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玉骨(1)

三清觀後邊的那株梅花樹, 與忠義侯府、陳恨院子裏那一棵,是同一種,也都是從江南走水路移來的。

陳恨心想, 若是李硯不重生一回,早在元年的除夕,他在忠義侯府的梅花樹下就該被擒住了。

這回要換了自己,那也算是——

報應不爽。

他全然受着便是。

陳恨将手中李硯送的梅花枝子抱緊了些,說話聲音如那時邀他賞花兒一般,若不細聽,很快便會消散在寒風與梅香之中。

“奴都說清楚了,事情……就是這樣,因為一些奴說不清楚的事情, 永嘉元年的除夕,奴原本預備要……造反。”

造反二字出口時,手中的梅花枝子被他拗斷一截,一聲輕響。

“囚禁皇爺的二層小樓是奴着人建的,要捉皇爺的那些人,也是奴親自找的。他們不知道我要關誰, 他們只知道……他們以為那是奴的仇人。”

“此事全是奴一人所做, 奴一力承擔罪責,與旁人無關。”

說完這話, 他便松了口氣,仿佛卸下了沉重的枷鎖。

那枷鎖,他從元年六月收到任務時開始戴着, 一直到方才,他親手把它給摘下來了。

陳恨彎腰,小心翼翼地将滿懷的梅花枝子放在雪地上,再一提衣擺,朝李硯跪下了。

他俯身,似是倒在了雪地上:“求皇爺降罪。”

李硯卻道:“你起來說話。”

陳恨只将頭垂得更低,幾乎将額頭磕在了雪地上:“奴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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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雙手按在雪地上,死死地攥着一些碎雪,也不知道該想些什麽。

他總說保命保命,可真正到了緊要關頭,他卻全聽李硯的發落了。

李硯嗤笑一聲,似有幾分諷意,反問道:“你不敢?”

手心冰涼,刺激得陳恨微微顫抖,他再答了一遍:“奴不敢。”

“你有什麽不敢的?”

李硯一伸手,就架起他的手。

陳恨在雪地上跪了一陣子,整個人都混混沌沌的,他又不重,李硯稍使了勁,就把他從雪地上架起來了。

猛地被人架起來,腦子又不清楚,天旋地轉的。

陳恨被他按着,就靠在那棵梅花樹的樹幹上。輕輕一聲悶響,樹上的梅花被震落下來,全數落盡陳恨眼底。

他垂眸,盯着雪地看了有一陣子,才擡眼去看李硯。

李硯目光陰鸷,冷聲道:“你不敢?朕說的話你倒是敢不聽,有什麽事情你也敢瞞着不說。一身反骨,你有什麽不敢的?什麽事情你全擔着,你還滿以為自己挺厲害的是不是?”

“你也該長長記性了,從前朕就想說你,你憑什麽?你憑什麽自顧自地辦事兒,什麽心思都按在心底、捂得緊緊的?”

察覺到陳恨動了動,李硯更用了勁兒,将他壓在梅花樹上。

“離亭,你是不是覺着朕還是明承殿的那個皇八子,小孩子心性,事情過了,哄一哄也就好了?”

陳恨搖了搖頭。

雲破月來,月光透過梅花樹枝,稀稀疏疏地落在二人身上。

借着月色朦胧,原本被他氣紅了眼睛的李硯才看見,陳恨的眼睛也紅了,比梅花兒還紅——他哭了。

面上全是淚水,陳恨咬着唇,不教自己發出一點兒哭聲。

他哭得委屈,可就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究竟在委屈什麽。

那是他造的反,也是他做的錯事兒,他原是預備着好好領罰的,一句軟話也不說,只等着李硯發落的。

那本沒什麽可委屈的,要有,他也該埋怨系統非要他做這個狗屁任務。

他不該記恨李硯,更不該怨恨李硯說他,更何況李硯這才只說了兩句。

可是就這麽點兒委屈,在李硯說了他之後,他就成了這世上最委屈的人。

“離亭……”李硯被他吓得手足無措,還以為是方才的話說重了,忙哄他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是有意這麽說你的,我收回,收回,離亭你別哭啊。”

