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了
好多回這樣的事情, 一點一點把他扭曲成衆人眼中陰骘冷僻的少年。
如今瑞王爺病重, 瑞王妃更是加緊了動作, 想要将他從世子的位置上擠下去。
瑞王妃由兩個婢女扶着,歪歪斜斜的, 以帕子掩面, 哭得幾乎要斷了氣。
而他那兄弟李津,正跪在地上求母親莫傷心,還扯了扯他的衣擺,讓他快給母親下跪。
若是真為他好, 又怎會讓人把他從長跪祈福的房間裏拽出來,生生拉到人前哭訴?
李釋不願辯解,他只要一開口,瑞王妃只會哭得更大聲, 他開口, 也沒有人會信他。
所有人都以為他是這樣的人。
他只能作揖, 将頭壓得更低。閉了閉眼,心中無不嘲諷地想道,若是此時傳來父親的死訊, 把這女人逼急了, 她豈不是要把害死父親這頂帽子也給他扣上?
十二歲的少年身形瘦削, 弓着身子,幾乎是頭點地的作揖,卻仍舊不願意下跪。
來三清觀中敬香的大多是長安城中有頭面的人物,聽見動靜,雖不好上前,也都紛紛朝此處看來。
與瑞王妃熟識的貴家夫人還三三兩兩地上了前,輕聲勸慰着瑞王妃。
這一勸倒好,她重新振作起來,又開始哭訴李釋打翻了燭臺的事情。
此時,陳恨快步走進殿中,只在瑞王妃面前站定,擡手将李釋高舉作揖的手壓下去。
來人一陣風一般進來,李釋還未來得及反應,那人的衣袖在他眼前一拂,就将他的手按住了。
他偏了頭,輕聲問道:“怎麽回事?”
李釋不記得自己與這人相識,恐他是認錯了人,正斟酌着要開口時,瑞王妃驚呼一聲,身邊婢女忙叱道:“你是何人?沖撞了我們家王妃可怎麽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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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袖上下翻飛,陳恨朝瑞王妃作了個揖:“陳離亭。”
陳離亭。
好尋常的三個字,好不尋常的一個名字。
從前的忠義侯,現今的掖幽奴。
李釋聞言,一雙漆黑的眸子閃了閃,只飛快地瞥了他一眼,又很快垂下頭去。
近日忠義侯的事兒,鬧得長安城沸沸揚揚的,瑞王妃自也知道。
她略垂眸,瞥了一眼陳恨的粗布衣角,道:“不知陳公子有何見教?”
未等陳恨說話,一個聲音不緊不慢地替他回了話。
“他代皇爺來觀中祭祀,正替皇爺上香時,聽見外邊一陣吵鬧,生怕所祭之人被擾了安寧,一時着急,就失了分寸。王妃切勿見怪。”
清清冷冷的女聲響起,長清公主自殿外款款走來,衆人忙不疊下跪參拜。
長清公主笑了笑,只喚道:“離亭。”
陳恨應道:“公主。”
“你急什麽?火急火燎的。”長清公主再看了一眼李釋,又對陳恨道,“此間事我來處置,一定還世子爺一個清白。你就這麽丢下手上的事兒跑來,也不怕皇爺生氣。”
她這話說得含糊,旁的人只以為是皇爺在宮中,知道了要生氣。
陳恨卻知道,公主說的是自己把李硯丢在一邊,李硯在外邊正生氣。
恐怕又惹他生氣了。
陳恨低頭:“奴先下去了。”
“去吧。”長清公主仍是朝他笑了笑。待陳恨走後,長清公主又稍低了頭,撚着袖上的繡花兒,似是随意對衆人提起:“今日是母後忌日,朝中事務繁多,皇爺不得抽身,故此派了離亭來。他今日下午就回,一來一回趕得匆忙,到底是皇爺最信他,離不得他。多少年了,怎麽能說離就離了呢?”
