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三清(4)

李硯平生第一回 醉在了素酒裏, 他入了夢。

夢見他重生之前的故事。

忠義侯府有一座兩層小樓,對外說是觀景樓, 其實竹樹掩映着,觀不得什麽景, 旁的人在外邊也看不見它。

小樓周圍有十來個人巡視,一層也有十來個人輪值看守。

陳恨造反之後,李硯就被關在二層。

二層的擺設是陳恨親自安排的, 臨窗的長榻、長榻上的小案、小案上的書冊, 全是按照李硯的習慣來的。

永嘉元年的除夕, 忠義侯府的梅樹下一別, 李硯足有一年沒見過他。

陳恨不敢來見, 李硯也不想見他。

李硯在樓裏住着,也不記得日子, 只知道是一個落了雪的晚上, 有人在外邊敲門。

炭盆燒着,房裏正暖和。為防發出聲響,地上還鋪了厚厚一層毛氈。李硯只着單衣, 赤着腳下了地, 去給人開門。

此處從未有人造訪, 李硯心裏隐約知道是誰, 但又好像不知道是誰。

門外的人站得不穩,仿佛是靠在門上的, 門才開, 他就順勢撲進來了。

李硯後退兩步, 凝眸看他:“你來做什麽?”

陳恨踉跄着步子站好了。他抱着幾枝開得正好的梅花,卻全不見梅花的清香,只有很濃的酒氣,他低頭:“我……過來看看。”

“喝酒了?”

“壯……壯膽,一不小心就……喝得有點多了。”說着,陳恨還打了個酒嗝,“對不起,一開始我是都想保全的,過幾天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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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硯一抓他的手腕,再把他往身邊一扯,一踢房門就将門給合上了。

陳恨甩了甩手腕,卻沒能掙開他的手,便道:“你抓着我當人質也沒用,樓下的人不會放你走的。”

李硯一手推着他的肩,就把人壓在了牆上。

陳恨又道:“你要是想揍我兩拳出氣,那還是可以的,我不喊疼,樓下的人也不會知道。”他認命似的閉上了眼睛:“你打吧。”

李硯看着他心裏就起火。

這到底算是怎麽回事?造反造反,贏的人不是他嗎?他不是手段了得嗎?現在這副模樣又算是什麽意思?

陳恨醉得站不住了,被靠着牆,胡亂把懷中梅花塞給他。李硯也不接,任那梅花掉在腳邊,抖落下花瓣與月華。

可是陳恨等了很久,也沒有等到李硯的拳頭落下來。

李硯近前半步,踩在梅花枝子上,卻将他死死堵在牆邊。

“你就是仗着我喜歡你。”

李硯附在他耳邊說完這話,雙唇便輕輕蹭過他的脖頸與耳後,偏了頭湊過去吻他,吃盡他唇上殘存的酒水,細細地研磨。最後才發了狠,循着酒香撬開他的唇。

陳恨大約是吃醉了酒,聽他那話,尚且不大清楚。

還吻着他的時候,李硯手指一勾,便将他的腰帶拽下來了。

那時李硯只着雪白中衣,披散着頭發,幹淨純粹得仿佛仙人。

可他原本就不是什麽善人,近一年不見光的日子,又生生将他逼成最陰暗的模樣。

總歸是陳恨自個兒找上門來的。

用腰帶将他的手繞了一圈又一圈。

李硯抱着他的腰,将他圈起來,低着頭,像從前一樣,将腦袋埋在他的肩窩,輕吻着向下,卻不用手,用唇齒将他的衣帶銜開。

“……放手。”陳恨清醒了些,被綁着的雙手掙不開,才提腳要走,李硯便發了狠,把他按在牆上,再以膝蓋抵在他雙腿之間。陳恨慌了:“李寄書,放手!”

“別喊,樓下可全都是你的人。”雙手梭巡着探入衣襟,李硯摟着他的腰,将他轉了個面,按在牆上,“你到底想要什麽?”

