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三清(7)
——朕也很喜歡你。
那時長清公主要他把真心完完全全地捧給陳恨看, 李硯回去想了一整日。
今日李釋又在他面前做了個範例。不過這個範例做得李硯很生氣。
李硯是趁亂裝瘋、鹦鹉學舌, 只将李釋方才說過的話再說一遍。
看起來好像有意逗陳恨玩兒似的。
李硯想着,最差也就得他一句承蒙厚愛,然後繼續把人給囚着。把人關起來, 這是陳恨教他的。
這時的陳恨不似那時的陳恨,總不會再指着他的真心說是爛肉了罷?
而他李硯也不是那時的李硯,總不會再拿他毫無辦法。他用長劍能挑開的衣帶,自然也能用雙手再系起來。
那時在林姨娘的墳前, 他聽見陳恨說,十幾年的情分就這麽熬着, 熬來熬去不知道熬成什麽東西, 他心裏難受。
他李硯又何嘗不是難過?
人整日在自己眼前心裏蹦來跳去, 可是多看一眼他要怕你,多碰一下他就要跑, 他喝醉了也不敢多動一下, 怕他醒了要罵自己心髒。
太難了。早知如此,他就應該學陳恨, 先把他關起來再說。
說了吧, 索性都說了吧。
陳恨被他那話唬得暈頭轉向的,站也站不穩了, 要不是李硯還抓着他的手不放, 他能直接跳到屋子外邊去。
李硯道:“方才李釋說喜歡你, 你尚且還能說一句承蒙厚愛。朕現在說喜歡你, 你怎麽什麽都說不出了?”
陳恨往後縮了縮:“皇爺和世子爺, 那能……能是一樣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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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硯苦笑,反問他:“能是一樣的嗎?”
陳恨嗫嚅道:“不……不能吧。”
“你也知道不能。”
陳恨随口否認道:“奴不知道。”
“罷了,朕知道你心裏有坎兒過不去……”
陳恨抖如糠篩:“奴心裏平整着呢,沒坎兒。”
“那你慌什麽?”
“奴沒慌……”陳恨說這話時,最後一個字破了音,聲調起伏着,忽然就掉下去了。
李硯被他逗笑了,咳了兩聲,正色道:“有件事情不能再拖了,今日雪下得大,恐怕是回不去了。你下午好好想想,把事情交代清楚,今晚朕審你,與你算算總賬。”
——交代清楚,算算總賬。
陳恨心中咯噔咯噔,一連響了好幾聲。心中連道完了完了,他陳恨今兒算是活到頭了。
陳恨是全慌了,他滿以為李硯肯定是不再顧念舊情,要動手屠反賊了。
難怪他把自己帶上三清山來,他一個人在三清山上,匪石吳端都不在,他一個人孤立無援。
三清山又好抛屍,随便來只老虎就把他給叼走了,還不會留下證據。
李硯又道:“你放寬心,朕不怪你。”
話雖是這麽說,可是誰知道呢?
陳恨凄凄慘慘地看了他一眼,放寬心,他還有心嗎?他的心都被吓得跳走了。
陳恨結結巴巴地說:“皇、皇爺……我……對不起,我沒辦法,我……我原本想……”
“你整理整理,晚上再說吧,不急在這一時。”李硯道,“朕不殺你。你只想想,怎麽把這件事兒給朕說清楚了,再想想你怎樣贖罪,朕才不殺你。”
“奴……奴給皇爺當牛做馬……”
李硯搖了搖頭,嘆氣道:“你好好想想,晚上再說。”
“那奴想想,皇爺放開奴先。”
放開他之前,李硯抓着他的手拍了拍:“離亭,晚上帶你去賞花兒。”
這時候陳恨才反應過來,之前李硯說要帶自己去三清觀後邊賞花兒是什麽意思。他造反,也是用賞花兒的借口把李硯騙到忠義侯府的。
天道輪回,因果相生。
他陳恨一點兒也不——他好後悔啊!
大雪封了路,不敢冒險下山,所有人都被困在了三清觀中。
而陳恨——他一個下午都在房裏寫東西。
他窩在長榻的角落裏,據着一張小案,落筆飛快,寫得正起勁。
李硯原坐在長榻的另一邊,捧着書看,轉眼見他寫什麽東西寫得正高興,便擱下書冊,也不發出什麽聲響,悄悄湊過去看他,在他耳邊說話。
“離亭,你在寫什麽?”
