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三清(5)
三清觀一個幽僻的院子裏, 常年供奉着幾個牌位。
那都是被除了名兒的人物。李硯料他們不會樂意,也不把他們遷回宮裏去。只是供在三清山上,每日都有道士前來供奉, 長清公主也常來。
上香時,李硯請長清公主站在前邊, 長清公主以為于理不合,正要推辭,卻聽聞李硯道:“母親面前, 不論君臣, 只論姐弟。阿姊領我們給娘親上香罷。”
他既這麽說了,長清公主便也站到了兩人前面去。
俯首磕頭過後,她直起身子來,喃喃地念了兩句話,卻忽然轉頭,對陳恨道:“離亭,你也說兩句話。”
從方才開始, 陳恨就只是規規矩矩地侍在一邊。他此時跪在地上, 只低頭道:“奴不敢逾越。”
“阿娘從前喜歡聽你說江南話。我與阿硯說的,她都說不好,你說兩句。”她頓了頓, 再開口時,語氣中竟有幾分懇切, “你随意說兩句。”
陳恨轉頭去看身邊的李硯, 見他也微微點頭。只道娘娘與林姨娘都是江南人, 喜歡的東西大抵也差不多。
“打起黃莺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
從前在長安時,他把這首詩念給想家的林姨娘聽,她很喜歡,還讓他寫下來,繡在帕子上。
不過林姨娘不知道遼西在哪兒,林姨娘問起,陳恨就騙她說,遼西是江南的別稱。
後來林姨娘就明白過來了,一個在西、一個在南,遼西和江南根本就是兩個地兒。
于是陳恨又騙她,說詩嘛,意思通了就行,不用太計較地名兒。
長清公主将那詩默念了兩遍,問道:“是你們江南那兒的詩?”
“是一位叫做金昌緒的先生的詩。”陳恨再想了想,“他确實是江南人。”
再跪了一會兒,長清公主道:“我與阿娘獨自待一會兒,你們随處去走走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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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稀稀疏疏地飄起了雪。
李硯與陳恨坐在檐下臺階上,面前擺一個被火熏得全黑的銅盆,手邊幾疊黃紙。
陳恨拿着火石,雪天潮濕嚴寒,敲了好幾下也沒能生出火來。
“我來。”李硯拿走他手裏的火石。
“謝謝皇爺。”陳恨再伸手去拿黃紙,拗得齊整了,才敢湊近火石。
黃紙易燃,很快就燒起來了。
陳恨用樹枝撥了撥,火光之間,瞥見李硯緊緊皺着眉頭,大約是正難受。陳恨便拍了拍他的背,也不說話,只是靜靜地陪着。
“離亭。”李硯隔着衣袖捉住他的手。
陳恨往後扯了扯衣袖,伸出手來,反握住了他的手:“皇爺若是倦了,不妨歇一歇。”
“哪裏敢倦?”
怎麽忽然說這樣的話?陳恨被他吓了一跳,料定他是心中有事兒,握着他的手緊了緊,哄他道:“奴在呢。”
李硯抿着唇看他,神色認真,仿佛是從來沒見過陳恨的模樣。
他忽然笑了笑,眉眼都舒展開,仿佛雪過天霁。
他拍了拍陳恨的手:“你不是還要去看你娘?下午就要回宮,你總陪着朕,也不曾得閑,你去看看她吧。朕不打擾你與她說體己話,你先去,朕等會兒就去找你。”
陳恨仍是不大放心他:“奴再陪陪皇爺。”
李硯卻道:“你去罷。”
“要是累了,就歇一歇。”陳恨言辭懇切,好認真地看着他,最後囑咐了一句。
“嗯。”
得了李硯一聲答複,陳恨才起身,拂了拂衣袍,提起裝着祭品的小竹籃子,撐着一把竹傘便走了。
李硯在檐下撐着頭看他,險些被風雪迷了眼。
并沒有提腳便走,陳恨出了院門,躲在暗處看了他好一會兒。
直到李硯朝他擺了擺手:“你快走吧,小心雪大迷了路。”
陳恨走後,李硯起身,也沒有告訴長清公主,他一個人去找了三清觀中的行相子道長。
大冬日裏,門窗全開,冷風吹進來,将案上茶水都吹冷了。
行相子白發白須,只着一身夏日裏穿的竹布衣裳,轉眼見李硯進來,起身給他作揖。他的衣袍寬大,被風吹起,端的一副仙風道骨的模樣:“皇爺。”
李硯在他面前站定,似是随口道了一句:“道長,現下是永嘉二年,正月二十五。”
行相子捋着胡子,笑道:“天子果真可違天道乎?”
