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佞幸(4)
永嘉元年的臘八宮宴, 造反的前大半個月。
陳恨懷着滿腹心事,惴惴不安地進了宮。
他原是想稱病不去的,誰知還沒來得及裝裝模樣, 吳端就來了忠義侯府,半哄半勸地就把他拉上了馬。
一直到了宮門前,陳恨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他這可是,要去見李硯啊。
算算日子,還有半個來月他就造反了。
他怎麽敢、怎麽敢去見李硯?
一想到李硯,陳恨就不自覺收緊了馬缰繩,勒了馬,竟想要掉頭逃回去。
“離亭!”吳端驚道,“你做什麽?”
陳恨愣了愣:“我……”
“臉色這麽差, 該不會是真病了吧?”吳端說着就要伸手去試他的額頭。
“我沒事。”陳恨驅着馬往邊上去,“宮中不得策馬,我……預備下來了。”
他下馬落地,雙腳踏在薄薄的積雪上。
侯王的衣裳厚重,吳端下馬時,跑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背, 不重, 卻将他吓了一跳。陳恨往邊上跳出一大步,猛地回頭看他。
吳端也被他吓了一跳, 問道:“你近來怎麽回事?一驚一乍的,還總悶在府裏,哪兒也不去。”
“我不是……”陳恨放輕了聲音, 随口胡說了個由頭,“怕被禦史參一本麽。”
“你胡想些什麽?皇爺又不聽他們的。”
Advertisement
“我不是怕皇爺,我是怕旁的人。”
不是,陳恨暗暗搖頭,心道,不是這樣的,他一點兒也不怕旁人,他就是怕皇爺。
正出神時,吳端暗自用手肘碰了碰他的手:“诶,那不是你那對頭?他到底為什麽看不慣你?”
吳端說的是徐醒,他在宮門前下了馬車,就站在不遠處。
言官紅袍,徐醒将一身紅袍穿得極有風骨,嶙峋紅梅似的。他又畏寒,外邊罩一件玉色的外裳,似是白雪覆紅梅。
“不是他。”陳恨搖搖頭,夏日裏上折子參他的不是徐醒,是一位他不認得的趙大人。
徐醒卻端端朝他們走來,陳恨對吳端道:“你先去罷,徐枕眠大概是找我。”
“那怎麽行?”吳端脫口便道,“我向皇爺擔保,今晚一定帶你過去的。”
陳恨恍然,原來是李硯吩咐他的,難怪吳端死活都要拉他來。不過若不是吳端,恐怕他今日确不會來。
李硯将他看得透。
自覺說錯了話,吳端就想着要跑,忙道:“我先走也行,你千萬得去,別一轉頭就跑回去了,皇爺還等你呢。近來你總不進宮,皇爺召你你也不去,他身邊沒人說話,挺郁悶的。”
陳恨點了點頭,輕聲應了一聲好。
吳端再囑咐了他兩句,他走時,徐醒也就上前來了。
徐醒還是那副模樣,面白唇紅,都是不大自在的顏色。時不時用袖子掩着,強忍着輕咳兩聲。
徐醒的衣袂上下一翻,朝他作揖:“侯爺。”
陳恨微微颔首:“徐大人。”
他往前走去,徐醒也緩緩地跟着。
陳恨放緩了腳步,只與他并肩走着。徐醒不先開口,他便轉眼看他,道:“徐大人……有事兒?”
“上回那折子——”徐醒悶悶地咳了兩聲,解釋道,“并非下官的意思,是幾位同僚私下說話,酒興起了,下官喝了兩杯,口無遮攔,多說了兩句。同席的趙大人會錯了意。他是前年新進禦史臺的,年輕氣盛些,做事情不過腦子。回去就上了折子,下官也是後來才知道這事兒,已經與他解釋清楚了……”
徐醒以為他因為這件事兒,近來才窩在府裏不出門的,所以才來找他解釋。
陳恨扯着嘴角笑了笑,道:“無妨礙。”
徐醒大約是覺得他還在生氣,解釋的語氣都急促了幾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不是這麽想侯爺的。我只是覺着你本不該當這個忠義侯,你……”
話說得急了,徐醒還沒說完,又咳了起來。
這回咳得厲害了,他站在原地,佝偻着背,一手按在膝上,勉強支撐着身子,一手只捂着嘴,生怕洩露出除了咳嗽聲的別的什麽。
可是他卻幾乎将心肺都咳出來。
陳恨俯下身子,擡手幫他拍背。徐醒卻偏過頭去,并不看他。
陳恨問他:“徐大人可還好?”
