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玉骨(3)
李硯很喜歡把腦袋擱在陳恨的肩上, 無論是站着還是躺着。
那好像是一個開關,只要李硯一把腦袋靠過去,不論有什麽事情, 陳恨都不會計較。
長榻實在太窄,兩個人太擠,陳恨原本拼了命地往牆上靠。李硯一把腦袋靠過去,他就不再動了。
黑暗中,陳恨向後一伸手,準準地就按在他的腦袋上,再動了動,揉亂他的頭發,小聲抱怨道:“都這麽大人了, 還跟小狗……”
話沒說完,陳恨反應過來,心道糟糕,一時得意,忘了形,把心裏話給說出來了。
陳恨朝他讨好地笑笑, 試圖讓李硯忘記方才他說的那句話:“皇爺你冷嗎?用不用再加一床被子?”
“是有點冷。”李硯一面應着, 一面将他抱得更緊。
“是嗎?奴讓他們再拿一床……”
李硯道:“你方才說朕是什麽?”
陳恨當然不敢再說,只是幹笑了兩聲。
“那時候在嶺南, 冬日裏你與朕這麽睡着,你也是這麽想的?”
“不……是。”
那時候陳恨确實是這麽想的,而且他一直都這麽想, 迄今為止,他把李硯想成過小狗、小貓,還有小兔崽子。
陳恨捂臉,陳離亭今天亵渎天恩了嗎?亵渎了。
“你……”李硯不滿地啧了一聲,又不輕不重地撞了一下他的頸子,“以後不許這麽想了。”
“知道了。”陳恨雙手捂着臉,悶悶地應了一句,“皇爺現在不是小狗,是小狼了。”
Advertisement
而李硯似乎很滿意他的新外號。
他原将腦袋擱在陳恨的肩上,尚隔着一層中衣布料。此時一偏頭,再沒有衣料隔着,雙唇便蹭過他的脖子。
陳恨一激靈,他這模樣,活脫脫就是頭狼,仿佛下一秒就會張口咬斷他的喉嚨。
他被吓得聲音都變了:“皇爺……”
“嗯?”進化成小狼的李硯道,“朕說話你又不聽。”
陳恨覺得自己特別冤枉:“奴怎麽又不聽了?”
“那你慌什麽?”
“奴怕死。”
李硯似是埋怨他:“你從來只把這種事情放在心上。”
“對不起,皇爺。”陳恨抓了兩下頭發,“奴沒這麽快就緩過來,奴總覺得對不起你,奴一看見你我就心慌,奴不懂……說不好……”
“那你緩緩,不急。”
又半晌,陳恨以為李硯睡着了,仍被他抱着,很艱難、很艱難地翻了個身,面對着他,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胸口,就像那時候伸手去戳梅花枝子。
怕花兒落了,更怕花兒感知不到。
他輕聲問:“皇爺,你會後悔嗎?”
李硯睜開眼睛,撐着頭看他。一雙眸子清明澄澈,目光正落在陳恨身上:“後悔什麽?”
“……皇爺沒睡啊。”
“你總動來動去的,怎麽睡?”
陳恨聞言,舉起雙手,摸摸索索地又轉回去了:“對不起,皇爺,奴不動了。”
“你方才說後悔什麽?”
“奴是說……”
他把自己埋在被子裏,嘟嘟囔囔地說了一堆話,李硯什麽也沒聽清。
“你怕什麽?”李硯把他從被子裏撈出來,說着又拍了一下他的腰。陳恨不語,往前挪了挪,還把被子扯得更上。
李硯再拍了他一下:“離亭?”
