢慢地走回去。

吳端問道:“你怎麽出得了宮?我還以為今日只有我一人來了。”

陳恨疑惑:“我為何出不了宮?”

“你就一點沒感覺皇爺是故意把你留在宮裏的?”

“你又是從哪裏感覺出來的?”

今日元宵,長街之上熙熙攘攘,陳恨原是要回忠義侯府過節的,想着這麽久沒回去了,還是要給家裏人帶點東西的,便在攤子前停下來,買了五盞兔子燈。

一盞給了吳端,另外他自己一盞,匪石、看門的張大爺,還有陳建國同志各一盞。

陳恨明白,李硯為防他造反,才要把他留在宮中。可吳端不知道他造反,他又是從哪裏看出來的?

陳恨只道:“我不過就是占了個侯爺的位置,封地的事情都是匪石在打理,封地又這麽遠,我連去都沒有去過。我在朝中沒有實職,交好的就只有你和元均,徐枕眠大概也可以算一個,我又不結黨營私。皇爺把我留在眼皮子底下做什麽?”

“可皇爺一開始為什麽讓你進宮?”

“養病啊。”陳恨心虛地摸了摸鼻尖。

“那你的病好了沒?”

“早就好了。”

“你可長點心吧。”

“點心?”

吳端無奈地看了他一眼,陳恨以肘撞了撞他:“不是都說了麽?我和皇爺之間,要有什麽,早都有了,哪能等到今天?你是話本子看多了吧?”

這時說到李硯,陳恨低頭數了一遍手裏拿着的兔子燈,腳下步子頓了頓,轉身又回去了。

吳端道:“你去哪兒?”

“我出來玩兒,連陳貓貓都有兔子燈,還是給皇爺也買一個。晚上宮宴我不去,你幫我帶去,就說是你送的。”

臨分別前,陳恨嘆道:“你不是說皇爺有意把我留在宮裏麽,其實我這回出來,原本就不打算回去。”

街口搭了戲臺子,咿咿呀呀的唱戲。陳恨回到侯府時,看門的張大爺正抱着陳貓貓,坐在門檻上曬太陽。

張大爺擡眼看他,喊了一聲:“侯爺。”

“街上随手買的。”陳恨遞給他兩盞兔子燈,“匪石不在?”

“匪石去封地過年了。”

陳恨再拿給他一個兔子燈:“好,那你幫他留着。”

進宮的前一個晚上,他對匪石說能走就走,別待在這兒送死,現在也不知道匪石到底在哪兒。

事情弄成這個樣子,到底要怪誰?

怪自己吧,好好的,非要造反。現在好了,養得這麽大的小兔崽子說丢就丢了,心裏想想,他還挺難過的。

陳恨把自己的兔子燈放在地上,給李硯的那個不好也放在地上,就別在了後腰腰帶上。

他在門檻上坐下,把陳貓貓抱過來:“……好重!”陳恨摸了摸它的肚皮:“張爺,不是說了,別給它吃這麽多東西嗎?”

“侯爺,它一看我,我就忍不住。”

陳恨看向陳貓貓的眼睛:“好吧,我理解你。”

陳恨用指縫梳着貓的毛。可是他一擡眼,就看見李硯站在他面前。

十來年的君臣,終将離心。陳恨打了個哈欠,眼角溢出淚來,他竟然難過到出現幻覺了。

再揉了揉眼睛,李硯——還站在他面前。

他大概是來抓人的。

陳貓貓被盯得毛都豎了起來,叫了一聲,從陳恨懷裏跑開,跳回了張大爺的懷裏。

陳恨看見陳貓貓的長尾巴搖了搖,風過,将他挂在身後的兔子燈也吹得晃了晃,活像是他的尾巴。

挂在身後的兔子燈要給李硯的,所以那燈原是李硯的,就好像他的尾巴也被李硯給抓住了。

如果可以,他也想跳進張大爺的懷裏。

作者有話要說:  好了,皇爺要憋大招了

感謝哈哈哈的五瓶營養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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