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舊事(5)

陳恨一連昏睡了好幾日,在雪停了的某一日醒來。

他擡了擡手,将榻邊的李硯驚醒,或者說李硯根本就沒睡。

李硯卻只以為是錯覺,回過神來,幫他掖了掖被子,又搓了搓他的臉,手心手背都分別碰一下他的額頭。

此時是夜裏,沒有點燈,還以為自己身處十八層地獄的陳恨被他拉回人間。

陳恨啞着嗓子,好像只是從喉嚨裏擠出一個無意義的簡單音節。只有他二人知道,陳恨是在說話,他在喊李硯:“爺。”

李硯下意識應道:“離亭。”

黑暗中,陳恨看不見他的臉,只聽出他的語氣中的狂喜,李硯道:“先喝點水?你想吃什麽?喝點粥好不好?墊墊肚子再吃藥。我從西北給你帶了蜜餞,可甜了,你不喜歡吃藥就搭着蜜餞吃,好不好?”

陳恨卻問他:“爺,我是不是瞎了?”

李硯一聽這話,慌道:“你等着,章老太醫就在偏殿候着……”他似是想起了什麽,愣了愣,随後才輕笑道:“沒點燈。”

他擡手點亮榻前的一支小蠟燭,借着燭光,陳恨看見他身上穿着的衣裳,便改口道:“皇爺。”

“你喜歡喊什麽便喊什麽。”李硯就要起身,“我去找章老太醫來給你把把脈,再讓他們把小廚房煨着的米粥端來。”

陳恨笑着點了點頭,心想他還是像小孩子似的,這一點小事也值得他慌成這樣。

“你……”李硯似是囑咐,又似是哀求道,“別再睡了,起碼這陣子先別睡。”

陳恨再點了點頭,輕聲應下:“好。”李硯要走時,陳恨又喊了他一聲:“皇爺。”

“怎麽了?”

“再點幾根蠟燭,我怕黑。”他的夢裏全是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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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全點起來。”

養居殿內燈火通明,陳恨歪着腦袋靠在枕上,盯着燭光發呆。

章老太醫給他把脈,順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見他看着殿內貼着的某一張黃紙朱砂的符紙出神。其實殿內不止貼着符紙,那帷帳也都用朱砂畫上了符。

好像是捉妖精,要把那妖精死死地困在養居殿。

章老太醫輕聲向他解釋:“那是三清觀裏行相子道長的符,說是能起死回生、招魂的,皇爺求來貼的。門外更多,都貼滿了,不知道的還以為……”

陳恨笑了,李硯怎麽還信這個?

“你啊,下回可不許這麽冒險了,哪有直拿着匕首往胸口裏紮的?”

陳恨道:“那位置還不是你給我指的?”

章老太醫一瞪眼:“我以為你紮別人,誰知道你紮自己?”

他轉頭去開新的方子,李硯守在榻邊,慢慢地喂陳恨喝了半杯熱水。

飲過了熱水,陳恨只覺得四肢百骸都暖和了些,他舒了口氣,見李硯皺着眉,便想着要逗逗他。往身下一瞥,問道:“皇爺,是龍床嗎?”

李硯與他說話時,才稍緩了神色,點頭道:“是。”

“臣三生有幸。”

“你本就福澤深厚。”這話也不知李硯是說給他聽,還是說給自己聽。

之後李硯又道:“我代你去看了西北的月亮。”

“如何?”

李硯定定地看着他:“沒有嶺南與長安的好看。”

陳恨笑着應了一聲。原是不想叫他擔心的,誰知道才睡過這麽久,竟又有些困了。只教自己做出很輕松的模樣,仍是朝他笑了笑,道:“臣想睡一會兒。”

“那你睡吧,等藥好了我喊你。”李硯頭一回對他用了皇爺的自稱,“朕在這兒給你鎮着病鬼。”

病鬼是嶺南的說法,嶺南有些地兒巫醫不分。不過李硯從來都不信這些東西。

他也實在是病急亂投醫了,一會兒是道家的符,一會兒又是巫家的鬼。

不過陳恨也實在是管不得他信什麽了,只覺得身上暖意漸漸散去,蓋着的錦被有些沉,胸前傷口沒什麽知覺了。一閉上眼睛,他整個人也就沒感覺了。

若是讓他現在去死,他大概也沒什麽遺憾了。

總歸在通明燈火之間,他已經見過李硯一面了不是?

李硯守在榻邊,輕輕地碰了碰他的臉,指尖感受到一點溫度,也不知道究竟是誰的。再探了探陳恨的呼吸。手向下,又搭在了他的脖子上,頸上血脈也是微微跳着的。最後捧起他的手,認認真真地探他的脈。

他找尋陳恨還在的所有證據。

……

陳恨在養居殿養了一陣的病,才慢慢地好轉。

而李硯一直有一件事情想問他:“你手上、頸上,還有身上的新傷是怎麽回事?我在西北時,吳循之幾回來信也沒提這件事。”

“是臣讓循之別說的。”陳恨收回手,扯了扯衣袖,掩住手腕上一道猙獰的傷疤,“臣……”

他想方設法尋死的事情,李硯一問別人就能問出來,他不知道李硯為什麽還專要問他一回。

“臣尋死來着。”

“你做什麽尋死?”

這好像問的也是廢話,陳恨道:“他們說皇爺死在西北,我……”

“你是不是……”

陳恨心想,可不能讓他知道自己被他騙了這麽久,也不能讓他知道自己是真的想為他殉葬。太丢人了。

于是他捏着衣袖,撒了個謊:“臣一聽這消息,就知道是皇爺詐死。李檀多疑,派人來看着臣,臣為了幫皇爺穩着李檀,就尋死來着。”

李硯一怔,半晌道:“好,你受苦了。”

他笑:“其實臣的戲做得還不錯吧?”