她擡眸,目光落在殿中衆人身上,悠悠道:“忠義侯左不過是個名頭,皇爺與他都不在乎。誰知道,旁人一個一個的,竟都這麽認真。”
衆人一驚,将頭垂得更低,直道不敢。
陳恨出去時,李硯果真沉着臉色,抱着手在廊下等着他。
陳恨湊到他身邊去,半讨好地喊了他一聲:“皇爺。”
李硯又好氣又好笑地看了他一眼:“你急什麽?直往裏沖,連你的衣袖也摸不着。”
陳恨撓頭,嘟囔道:“奴也不知道皇爺請了公主過來。”陳恨又道:“此處人多眼雜,皇爺還是回後邊院子去吧。”
李硯抱着手,順着檐下長廊往道觀後邊走:“知道人多,你還一口一個皇爺。”
陳恨一愣,無奈道:“行。爺,你是爺。”
三清觀中道士特意在偏僻處收拾了一間屋子給李硯休息,陳恨打開房中窗扇,朝外望了望,随口道:“這雪越下越大了,再落下去,恐怕下午是走不了了。”
李硯卻道:“三清觀後邊有一株梅花樹,你看過沒有?”
“奴沒看過。”
那株梅花樹是開國時的老忠義侯從江南祖地帶回來的,一株種在了忠義侯府,另一株就種在了三清山。
當時因為這事兒,禦史參了老忠義侯一本,高祖皇帝将奏章一擲,朗聲笑道:“風流人也。”
遂成佳話。
“若是回不去,朕帶你去看看。”
陳恨給他沏茶,心道他又不是自己去不了,李硯還非要帶他去。
再稍坐一會兒,長清公主就帶着李釋過來了。
想是事情查清楚了,過來告訴他們一聲。
“世子爺說,要來謝謝離亭。”長清公主說着,就将半大的少年往陳恨面前推了推。
說是道謝,李釋卻也講不出什麽話來,只是盯着陳恨,連眼睛也不眨一下。
陳恨只以為他是難為情,便道:“也不是什麽大事兒,不用謝了。”
李釋仍是盯着他,看了有一會兒,問道:“你、真的是忠義侯?”
“不……”陳恨心虛地看了眼李硯,“現在不是了。”
“那你是陳離亭?”
李釋太執着,幾乎教陳恨以為自己和他結過什麽仇。
陳恨點點頭:“我是。”
少年一時激動,一擡手就抓住了他的衣袖,語氣卻還是淡淡的:“我認得你。”
“嗯?”
“我知道你。”
陳恨不明就裏,疑惑道:“什麽?”
“我從話本子裏知道你。”
“什麽!”陳恨一驚,差點跳起來,心道總不會是吳端的話本子,忙問他,“什麽話本子?”
“《忠義侯小傳》。”
“噢。”陳恨松了口氣。
《忠義侯小傳》是民間說書人編的話本子,從江南陳府的二公子講起,到長安城的忠義侯作結。除卻某些誇張的情節,還是很不錯的話本子。
李釋方才抓着他的衣袖,才要松開時,陳恨瞥見他手心紅了一片。
陳恨下意識把住他的手腕,去看他的手心:“怎麽弄成這樣?”
長清公主上前一看,亦是驚道:“喲,還是我失職了,怎麽燙成這樣?”
少年人皮薄些,李釋那手心被燙得通紅一片。
他低頭看了看,用了力想要收回手,道:“燭臺倒了而已,沒什麽妨礙。”
陳恨抓着他的手腕,把他的手扯過來:“哪有這樣兒的?手若傷了,以後拿不得刀筆可怎麽好?”