陳恨正寫得認真,一聽他說話,雙手一張,整個人都趴在了案上,擋住上邊寫得滿滿的一疊紙張:“沒寫什麽。”
“嗯?”
“奴……”陳恨趴在案上,轉過頭去面對着李硯,很勉強地朝他笑了笑。
太可愛了,他愛寫什麽就随他寫什麽吧,寫反詩都行,朕不管他了——李硯不動聲色,伸手撥開他落在額前的長發。
李硯自以為好溫情的動作,落在陳恨眼裏,就好像是李硯拿着一把長劍正威脅他。
陳恨仍趴在案上,道:“奴正寫奴的犯/罪經過呢,力求還原真實事件,一定給皇爺一個交代,保證讓皇爺滿意。”
“這個……”李硯頓了頓,“你還是別寫了,朕是讓你想想怎麽贖罪。這東西寫了,落到別人手裏容易惹麻煩。”
“嗯嗯。”陳恨好乖巧地點點頭,“奴馬上就把這些東西給銷毀,然後好好想想怎麽贖罪。”
“你……”到底在做什麽?李硯看他這副模樣,幾乎以為他逗陳恨玩兒,沒控制好分寸,把陳恨給吓傻了。
“皇爺看書去吧,奴一個人認真反省奴犯下的過錯。”
好容易把李硯給勸走了,陳恨揉了揉脖子,重新在案前坐好了,繼續開始寫東西。
其實他不是寫供詞,他寫遺書。
先寫了一封信,總領敘述他是誰、他幾歲、他是幹什麽的、他為什麽寫這封信,悄悄地塞在長榻的縫兒裏。希望終有一日,某位有緣人能看到他的這封信。
另外又寫了幾封給重要的朋友,吳端、蘇衡、徐醒各有一封,還有兩封要寄去江南,還有高公公、章老太醫、匪石匪鑒等人。
回想起從前種種,這幾封信寫得陳恨淚眼朦胧、直抽鼻子。
因為趕得急,寫到後邊只能給每個人寫一兩句話。他好想問問李硯,能不能寬限他幾日,讓他好好地跟朋友們告個別。
這時他想起李硯——
陳恨轉頭看他,方才李硯湊過來看了一眼,這會子又倚在榻邊看書了,看得正入神,也沒發現陳恨在偷瞄他。
陳恨心嘆道,還是給他也寫一封吧,旁的人都有,反倒是他沒有,豈不是教他難堪?
他另取了一張紙來,平平整整地鋪在案上,用手捋了好幾遍,才提筆沾墨。
——寄書。
陳恨想了想,都造反了,李硯都要治他的罪了,還這麽親親熱熱地喊他的字,是不是有點刻意讨好的味道?
他想李硯大概不會喜歡這個,于是在前邊添了一個李字。
——李寄書。
這個看起來又有點兒兇,像貓伸着爪子喊他。都造反了,都給人家的心靈造成了不可磨滅的傷害,還給兩人的關系也造成了無法挽回的破壞。
犯了這麽大的錯兒,還這麽喊他,是不是有點嚣張了?
陳恨再想了一會兒,把李字塗成了一個墨塊。
——一個黑圈兒,寄書。
這是不是有點兒不尊重他?陳恨再轉頭看了他一眼,不自覺就喚道:“寄書。”
陳恨才寫完給吳端的書信。雖然他是個酸文人,吳端是個臭武夫,但他二人從小一起給李硯做侍讀,感情還是很好的。
而陳恨一面寫信,一面想着從前過往,寫兩句話就提筆揉揉眼睛,把兩只眼睛都揉紅了。
李硯只道是他哭了,忙道:“你怎麽了?朕又沒說怪你,你別……”
陳恨不理他,轉回腦袋,再取了一張紙,端端正正地落下兩個字——寄書。
方才這麽喊他,李硯沒有生氣,知道他不會生氣,陳恨才敢這麽寫。
只是接下來要說什麽?