徐醒不答,閉了閉眼,緩過神來。在他面前站穩了,又将方才的話對他再說了一遍:“侯爺真不該當這個忠義侯。”
陳恨嘆了口氣,一甩衣袖道:“我沒法子。”
那時是系統要他當忠義侯,他不得不當;這會子仍是系統要他造反,他不得不反。
而徐醒,陳恨瞥了一眼身邊的徐醒,他大概是擔心自己在這個位置上坐不長久,怕李硯日後翻臉,或是怕自己有朝一日用性命去全了忠義的名頭。
他看不透這個徐醒。
徐醒定定道:“侯爺有法子,侯爺一開始就應當與他們一同回江南去。”
“是,江南多好。”陳恨再一甩袖子,将雙手背到身後去,只做出滿不在乎的模樣來,“我娘還給我留了一條船在江南,我寫寫詩、做做文,撐着船到處亂漂,那多好。”
“侯爺若是想回去……”
陳恨打斷了他的話:“我回不去了,我沒別的法子。”
“你……”
陳恨踱着步子向前,好無奈地道:“徐大人,勞你操心,不過我是真的沒法子啦。”
又過了一會兒,徐醒似是走了神,不自覺地喚了他一聲:“離亭。”
“诶。”
“你若是有什麽事兒,不妨……”
從前他二人就因為忠義侯的事情吵過架,算是朋友,卻不算是交心的朋友。
徐醒沉穩,想的事情多些,縱使一時失神,話已出口半句,也該反應過來了。
他不再繼續往下說了。
陳恨不知道他究竟要說什麽,便也不應。
一直到了怡和殿前,徐醒的禦史同僚們都朝徐醒作揖,吳端也對陳恨招招手。他二人也就将要各歸各位了。
将分開時,陳恨忽然一扯徐醒的衣袖,靠近了,輕聲問道:“徐大人,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着我?”
“下官此處,沒有侯爺該知道的事情。”徐醒很快就轉了話頭,“趙大人去了翰林院,大抵也是侯爺的主意罷?”
“是。”那時候李硯把折子遞給他看,還問他該怎麽辦,他随口說那折子文采好,不如把寫折子的人調去翰林院。誰知道李硯還真就照着辦了?
徐醒笑了笑,自他手中抽自己的衣袖,自顧自地就走了,低低地笑了兩聲:“這種不靠譜的事情,我一猜就知道是你的主意。”
臘八宮宴,實在是沒什麽意思。
陳恨早想着要稱病不來,偏偏吳端奉了聖旨硬拉他來。
他興致缺缺地用筷子撥弄案上菜色,低着頭,也不敢随處亂看。
他一擡眼就會看見李硯正定定地看着他,九級白玉階,探詢的目光分毫不減地落在他身上,問他近來怎麽不進宮看他。
陳恨心亂,又哪裏敢看他?
依着舊例,宮宴上酒過七巡便可散了。
将過四巡時,李硯身邊的高公公近前,附在陳恨耳邊說了一句什麽。正巧此時絲竹聲動,陳恨沒聽清,只是一擡眼,便對上了李硯的目光。
李硯撫着酒杯,朝他笑了笑。
陳恨不敢再看,迅速收回目光。垂眸時,他看見酒水中映照着的燈火曈曈。
席散,陳恨随衆臣退出殿去,吳端卻說自己将披風落在殿裏,要他等他。
陳恨便在殿前等着他,等了許久也不見他出來,就在廊前閑走。
他數着檐下凝成的冰溜子,每數一個,便踢着衣擺,往前走一步。
擡頭看看屋檐,再低頭往前走一步。他不看道兒,險些就撞上了柱子。
這時他才發覺,已然走到了走廊盡頭。
才要回頭,身後不知何人靠近,一扯他的寬腰帶,另一只手輕輕一攬,就将他帶進了懷裏。
那人低聲道:“朕讓你散席後留下,你怎麽不留?”