“無妨礙的。”
長清公主身邊的杏枝兒拿了治燙傷的膏藥來,陳恨便把着李釋的手給他抹。
陳恨還像哄小孩子似的哄他:“不疼的,塗上去是涼的,我輕輕的。”
李釋的眸色一沉:“我不怕疼。”
“好好好,你不怕疼。”
臨走前,陳恨将膏藥瓶子塞進他的袖子裏:“你回去記得每天要抹。”
“謝謝侯……”李釋原想喊他侯爺,轉念一想,他不是忠義侯了,便改了口,“陳離亭。”
怎麽直接就喊了名字?陳恨摸了摸鼻尖:“不用客氣。”
少年人捏着袖中的小瓷瓶,抿了抿唇,忽然輕聲道:“陳離亭,我很喜歡你。”
他這話咬字輕,陳恨沒聽見,倒是原本一直坐在一邊的李硯黑了臉。
陳恨道:“什麽?”
“‘心在關外定乾坤,身在局中守宮闕。’”他念的是話本子裏不怎麽通的詩句,也就是那麽一個意思,李釋定定道,“你是忠義雙絕,我很喜歡你。”
還一連講了兩遍,李硯的臉色更陰沉了。
而陳恨突然受了少年人這麽厲害的誇獎,愣了半晌,怔怔地回道:“承蒙世子厚愛。”
李釋又抿了抿唇,很艱難地從口中吐出一句話來:“我……我會長成像你一樣的人。”
“啊?好,那你好好學習,天天……”陳恨差點就順嘴說了天天向上,又拍了拍他的肩,“多笑一些,少年人不用一直板着臉,陰恻恻的。從前有一個小孩子吧,和你差不多大,他也不愛笑……”
陳恨随口胡謅了一個故事講給他聽,大意就是不喜歡笑的小孩子會變成大灰狼。
其實李釋倒不是陰沉,他只是不喜歡說話,他不說話時板着一張臉,看起來就怪陰的,才叫別人都以為他孤僻。
李釋扯着嘴角對他笑了笑,又朝他作了一個深揖:“多謝侯爺。”
偏要喊他一聲侯爺才過瘾。
送走了長清公主與李釋,陳恨關上門,回身時,李硯正陰恻恻地盯着他。
不笑的皇爺變成了大老虎。
陳恨被他吓得靠在了門上,也不知道他又怎麽了,喚了一聲:“皇爺?”
“你給朕過來。”
“怎……怎麽了?”
“你過來。”
“……诶。”
陳恨挪着步子蹭過去,李硯冷聲道:“你快點過來。”
陳恨被他一吓,兩三步就跑過去了:“诶,來了來了。”李硯卻将右手伸給他,陳恨膽戰心驚地捧着他的手:“皇爺怎麽了?”
“方才撐傘時紮了木刺,朕看不見,你看看。”
就為的這個?
陳恨松了口氣,原是要他挑刺兒,不是給他挑刺兒。
陳恨低頭,抓着他的手,摸了兩三回也沒摸見什麽木刺兒。才要開口問他,究竟是手心哪裏疼,只是一擡眼就看見李硯面色陰沉,好像渾身都冒黑氣,陳恨便不敢開口問他。
再摸了幾回,陳恨實在是找不見,鼓起勇氣問他:“皇爺,那刺兒在哪兒?”
李硯卻道:“你方才講的那故事,怎麽從前沒有對朕講過?”
“那故事是奴瞎編的。”
李硯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嗎?”
“……是。”
“以後別給別人講故事。”
“……是。”陳恨仍是問他,“刺兒在哪兒?”
“刺兒在這裏。”李硯一反手,捉住他的手,直按在胸口。
陳恨被他吓得倒吸一口涼氣,還不敢有什麽反應。李硯忽然憎惡起現在是冬日裏,衣裳穿得厚了,陳恨的手按在他的胸前,也不知道到底能摸到什麽。
這麽想着,李硯索性用另一只手松了松腰帶,又稍解開了衣襟,拉着他的手。只隔了一層薄薄的中衣布料,叫他的手重新按在心口。
李硯忽然開口喊他:“忠義雙絕。”
陳恨慌了,用力想要收回手:“奴、不……不敢當。”
李硯定定道:“不單他喜歡你,朕也很喜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