陳恨揣着滿懷心事去給林姨娘上墳。
林姨娘死時,他正在宮中陪着圖遭變故的李硯,全然沒想到她也出了事。直到第二日清晨,吳端偷摸着給他遞信兒,他才知道,不只宮裏,陳府也出了事。
他把林姨娘的屍首從亂葬崗裏找出來,又背着她上了三清山。
墳坑是他親手刨的,墓碑也是他親手刻的,法事——
當時山上的道士們也不敢摻和這件事情,林姨娘的法事,是一位白發白須的老道士見他可憐,發善心幫他辦的。
陳恨跪在墳前,将籃中祭品一一擺開。
林姨娘在三清觀中也有牌位,只是他喜歡到墳前來與她說話,這樣真切些。
一擡眼,便看見墓碑上的刻字。那是他的手筆,去年重新立的碑。
上過了香,也燒過了紙,估摸着林姨娘若泉下有知,這會子也該感知到了。陳恨便斂起衣擺,靠着墓碑,盤腿坐在地上,與她說話。
“唉——”這麽多的事情,陳恨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便先嘆了口氣。
坐了有一會兒,他才喚了一聲:“環娘啊。”
環是林姨娘的閨名。
他這一聲環娘,語重心長的,根本就不是喊娘,好像喊妹妹似的。
不過陳恨原本也沒拿她當娘,多年輕呢,比他穿越過來的年紀還小,哪能這麽早就當娘?
心中這麽想,口中未必這麽說。
他只道:“阿娘你別生氣,我就是随口一喊,我肯定沒私底下這麽喊你。”
陳恨被自己逗笑了,有些冷了,便呵了呵手,正經道:“上回來,我說我封忠義侯了,還沒一年,我就被廢了。”
他到底正經不過一句話,很快又忍不住笑了:“李寄書簡直是個瘋子。”
陳恨将頭靠在墓碑上,似是仔細地聽了聽,又說:“李寄書就是李硯,就是皇爺。”
“我們剛來長安第一年,三月修禊,你帶我出去玩兒,我又帶了一個比我小的小孩兒。你怕我和他走丢,還把我和他的手用紅繩子綁在一起——說到這個,我就不得不問你一句了,你當時把我們綁一起,就不怕我和他一起丢了?”
“你總以為他也是皇八子的伴讀,還讓我給他帶點心還有一些小玩意兒,其實他就是皇八子。”
“我又不是有意瞞你的,我是怕你知道了吓暈過去。”
“我那時……是真想要帶你一起去嶺南的,等那時候你就知道這件事了。誰知道……”陳恨嘆了口氣,“不過也好,嶺南貧瘠,日子過得清苦,你在江南、在長安,都是富庶之地,不用去嶺南受苦,也好。”
“方才說到什麽來着?噢,說到李寄書是個瘋子。”
“我近來在想,他是不是重生之前受過什麽刺激?可是我怎麽會放下他不管呢?我不是鐵石心腸的大奸臣啊。我造反之前,還怕他會恨我呢。”
“那時候要是照着我的安排,我肯定能保全我們兩個人,等做完了任務,我肯定就把皇位還給他了。”
“按理說不應該啊,他重生之前到底經歷過什麽?莫不是我狠狠地把他給傷了?”