“我……”陳恨知道,他問的是造反的那件事兒,李硯問他造反想要什麽,“我不過要我們兩個都活着罷了。”

“我不一樣,我要你。”雙手搭在陳恨精瘦的腰身上,李硯将腦袋埋在他的肩窩裏,随說話的聲音,輕輕地揉他的腰,“離亭,你聽我說。”

“你是神仙,我陷在泥裏。從前沒得你的允準,我舍不得動你,也不敢動你。”

李硯偏了偏頭,想要吻吻他的唇角,陳恨一別頭,只将後腦留給他。

李硯倒也不惱,輕嘆了口氣,繼續道:“你知道我喜歡男人,從那時在嶺南你随手翻出那本圖冊你就知道。但是你把它放回原處去,問也不問我一句。”

“你知道我喜歡男人,那你知不知道、我喜歡的是哪個男人?”

“我喜歡你。”

“你不知道,我每回見你,每回都想把你這麽按着。我對你的心特別髒,特別不幹淨。”

“你別緊張。”李硯伸手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腦袋轉過來,吻了吻他的眼角,“你氣得眼睛都紅了,你別生氣。”

“我把心捧給你,你看看它。”

“你不看。”李硯雙手圈着他的腰,往前頂了頂,“你不看,你怎麽不看看我對你多動情?”

陳恨怔怔的,由他抱着自己抱了許久,幹澀着嗓子開口:“什麽時候?”

“很早的時候。”李硯想了想,“我記不清。”

李硯又問他:“可曾有過半點動心?”

陳恨不語,半晌道:“你放手,我想想。”

李硯到底最害怕他生氣,陳恨第三遍讓他放手時,他就往後退了半步,還解開了綁着陳恨雙手的腰帶。

陳恨只将腰帶随便一圍,理了理衣襟,轉身就走。

若不是瞥見他的眼角還是紅的,李硯幾乎以為他根本沒聽見那一番剖心剖肺的話。

門外乒乓一陣亂響,李硯不自覺就要開門看看,可才邁出半步,便停下了。

李硯定定地站了好一會兒,才蹲下身,還沒來得及将散在地上的梅花枝子拾起來,外邊又響起了敲門聲。

一開門,陳恨好潇灑地抛給他一個什麽東西:“給你。”

他說完這話,便捂着眼睛,苦笑了兩聲,也不知道是在笑誰。

手裏是裝膏藥的小瓶子,李硯不會不知道那是做什麽的。陳恨身上的酒氣不那麽重了,頭發披散着,發尾仍濕着,衣裳也穿得不齊整,腰帶還是原先那個,他洗過了再來。

李硯見他這副模樣,眉心一跳。

陳恨進門,一蹬腳就關上了門:“聽不懂?我說我給你。”

李硯雙手攬着他的腰,仍将他壓在牆上。

陳恨笑了笑,道:“你就這麽喜歡這個?”

“你正經一點,把我當個男人看。”

陳恨反問他:“我不是個男人?”

李硯蹭開他的衣領,看見他的肩膀青了一塊:“方才還沒有的,你怎麽了?”

“摔了。”陳恨閉了閉眼睛,“出去的時候一不留神,在樓梯上摔了。”

難怪那時外邊響了一陣。

之後這兩人都失了理智。

陳恨疼得倒抽一口冷氣,弓起身子,将額頭磕在牆上撞了兩下,才勉強教自己回了神,咬着牙喊了一聲瘋子。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說誰,大約說的是自己,怎的會因為李硯一句喜歡,就把自己洗幹淨了送上門來;大約也說李硯,陳恨的手死死按在牆上——疼啊。

他喊得輕,李硯卻聽得清楚,也以為他是在喊自己。只伸手抓住他的兩只手,陳恨失了倚靠,往後一倒,直跌進他懷裏,李硯道:“我是誰?你說我是誰?”

陳恨犟嘴道:“……瘋子。”

後來殘存的酒水與痛楚終是教陳恨失了神志:“皇爺……爺……”

“你還知道我是爺。”李硯的動作一頓,低聲問他,“你知道我是爺,那你記不記得,你在嶺南答應過我什麽?”

陳恨當然不會記得,于是李硯每頂一下,便問他一句:“你記得不記得?”