還把人按在樹上,李硯反應過來,也不敢再壓着他,連忙收回了手:“離亭,是不是把你推到樹上你撞疼了?你別哭了,回去我給你揉揉。”

陳恨卻仍是哭,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李硯說了他兩句之後,他是世上最委屈的人。

而李硯安慰了他兩句之後,他就是比世上最委屈的人還要委屈的那個人。

“皇爺……”陳恨忽然開口喊他,還帶着哭腔。

不等李硯應他什麽,他的雙手攀上李硯的脖子,整個人往前一倒,只把腦袋埋在李硯的肩窩裏哭。

李硯披着狐貍毛滾邊兒的鶴氅,陳恨把自己的臉埋在狐貍毛裏,一陣一陣,不停歇地哭。

仿佛那是天大的委屈。

李硯伸手給他拍背,陳恨卻哭得越厲害。

李硯忽然想起,他到底是江南水做的人兒,不該這麽惹他的。

皇爺殺伐決斷慣了,做過的事情從不後悔,這會子卻忽然後悔起來。

他原本是生氣,別扭的氣,到現在也是生氣,還有心疼。

可見招惹陳恨,對他一點兒好處都沒有,還能怎麽?招惹完了還得哄他。

狐貍毛滾邊兒的領子被陳恨的眼淚打濕,尚帶有些許暖意的眼淚落在上邊,自狐貍毛兒的縫隙之間悄悄滑下一滴,只落在李硯的頸上,很快就順着滑下去了。

其實那根本沒有什麽感覺,一滴眼淚罷了,與天上一滴雨水、一滴雪水沒什麽分別。

可李硯覺得心都被他灼傷一片。

只裝作不經意的觸碰,李硯偏頭,吻了吻他的發,以此消解心底熾熱。

李硯安安靜靜地陪着他,等他哭完。

說不好是冷的,還是哭的,陳恨哭得不成聲兒,整個人都發起抖來。

掩在哭聲之中,藏有許多斷斷續續的、不成詞句的“皇爺”與“對不起”。

“皇爺在呢,皇爺不怪你,你別說對不起。”李硯心思一動,又補了句,“你只喊皇爺便是。”

陳恨什麽也沒想,竟真就一聲一聲地喊起皇爺來。

抽抽噎噎的。

宮中傳言誠不欺人,忠義侯哭起來,确實會發出小獸一般的嗚咽。

那小獸伸出并不鋒利的小爪子,随他喊着皇爺,隔着衣裳與皮肉,有一下沒一下地撓李硯的心。

李硯殘存的一點理智說:人都哭成這樣了,你還想這些有的沒的,李硯啊李硯,倘若給陳恨知道了你此時的心思,他一準收了聲兒,一蹦蹦出三丈遠。

李硯收斂了思緒,心道,真要命,這還真是要了他的命了,而他,他寧願自己萬死以赴地獄,又哪裏會舍得要陳恨的命?

李硯貼了貼他的鬓發。傻子,平白擔心什麽?只會吓唬自己。

又過了有一會兒,陳恨哭得失了力,圈着李硯脖子的手也垂下去了。李硯便抱着他的腰,省得他一時脫力,摔在了地上。

哭聲轉小,陳恨仍嗚嗚咽咽地抽鼻子。

此時烏雲蔽月,李硯便揉了揉他的腦袋,半開玩笑道:“離亭,月亮都被你哭暗了。”

陳恨不答,只将腦袋埋得更深,

還以為是又惹了他,李硯忙道:“我說錯了,說錯了,你別再哭了。”

“皇爺……”這回陳恨正經想要說話,一開口卻吃了滿嘴的狐貍毛。

他擡起頭,将腦袋靠到李硯的另一邊肩膀的毛領子上,使勁蹭了蹭,将面上淚水都抹淨。

李硯看了一眼自己濕漉漉的毛領子:“離亭,你……”

“皇爺……”陳恨稍擡起頭,在他面前站穩了,又揉了兩下眼睛,“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是個混球。”

“不是。”李硯嘆了口氣,“朕又沒有怪你,一開始就說了你別慌,你怎麽一句話也不聽?”