“不錯。”李硯似是不經意道,“一開始我都給你騙過去了。”

這時,高公公将煎好的湯藥呈上來,李硯先端起來,用勺子攪得不太燙了,才塞到他手裏:“吃藥。”

李硯從西北帶回來的蜜餞就放在榻前的小案上,他将藥碗遞給陳恨之後,就将蜜餞捧起來,也捧到他面前。

那蜜餞用紅糖水漬過,制蜜餞用的果子原本也有些發紅。

一片紅顏色的,像是李硯把自己的心捧給他似的。

陳恨抿一小口的黑色湯藥,就要撚一塊蜜餞來吃。喝藥時随便灌一小口,吃蜜餞時卻還要舔一舔手指頭。

李硯看着他像貓一樣,吃蜜餞時可愛得要命,恨不能他多吃幾顆,也好多用上幾分他的心思,叫他的心思真真切切地落到這人身上去。

陳恨仰頭,将最後一口湯藥吃盡,很快又捏起一塊蜜餞塞進嘴裏。

他抿了抿嘴,含着蜜餞喊他,話裏都是甜的:“皇爺。”

“嗯。”

“皇爺是不是不該整日整日都待在這兒?”

李硯反問他:“依你看,朕不待在養居殿,該待在何處?”

陳恨才知道,原來自己養病的地兒是養居殿。

他道:“臣的意思是,皇爺是不是該去批批奏呈?”

“沒有耽擱朝政。”李硯道,“你睡着的時候,朕批了折子。”

陳恨再想了想,搬出一句被嚼得很爛的話來進言:“國不可一日無君。”

“‘國不可一日無君。’”李硯學着他的語氣說話,又笑着反問他,“朕且問你,國不可一日無君,下一句是什麽?”

“下一句……”陳恨努力地回想了一下,“臣只記得後邊幾句了,‘明受天任而令為之,其不得已耳,非天下所任,不可妄庶幾也。’”

“不對。”李硯垂眸,“你慢慢想吧,等你想到了,再來問我。”

陳恨想了一會兒,實在是想不出來,便轉了話頭道:“皇爺,什麽時候把殿裏的帷帳拆了吧,看着怪滲人的。”

養居殿的帷帳不是別的帷帳,那上邊都是三清山上三清觀裏的行相子道長畫的符。

李硯道:“朕什麽時候去問問道長,看有沒有法子能換一換。”

陳恨笑嘆道:“皇爺怎麽也信這個?皇爺忘記臣從前說的故事了?”

“你是說漢武帝和李夫人的故事?”

“是。”

李硯正經答道:“可是朕的道士比漢武帝的道士厲害。”

漢武帝在帷帳後邊,影影綽綽的,最後只見了李夫人一面。

那是他的道士法術不到家,但他李硯的道士不一樣,他李硯的道士,是能夠起死回生的。

陳恨卻只覺得他好笑。原來所有的皇帝當上皇帝之後,都會信這個。原來這是命中注定,是所有皇帝都逃不過的命定。

李硯見他嘴角噙着三分笑意,便扣住他的手,輕聲道:“你笑話朕。”

陳恨斂了神色:“臣不敢。”

“無妨,你覺着好笑便笑吧。”

又過了一會兒,李硯又道:“其實朕也不大喜歡這帷帳。”

“那就換了吧。”

“恐怕不行,行相子說,這帷帳是專用來困着你的,若是換了帷帳,你走了可怎麽好?”

陳恨嗤道:“皇爺聽那牛鼻子老道瞎說。”

李硯卻道:“行相子還給你批了命格,你要不要聽一聽?”

“不要。”陳恨一翻身,面朝着牆,合眼睡覺,“臣困了,睡一會兒。”

“好好好。”李硯一只手拿起擱在床頭的軟墊,另一只手抱起陳恨的腰,将墊子放在他的身下,“你別總這麽躺,小心壓着傷口。要翻身的時候再喊我。”

“嗯,謝謝皇爺。”

一直等陳恨睡着了,李硯将他散在鬓邊的碎發別到耳後去,低聲道:“你是神仙。”

其實陳恨根本沒睡着,他漫不經心地接話道:“神仙是遲早要回到天上去的,那個老道士胡說。”

李硯哄他:“好,你快睡吧。”

這回李硯沒敢再把話說出口,只是在心裏道,就是神仙。

天底下還有誰似陳恨的模樣?他就是神仙。

至于神仙遲早是要回到天上去的。李硯不怕,他有一個很厲害的老道士。這位老道士,連陳恨是神仙都看得出來,他還有什麽做不到的?

神仙啊神仙。

不過李硯有的時候又會想,是不是神仙都斬斷了七情六欲?

這也太不公平了些,自己不動情,反倒惹得別人心神大亂。

趁着神仙睡着了,李硯湊上前去,虔誠地吻了吻神仙的鬓角。神仙不睜眼睛,揮着衣袖就要拍冬日的蚊子,李硯握住他的手腕,輕聲道:“你睡吧。”

作者有話要說:  課後思考題:

1.皇爺到底信什麽教?

2.“國不可一日無君”下一句是什麽?

對不起大家!我把漢武帝和李夫人的故事記成是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故事了(當時一心想着臨邛道士鴻都客來着,我是傻蛋,捂臉),已經改正了!真的很對不起!(鞠躬)

感謝30537663小可愛捉蟲!

感謝沙礫的一瓶營養液!感謝寒食的兩瓶營養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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