還能有誰?
陳恨這時才知道原來那時高公公告訴他的是這個,又在心裏罵了一聲吳端,一時間想的事情很多。
但他刻意不去想身後的李硯。
見他半晌不語,李硯又道:“你生氣了?朕不過是問你一句,你怎麽又生氣了?方才若不是朕扯你一把,你不就撞到柱子上去了?你看在朕救你一回的份上,別生氣了。”
“臣不敢。”
李硯輕聲嘆道:“你有什麽不敢的?朕又有好久沒見你了。”
陳恨只敢趁着回頭的時候,飛快地瞥他一眼,然後俯身作揖,垂了眼眸,只盯着他用金線繡雲紋的衣擺瞧。
“臣……送皇爺回養居殿吧?”
天知道他熬了多久才敢說出這句話。
可才說完這句話,他就後悔了。
要和李硯一起走那一條長長長長的宮道,他哪裏有那個膽子?
“好,回去罷。”
李硯伸手拉他,卻被他避開了。他再退後半步,站在李硯身後一側,請他先行。
白雪覆了臺階,到最後一級時,陳恨看得不清,差點兒就摔了。
而李硯借着扶他那一下,終于将他的一只手捉住了。
李硯按住他暗自掙紮的手,不動聲色地問道:“冷不冷?”
陳恨搖頭:“臣不冷。”
李硯将他的手攏進自己的衣袖裏,無奈嘆道:“你是不冷,可是你的手冷。”
“皇爺……”
“怎麽了?”
手裏漸漸化開的暖意,惹得陳恨一時心動,他試探着問道:“倘若某日,臣犯了什麽錯兒,皇爺……”
“那要看你犯了什麽事兒,看着狀況打你幾下。”
陳恨低頭,李硯見他悶悶的,又笑道:“朕就打你兩下,你卻連打也不讓打?”
“不是……”是他要犯的錯兒,比什麽錯兒都要厲害。
李硯擡手撫了撫他的鬓角,哄他道:“好了好了,不打你,不打你,你別再生氣了。”
一直行到養居殿殿前,陳恨抽回自己的手,道:“皇爺進去吧,臣再不回去,宮門要落鑰了。”
“你……”話都這麽說了,李硯也不好強留他,“那你回罷。”
陳恨擡手打揖:“臣告退。”
李硯卻一把攬住他的手,捋清層層疊疊的寬袍大袖,露出他的手。
陳恨的手是文人的手,提過湖州筆,研過松煙墨。指節分明,隔着薄薄的皮肉,勾勒出底下筋骨的好形狀。李硯抓他的手抓得急,陳恨的手裏拿着的小手爐還沒來得及放下。
借着養居殿檐下燈籠,李硯只看了一眼,似笑非笑道:“你上回從朕這裏拿去的手爐?”
“是。”陳恨将手爐攥在手中,仿佛要将它掩在手心中。
“叫高公公給你添些碳,否則回去都冷了。”
“不用了。”陳恨恍然回神,掙開了手,往後退了幾步,直退到幾級臺階下邊,再朝他作揖,“臣告退。”
似是想起什麽一般,陳恨又道:“皇爺,忠義侯府的梅花兒開了,除夕……除夕宮宴散後,皇爺想不想去看看?”
他暗地懊惱,這話說得是在不妙,他應該說懇求皇爺賞臉,再不濟也應該說,請皇爺改日移駕。
可他卻直接問他想不想,話家常似的。
而且這話說得也小聲。北風呼嘯,也比他說話聲音大。
他心想,倘若要在除夕那日造反,大約還需要再尋時機。李硯你還是快回絕了吧。
只是那寒風一緊,送過來李硯答應了的一聲“好”。他應得輕輕巧巧,落在雪地上也沒有痕跡。
陳恨心中咯噔一聲響,李硯啊李硯,你怎麽這麽不防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