陳恨再扯着被角往前靠了靠:“睡吧睡吧,奴沒說什麽。”
“離亭,你別往前了,都貼牆上了。”李硯目光向下,心思一動,手順着他的衣擺就滑進去了。
在陳恨反應過來之前,他輕輕擰了一把他的腰。
但好像這才是陳恨的開關。
陳恨的反應大,他猛地從榻上坐起來,一把按住李硯的手。貓兒亮出爪子,在他面前揮了揮:“李寄書,我今天把你的爪子給剁了。”
李硯也正想着,怎麽一時失神就上手了,這真怪不得他。
他目光一閃,只正色道:“你的腰暖和。”
“廢話,你摸摸你自己也是暖和的。”陳恨一擡手,氣哼哼地把他身上蓋着的被子扯過了頭頂,将他整個人都蓋起來,陳恨不想看見他,“你是皇爺,我就該給你當手爐。”
“好了好了。”李硯掀開蓋過了腦袋的被子,笑着扯他的袖子哄他,“你快躺下來吧,熱氣都散了。”
陳恨拉着被子,往榻上一摔,不巧同李硯正躺了個面對面兒。
二人就這麽躺着,誰也不先翻身。
“皇爺,你睡了嗎?”
“沒有。”李硯哀哀戚戚地嘆了口氣,“朕好冷啊。”
“皇爺呼出來的氣兒是熱的。”信你的邪。
“氣兒當然是熱的,不熱的是死人。”李硯不動聲色地轉了話頭,“方才你要說什麽?”
“既然皇爺不急着睡,那我們君臣促膝談談?”
說這話時,陳恨屈起膝蓋想要碰碰他的膝蓋,結果——
李硯用喉嚨嗯了一聲,随後低聲問道:“離亭,你往哪兒頂呢?”
“對不起,皇爺,我沒想……”
李硯打斷了他的話:“你想談什麽?”
“我想談……韓信好不好?”
“談他做什麽?你想要什麽?三不殺,還是丹書鐵券?”
陳恨一愣,只聽李硯又重了語氣,道:“那些都是虛的,哪裏舍得要你的命?你別總把那事兒放在心上,過去了就過去了。朕不會後悔,永遠也不後悔。”
李硯繼續道:“朕與你之間,沒有誰對不起誰的地方。”
“你還清了,朕廢了你的侯爵,那就算是還清了。倘要殺你,早也該動手了,何苦等到今天?朕要殺你,圖什麽呢?”
李硯試探着碰了碰他的手指,輕聲道:“唯一可圖的也就只有你這個人……”
這話說得過了,李硯咳了兩聲,也就不再說下去了。
“謝謝皇爺。”陳恨翻了個身,死魚似的趴在榻上,慚愧地只把連埋在枕頭裏,“我再也不胡思亂想了。”
“那是最好。”李硯伸手捋了一把他的頭發,将他的發尾握在手心,“還有一件正事要跟你說。”
陳恨轉過頭,半邊臉靠在枕上看着他:“皇爺請說。”
“年前有人要查你。”
“嗯?”陳恨心思一沉。
李硯卻道:“十六那日廢你的侯爵,朕與他們說——你造反了。”
“嗯!”陳恨一驚,差點從榻上跳起來。
“你慌什麽?”李硯把他按回榻上,“匪石辦事妥當,但他一個人,難免有疏漏的地方。與其把這件事兒給掩着,早晚讓他們查出來,不如直接推到人前去。”
陳恨慌得用腦袋撞枕頭:“死了死了,推到人前去我就死了。”
“你聽朕把話說完。”李硯抓住他的後頸,捏了捏,好讓他安分下來,“你在朝中人緣兒好,朝中大多人不信你造反,私下都只道是朕随便找了個由頭要辦你。”
“閣中部裏都沒有經手過你的案子,朕只說你那案子是朕親手辦的。這案子或大或小,都随朕說了算。他日若有變故,旁人因為這件事要參你,朕幫你圓過去。”
陳恨的眼睛亮亮的,看着他笑了笑,別的什麽話也說不出來,仍道:“謝謝皇爺。”
“你在私底下都籌備了些什麽?”
“十來個人,都是信得過的心腹手下,除夕前一日就全都遣散了,應該不會有什麽差錯。還有匪石和張爺兩個人……還有侯府後院的一個二層小樓。”
想起那幢二層小樓,李硯的臉色變了變,只道:“找個時候燒了。”
“诶。”
“朕派人幫你燒。”
“好。”
李硯又道:“匪石去了江南。”
“是……嗯?我都不知道的事情,皇爺又是怎麽知道的?”
