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舊事(6)
身上的傷好得差不多時,陳恨去了一趟大理寺天牢。
李檀被關在最裏邊的牢房裏。陳恨來時,他正靠在牆角出神。
正是夜裏,月光自小窗裏投進來,照在李檀身上。手腳都被長長的鐐铐拴着,他将鐵鏈子團成一團,攬在懷裏。
月光冷得像鐵一樣。
雲紋錦靴踏在鋪地的稻草上。常年照不見日光,稻草發了黴,那股子黴味仿佛自地獄而來。
陳恨斂起衣擺,在他面前蹲下,将随身帶的佩劍放在地上:“李檀。”
李檀眼睫微動,卻并不睜眼看他。
陳恨低頭,想了一會兒,又道:“你好傻。”
“你……”李檀動了氣,直起身子來睜眼看他,一睜眼卻見他笑得恣意,罵他的話只說了一個字便說不出了。
“你看看梁上那一條麻繩。”
天牢的梁上挂着一條腐朽的麻繩,麻繩足有兩根手指粗,尚帶有老鼠啃食的痕跡。
李檀幽幽道:“不用你說,我知道。那是李瑾自盡用的。”
李瑾是從前的太子爺、李硯的皇長兄,幾年前出事後,他在這牢裏自盡,昭陽長公主才去了西北,李硯才去了嶺南。
“不知道這麽些年了,這繩子還牢不牢。”陳恨撐着手,站起身來,走到那麻繩下邊,一擡手就将繩子扯下來了。
揚起梁上一片灰塵。
他自顧自地又道:“那時候還是沈禦史府的大公子帶着皇爺,來給太子爺收屍入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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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太子入殓的第二日,沈禦史府就被查抄了。
給李瑾收屍那日,沈大公子穿了一件白衣裳,沈府被抄,沈大公子被帶走時,連衣裳竟沒來得及換下。
成王敗寇。其實李檀不在乎這些,他李檀,拿得起更放得下。
只聽陳恨又道:“如今你死了,你想,是否有人給你收屍?”
李檀自嘲地笑了笑:“總不能慘到這種地步。”
陳恨在他面前盤腿坐下,扯了扯手中麻繩,自道:“果然還很結實。”
李檀一伸脖子,冷冷道:“你要動手就快點兒。”
“我改主意了,我要拿鈍了的鋸子,慢慢地鋸你的脖子。鋸到一半,留你半邊的脖子,把你整成一個歪脖子。”陳恨說着這話,果真轉頭,吩咐門外守着的獄卒要一把鋸子。
李檀臉色一變,暗罵道:“瘋子。”
“老話說,殺人誅心。”陳恨想了想,定定地看了他一陣,忽正色道,“從今往後再沒有陳府,只有我忠義侯府了。”
沒了陳府,也沒了陳溫。
李檀終于是怒了:“你……”
“哎呀呀,陳府那可是——”陳恨笑着搖頭嘆道,“滿門忠烈,盡為君死啊。”
“你住口!”
李檀忽然往前一撲,陳恨往後一倒,雙手撐在了地上。
扣在牆上的鐵索鐐铐一陣亂響,向前沖出一段距離之後,李檀被制得死死的,再如何掙紮也只是徒勞。
陳恨看着他撲騰,忽然想起了什麽:“诶,你從前說我要殉李硯是傻,現下你還沒死,陳溫就殉你了,那他是什麽?”
“他是真心待你好。”
“我知道。”陳恨笑了,且不說每回李檀刁難他,陳溫都及時趕到,就是怡和殿他自己紮自己一刀那一回,他想除了陳溫,也不會有別人幫他包紮傷口了。
李檀啐道:“你知道個屁。”
“行。”陳恨滿不在乎,“那我就知道個屁吧。”
“你……”這是李檀第三回 說不出話來了,他緩了緩,冷笑道,“那時李硯在嶺南,與河東總兵通書信,若不是有他,你以為這事兒這麽容易過去?再說,李硯能去嶺南,你也要謝他。我有時候挺不明白的,就為了你娘一句話,你怎麽值得他這麽對你?”
天陰了,烏雲蔽月。
陳恨的眸光一閃,雙手一撐地便站起來了,俯身看他,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臉:“你知不知道,怡和殿上那一刀,我刺在了哪兒?”