陳恨沒法跟他說清楚系統的事情,也沒法跟他解釋自己非造反不可的事情,不論誰聽見這種事情,第一反應都是——瘋子。
于是陳恨沒有提這件事情,只是信手拈了幾句話丢上去。
後來撐着腦袋苦惱了一陣兒,他就趴在案上睡着了。
連夢裏都是他造反的事情。
接到造反任務之前,他還正在養居殿和李硯“你侬我侬”的呢,一接到任務,連招呼都沒來得及打,他轉頭就跑了。
半年的任務時間,他拖了又拖,拖了又拖,總以為是系統出了錯,再過一會兒就改回來了,還讓他做李硯的賢臣,幫着李硯穩固江山。
一直挨到元年除夕的前一日,系統前後給他發了兩條消息,第一條就叫他不用造反了。
他等了這麽久,終于等到系統更改“錯誤”。
天知道他當時有多高興。
第二條消息才告訴他李硯重生。
他原想把這件事兒埋在心裏,永遠埋在心裏,教李硯永遠也不知道他曾經想要謀逆。現在李硯什麽也知道了,他想瞞也瞞不住了。
分明是最親近的人,卻落得了這種下場。
陳恨怕的其實是這個。
他有時會想,是不是系統故意這麽做,就為了檢驗他們君臣之間是不是真的毫無嫌隙。
這下完了,哪能經得起檢驗呢?
他只睡了一盞茶的時間。陳恨揉着腦袋從夢中醒來,轉頭看了看李硯,然後繼續給他寫信。
寫的什麽是不知道了,滿紙胡謅,好像欺負了良家女子的纨绔子弟,寫信給姑娘道歉,不論寫什麽都假惺惺的。
陳恨撐着頭想了一會兒,最後寫道:吾皇當為堯舜,奴做……
他想了很久,也沒能想出來他一個反賊還能為李硯做什麽,随手抹了兩筆,就塗黑了。
陳恨将書信交給匪鑒,讓他幫着轉交,一封一封地檢點:“這個給吳循之小将軍,這個給蘇元均蘇大人……這個……”
他頓了頓:“這個給皇爺。你別太快給他,過幾天再給他。”
匪鑒覺着他不大對,問道:“離亭,你怎麽了?”
“我……”恐怕是要死了。這樣的話陳恨說不出口,“今晚皇爺帶我賞花兒來着。”
匪鑒不明白,他只應道:“我會把信交給他們的。”
陳恨拖着步子回了房,李硯道:“晚間風大,你穿厚些。”
陳恨悶悶地想,都要死了,管不了冷不冷了。他披上鶴氅,準備與李硯享受一下最後的君臣時光,然後慷慨赴死。
三清觀後邊的花樹長得正好,老枝遒勁,傲雪淩寒。
陳恨低了頭,不敢再看,只抽了抽鼻子,将臉藏在鶴氅的狐貍毛邊兒後邊,便要開口請罪。
李硯伸手,隔着兜帽揉了揉他的腦袋:“你等着。”
陳恨将頭垂得更低,這下完了,連請罪都不用請,直接就死了。
不消多時,只聽見身邊人踩在雪地上的腳步聲,李硯回來了。
陳恨閉了閉眼,準備受死。也不知道李硯要怎麽殺他,要是直接用長劍捅過來,那還痛快些,要是用長劍慢慢地劃他,像切肉片兒似的,那他……
他正胡亂想着東西,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時,李硯徑直走到他面前,雙手往前一送,不知道往他懷裏塞了什麽東西。
陳恨睜眼,透過仍帶碎雪的梅花看他。
李硯卻道:“那時在忠義侯府,還欠你一枝花枝,還給你。”
李硯說的是前世在忠義侯府,陳恨騙他去折花枝子,下一刻李硯就被拘了,所以他說欠他一枝。
只是欠了一枝,卻要用滿懷來還。
“皇爺……”
“你到底在慌什麽?”李硯伸手搓了搓他的臉。
而下一刻,李硯就慌了:“離亭,你別哭啊,我以後不吓唬你了,你別哭。”
陳恨揉揉眼睛:“對不起,皇爺,臣有罪。元年除夕,臣原本是要造反的,對不起。”
認錯兒的話,真說了出來,就算是天大的錯兒,仿佛也不算是錯兒了。
李硯抓住他揉眼睛的手,細看時才發現陳恨的眼睛比他懷裏的梅花兒還紅。
他說:“臣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從元年六月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