“朕有心查他,怎麽會查不到?”要查匪石,李硯倒不是怕他繼續造反,這是因為——“怕你身邊沒用得順手的人,況且你的事情他知道的太多了。”
陳恨歪着腦袋想事兒,嘀咕道:“這個匪石,他沒事跑去江南做什麽?”
李硯輕笑:“還不是去江南給你搬救兵?”
救兵,李硯這是意有所指,陳恨想起被自己留在江南莊子裏的那兩個人,讪笑着繞圈子:“匪石也真是的哈,怎麽還大老遠地跑去江南?我改日就把他叫回來。”
李硯卻道:“江南的封地也給你留着了。”
江南莊子裏有些人、有些事情見不得光,李硯廢了他的爵,卻還給他留着封地,也是替他考慮。
只是陳恨還沒來得及道謝,只聽李硯繼續道:“你喜歡養着誰便養着誰吧,反正你也去不了江南。”
連長安城都不會放他出去。
陳恨點頭附和:“是是是,多謝皇爺隆恩。”
“前幾日有人來試探朕,朝朕要你那忠義侯府,朕也回了。那宅子朕派了人看着,也給你留着。”
“還是謝謝皇爺。”陳恨覺着自己今天除了謝謝皇爺,就沒法子說其他的話了。
李硯笑道:“不過你日後住在養居殿,也不用回去了,那宅子只是給你留着罷了。”
“對對對。”
“先委屈你在宮裏待着,掖幽庭奴籍上邊也沒你。待朝中事了,再封你也不遲。朝中事務有蘇相他們,朕自己亦有計較,你別插手,好好地留在宮中便是。”
陳恨最後應了一聲,攬着枕頭悄悄看他。
其實李硯沒那麽多的帝王心思,就算有,好像也沒用在他的身上。陳恨想不出什麽詞來誇他,只能在心底咬着手帕贊一句,李硯真好。
“皇爺,我們君臣……”陳恨歪着腦袋看他,“能如初嗎?”
李硯只将問題抛還給他:“你覺着能嗎?”
“我覺着……”
忽然之間,陳恨想起一件事兒。
他把那封寫給李硯的遺書塞在了枕頭底下,而自己這時正抱着枕頭。那封遺書,恐怕早已經被他掃到別的地方去了。
陳恨心道不妙,雙手在榻上摸了幾個來回。那封遺書果真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那封遺書他還署了名落了款,情信一樣的遺書,誰會相信那是一封遺書?
要是落到別人手裏……
陳恨一驚,又在四處摸了幾回。為了找書信,他幾乎把手伸到李硯的枕頭底下。
李硯問道:“你做什麽?”
“奴找東西。”
“朕幫你點個燈,這麽黑看得清楚什麽?”
“皇爺,別……”陳恨拽住了他的手,懇切道,“我自個兒找找就行,皇爺先睡吧。”
“還有一件事兒。”
陳恨忙着找東西,只是随口應道:“嗯,皇爺你說。”
“匪石為了保你,在外邊散布朕……逼良為娼的謠言,他覺着朕顧惜着名聲,也該放過你,起碼不會要你的命。”
陳恨找東西的動作一頓,轉過頭,怔怔地看着他。
“前一陣,還出了話本子。從江南起來的,這是江南莊子裏的人為了保你,冒險出的主意。”
陳恨接話:“這主意還真是爛透了。”
李硯用手指戳戳他:“離亭。”
“別喊我,我死了。”羞死的。
“他們想用民意挾持朕,保你的名。但是他們算漏了一點,朕若是順水推舟,真幸了你——”李硯頓了頓,正色道,“那也算是順應民意。”
“皇爺你正經一點!”陳恨也不找遺書了,将衣襟扯扯緊,捂好了屁股,死屍一樣躺在榻上,佯鎮靜道,“皇爺,我睡了哦,你也快睡。別說胡話了,唉,傻孩子。”
傻孩子擰了一把他的腰。
“皇爺……真的剁爪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