“俗話說得好,大奸若忠,大忠若奸,忠奸難辨。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哪一個,不過我肯定是最忠義的那個。”
“從除夕那天我就在想,要不我找個機會,跪在他面前向他坦白了吧。可我又沒法向他解釋系統任務,我沒法讓他明白我是非造反不可的。”
“但凡他放放松,我就給他請罪。”陳恨嘆了口氣,“我與他這麽多年的情分,就這麽熬着,熬成一個什麽也不是的東西,我心裏難受。”
看起來是滿不在乎的模樣,陳恨卻一低頭,抽了抽鼻子。
他緩了緩神,又開始在墳前絮叨:“他簡直是鐵打的,一坐下來能批一整日的奏折,要不就是去武場練劍,這人竟然能越活越沒意思。”
“我有時候覺着,他是不是當皇爺當得太累了?後來我又想,應該不至于。”
“可他到底、為什麽有時候看着心事重重的?”
林姨娘自然沒法子回他,陳恨自個兒想了一會兒,也沒想出什麽來,便轉了話頭,道:“環娘啊,我把你最喜歡的那首詩再念一遍吧?”
“……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他才念完這句詩,李硯便到了。
李硯亦是一掀衣袍,在墳前跪下,磕了個頭。
陳恨起身,站在一邊:“皇爺,禮太重了,我娘她受不住。”
李硯擡起頭,道:“此處不論君臣。”
“皇爺什麽時候來的?”
“才來。”李硯一垂眸,“只聽見你念那句詩。”
陳恨不疑有他,只道:“多謝皇爺專程來看我娘一遭,這雪越下越大了,還是快回去吧。”
“嗯。”
李硯幫他将地上祭品收進籃中,也容不得陳恨插手。
他撐開竹傘,轉頭對陳恨道:“雪越下越大了,你還不快過來?”
陳恨躲進傘下,伸手就要将竹傘給接過來:“奴來拿吧……”
“不用,你矮。”
陳恨摸了摸鼻尖,有他這麽說話的麽?
“離亭。”李硯偏頭看他,“你別總念那兩句詩,換一首來念吧。”
江南民歌绮麗,常講男女情愛,聚時歡愉,散時相思。男子念給女子聽,女子念給男子聽,當然有時候男子也念給男子聽,女子也念給女子聽,但是他念給李硯聽——
陳恨擡眼瞥他一眼,要是念給他聽,那也太奇怪了。
于是他緘默不語。
李硯用手肘碰碰他:“你念一首吧。”
陳恨甩着衣袖,半吟唱着給他念了一首:“侬作北辰星,千年無轉移。歡行白日心,朝東暮還西。”
陳恨想了想,又道:“‘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衆星共之’。這句詩拿來配皇爺正好。”
《子夜歌》原本就是頗豔情的詩歌,他是曲解附會的,就好像迂腐的老夫子非要解釋民間歌謠。
君作北辰星,衆星皆共之。
二人回去時,不知為何,三清觀中正喧鬧。
陳恨往前走了兩步,抖落下身上的碎雪。
殿中有位婦人正說話:“母親不怪你,你年紀小,頑皮些,守不住也是尋常。我又是後母,你不聽我的話,也是尋常。可祈福之事,事關你父親的生死,你怎麽敢……阿津比你年幼,就連他也明白的道理,你怎麽敢……”
話沒完,這婦人再忍不住,哭了起來。
李硯要來三清山,自然會把三清山上種種都查清楚。
他将竹傘收了,朝殿中一望,對陳恨解釋道:“瑞王的繼王妃,還有……瑞王府的小世子。瑞王病重,他們上山祈福。”
瑞王是李硯父親在位時封的王爺,皇家宗親。
聽瑞王妃方才那話,大約是小世子在祈福時出了什麽差錯。
李硯頓了頓,又補了一句:“瑞王妃自有親生兒女,方才她說的那位阿津是一個。”
陳恨再望了一眼殿中,只聽見瑞王妃向在場衆人哭訴之聲。來三清觀敬香祈福的人不算少,而且大多都是長安城中有頭有臉的人物。
況且——
祈福的規矩他不大懂,可也不會在正殿大堂中守着祈福,那就是瑞王妃把人給拉出來教訓了?這不是當衆欺負孩子麽?
“奴去看看。”陳恨快步走進殿中。
他平素護崽護得緊,這回李硯連他的衣袖都沒摸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