李硯想了想,又道:“對不住,這也賴朕有私心。朕想留你,總怕你跑。有的時候逗你玩兒,卻不料踩着你的尾巴了。賴朕沒有把話給說清楚。”

陳恨低着頭,嘟囔道:“皇帝的話要能信,那才怪了。”

“你還敢犟嘴?”

話才落,陳恨便背着手,直直地往李硯的懷裏倒,用腦袋在他的胸膛撞了兩下。

那就好像是陳恨要闖進他的心裏去。其實他不知道,自己已經在裏邊了。

李硯一驚,輕咳兩聲,佯鎮靜道:“離亭,你幹什麽?”

陳恨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幹什麽,他只是腦袋一懵、忽然之間想這麽做,于是就撞上去了,還一連撞了好幾下。

陳恨退了半步,靠着花樹站穩了,抓了抓頭發:“這下完了,欠皇爺的還不清了。”

他這話說得輕,李硯卻只裝作沒聽清的模樣,問道:“什麽?”

“奴說,這下完了,欠皇爺的情,這下還不清了。”

“你慢慢還吧。”李硯頗有深意地道,“不急在這一時。”

“是。”

月光晦暗不明,花影斑駁,一團霧似的罩着,看得不甚清楚。

只有方才陳恨哭時,在眼角留下的一抹紅,在李硯眼中是最明白的。

——梅精。

李硯忽然想到這個詞。

他垂了垂眸,将什麽龌龊心思都藏入眼底:“天晚了,回去罷。”

“是。”陳恨應了一聲,轉身要走時,想起自己方才将李硯折的花枝子放在了雪地上,又忙蹲下身去撿,“勞皇爺等一會兒。”

一枝一枝地撿起來,齊齊整整地抱在懷裏,就連散在雪地裏的落花也不放過,要一朵一朵地撚起來,好好地用衣裳兜起來。

一直到面前一片雪地都空了,陳恨才起身,攏着花枝子朝他招呼道:“皇爺等久了,我們回去罷。”

他的面容掩在花枝後面,微笑時正巧有花落,落在白茫茫的雪地上。

李硯垂眸:“你冷不冷?朕幫你拿着花兒好不好?”

陳恨搖了搖頭:“不用,奴自己拿。”

“朕說的話你又不聽。”

陳恨一噎,卻似攬着寶貝,将手收得更緊,倔強道:“奴自己拿。”

李硯擡手,拍了他一下,就拍在鶴氅上,撲的一聲響,吓得陳恨往前蹦出好幾步。

“皇、皇爺……”

李硯大步趕上他:“臘八在養居殿,你問了朕什麽?”

也不知道陳恨是真的沒想起來,還是裝傻,他只問:“奴問了皇爺什麽?”

“你說,你若是做錯了事兒,朕怎麽辦。朕是怎麽回你的?”

這下陳恨倒是想起來了,李硯說打他兩下就完了,可是……

陳恨再往前跑出兩步:“皇爺,能不能不拍屁股?你這樣容易讓人浮想聯翩。”

天地良心,這一下李硯确是沒有什麽绮念的,他就是随手拍了他一下。

誰知道陳恨的腦子裏,彎彎繞繞的,想的事兒還挺多?

李硯失笑:“你別跑了,過來。”

“诶。”陳恨應了一聲,又抱着花枝子挪過去了。

要回三清觀的院子時,陳恨低頭,腳尖抵着門檻,輕輕地踢了兩下,輕聲道:“皇爺,對不起……”

李硯轉頭看他,還未開口,陳恨又笑着道:“不過也要謝謝皇爺。”

說完這話,陳恨就噠噠地跑進院子裏去了。

他那衣裳還兜着許多的落花,或是風吹,又或是他跑得不穩,随他的腳步,梅花簌簌地自他身側而落。

月華流轉,陳恨在檐下轉身,他攬着梅花枝子,活像是攝人心魄的妖精,略垂了眸,喚他一聲皇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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