不等李檀說話,陳恨便再用食指點了點他的心口旁兩寸處:“刺這裏。刺中了一點兒也不疼的。”
李檀低頭,看着他手指所指的地方。
臨走時,陳恨垂眸,輕聲道:“我與我兄長一塊兒待了十來年,你——”
陳恨一皺眉,竟朝他吐了吐舌頭:“你才懂個屁。”
從天牢出來,要經行一條長長的走廊。匪石與一個引路的老獄卒提着燈籠,在廊前等着。
陳恨加快了腳步離開,似乎不大願意在這裏多做停留。
直到要出大理寺的正門,到街上去時,陳恨才似恍然驚醒,一手握拳,砸在另一只手的掌中:“糟了糟了,佩劍落在裏邊了。”
天牢不似其他牢房,是單獨的房間,還是全封起來的。
獄卒再一次打開牢房門,只看見一把長劍插在李檀的胸口,長劍穿過他的身體,鮮血淋漓。
年老的獄卒一見這場景,心道自己看管不利,必是死罪難逃,頓時抖如糠篩。
陳恨伸手扶住他,只道:“那是我落下的長劍,我的罪責我來擔。”他朝匪石使眼色:“去看看。”
匪石上前,伸出手指去探了探李檀的鼻息,又摸了摸他的脖頸,回禀道:“侯爺,人死了。”
“派個人去告訴負責此案的官員,人嘛,丢到城外亂葬崗去。”陳恨又轉頭安慰那獄卒,“您放心,我上折子給皇爺說這件事兒。”
獄卒只道:“小的哪裏……”
陳恨定定地道:“若是上邊要問,您實話實說便是。您沒錯,出錯的是我。”又轉頭對匪石道:“把老人家吓壞了,扶下去歇一歇。”
匪石扶着獄卒下去了,只剩下陳恨一人,他緩步踱出天牢,慢慢地走過那一條很長的陰暗走廊。
他出來時,雲開月明。
天也完了,陳恨伸了個懶腰,才要感慨一句“剪不斷、理還亂”,眼角餘光忽然看見有個人站在邊上大理寺的幡旗下,正看着他。
方才搞了點小動作,陳恨尚有些心虛,而李硯自當上皇爺之後,氣勢逼人。
陳恨一見他,不自覺就要給他下跪:“皇爺。”
“你過來。”
這就是不要他跪的意思,陳恨拍了拍衣袖,湊上前朝他作揖:“皇爺。”
李硯道:“你來這裏做什麽?”
“臣……”陳恨想了想,索性還是跪下了,将方才所有事情全盤托出。
李硯盯着他,只問:“你落下了佩劍?”
其實熟悉陳恨的人都知道,他平素根本不佩劍。陳恨垂着頭,心想這回是在劫難逃了。若是上奏章,他能說出一朵花兒來,要是面對着面說,他道行太淺,騙不過李硯。
默了半晌,李硯又道:“你只要說話就行。”
陳恨微微點頭,應道:“是。”
“你起來吧。”
夜深了,兩個人并肩走在街道上。
因為方才的事情,陳恨不大敢說話,只是低着頭看路。李硯時不時看他一眼,他也裝作看不見。
走出去一段路,陳恨忽驚道:“糟了,馬還拴在大理寺門前呢。”
李硯只道:“叫匪鑒連着朕的馬一起牽回去了。”
陳恨應了一聲,又重新低下了頭。他說李硯怎麽知道他在大理寺的,原來是看馬識人。李硯也真是的,好好的馬不騎,偏要與他走這一段路。
李硯道:“今晨工部說把忠義侯府修好了,朕去逛了一圈。”
陳恨奉承道:“皇爺好雅興。”
李硯瞥了他一眼:“正經說話。”
“诶。”陳恨悄悄偏頭看他,只輕輕喚了一聲很久沒喊過的稱呼,“爺。”
“怎麽了?”
他問了這話,陳恨卻又不答。
李硯自衣袖中探出手去,想要牽他的手,兜轉一番,最後卻重新抓住了衣袖,他道:“你什麽時候也學着……做一個寵臣。”
“嗯?”
“你大可以恣意些。”
“皇爺是想說——”陳恨抱着手,歪着身子靠着他往前走,“恃寵而驕?”
李硯一手握拳,抵在唇邊咳了兩聲:“大概是這個意思。”
“那臣可以做和珅那樣的?”陳恨想了想,又道,“臣跟皇爺講過和珅的故事嗎?”
李硯只是點頭,後來道:“你講過,可以。你不會做過分的事情。”
“皇爺怎麽知道?”陳恨用大拇指一指自己,“奉皇爺方才的口谕,臣可是要做寵臣的人。”
“你要什麽,朕給你。”
陳恨擡眼含笑看他,只道他是從哪裏學的,怎麽還就寵臣了。
從前他才說李檀與陳溫,君臣相處甚歡,這會子就輪到他了。
他嘴上開着玩笑,其實心裏還暗搓搓的有點兒爽。
皇爺的恩寵呀,砸得他暈頭轉向的。
陳恨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靠着他,活像一塊牛皮糖。
李硯道:“你別這麽靠着了,朕都被你推到牆上了。”
陳恨聞言,立即就直起了身子,自己開邁步子往前走。
李硯拉住他的衣袖,暗地裏還繞了兩圈:“诶,你靠吧,你靠吧。”
陳恨擺手道:“不靠了,跟傻子似的。”
他是這麽說的,李硯卻也不曾松開他的衣袖。
後來陳恨随口道:“皇爺都是皇爺了,怎麽還像從前一般一個人出宮?”
“無妨礙,若朕連長安城都逛不得,算是什麽皇爺?”
“是是是,我朝治安非常棒。”
李硯又道:“近來朕時常想,兵進長安,到底是對還是錯?”
“臣也說不清,這種事情,自有史書來證,後人評論。”
李硯不語,這回答也确實不怎麽好。陳恨再看着天想了想,又道:“皇爺是為什麽來的長安?”
“為了給皇長兄翻案,為把皇姊從西北接回來……”
天色潑墨似的黑,陳恨全然不知李硯的灼灼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一垂眸,一拱手,他虔敬地說:“吾皇當為堯舜。”
作者有話要說: 李硯:“你什麽時候也學着做一個寵臣。”
陳恨:“嗯?和珅那樣的也可以?”
李硯:“不可以,你是承寵的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