陳恨回過神,咬着牙回道:“我不記得。”

李硯卻好無奈地道:“你敢不記得,你說過的話,你竟敢不記得。”

“我就是不記得了,你別問了。你再問我也不記得。”陳恨歪着身子,喘了口氣,斷斷續續地道,“只有你一個人當了真,我陳離亭說過的話……全他娘的是逢場作戲,哄你、開心用的……”

“你……”李硯把人往自己懷裏帶了帶,“別把自己折騰成這個樣子,你放松些。”

李硯又道:“我知道你一身文人傲骨,清清白白的,我對你的心思龌龊,你肯定不會喜歡。你放松些,你這一身傲骨,其實是可以為我軟一些的。”

他愈發軟了語氣,雙唇貼了貼陳恨汗濕的鬓角:“離亭,你別生氣。我沒有別的意思,我就是把我的一顆心捧給你看,你睜開眼睛看看它啊。”

額上出了汗,滑入眼中。陳恨只覺得眼中酸澀,便閉了閉眼,微喘着氣道:“我不看,你的心太髒了。你那不是真心,那就是一堆爛肉。”

李硯亦是紅了眼睛,攬着他的腰,把他使勁往懷裏按了按,微嘆氣道:“你是醉了才會這麽說。”

陳恨嗤了一聲,低頭去看散在地上的梅花枝子。那梅花枝子被李硯赤足踩在地下,又染了別的東西,髒得不成樣子。

一時間竟緩不過神來,究竟是如何就走到這種地步了?

李硯順着他的目光去看,稍一用力,陳恨便仰起頭,如瀕死的魚一般,大口大口地喘氣。

陳恨又轉過頭去看牆上挂着的一幅青綠山水圖。房中擺設全是他看過的,這幅山水也是他特意淘來的。

想起從前他與李硯說王希孟,他總以為李硯風雅,給他挑的畫兒也風雅。

可他們卻在最風雅的東西前,做這世上最肮髒的事情。

一直折騰到天将明,李硯把他抱在懷裏,片刻也不肯松開。

李硯給他換上幹淨的衣裳,末了,還在他的衣帶上挽了一個結。

這是《源氏物語》裏的故事,陳恨給他講過。夕顏死時,光華公子在她的衣帶上打了一個結,表示立誓,從此不會再喜歡別的人。

陳恨撚着那衣帶看了看,擡頭見李硯真真切切地盯着他瞧。

專要在他面前惡作劇一般,陳恨一擡手,就将那結給解開了。

李硯不依不饒,再挽了一個,這回又按着他的手,不讓他動那結。

冬日裏陳恨的手涼,有炭盆子暖着,也還是徹骨的涼。

李硯搓了搓他的手:“這麽些年了,你也該有些真心了,我陪你慢慢地把那真心養起來。你本該喜歡我。”

夕顏是死了,沒法子再喜歡別的人,可畢竟光華公子還有這麽多的女人。

陳恨不知道自己是要死的那個,還是妻妾成群的另一個。

李硯又道:“離亭,你是不是生氣了?我第一回 和你……所以沒完沒了了些,你別生氣。”

陳恨張了張口,酒是全醒了,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半晌後,陳恨沙啞着聲音道:“我講故事時沒講清楚,要自己給自己的衣帶打結才作數的。你錯付了。”

“你劍術好,下回再遇見喜歡的人,直接就用長劍挑斷他的衣帶。”

他抓了下頭發:“我也就是為了斷了你的念想。要說真心,半點沒有。”

“你自個兒也說你的心思髒,你把你那爛肉似的真心拾掇拾掇,我不喜歡,興許還有旁的人要。”

夢境恍惚。

三清山後山的別院裏,李硯從夢中醒來。

陳恨正拿着巾子給他擦臉,被他忽然睜眼吓了一跳,手一抖,巾子脫了手,就覆在李硯的眼上。

眼前一片黑,李硯仍閉了閉眼睛,一擡手就抓住了陳恨的手。

他的手仍是涼的。

“離亭……”

“诶?怎、怎麽了?”

“你別生氣。”

“好好好,不生氣,不生氣。”陳恨用另一只手去拿覆在他眼前的巾子,只看了一眼,便将巾子重新蓋上去了。

李硯的眼眶紅了。

陳恨一驚,裝作看不見,只道:“皇爺要是倦了,不妨再歇一歇。奴守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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