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玉骨(4)

心裏裝着逼良為娼的謠言、江南來的話本子以及近似情信的遺書, 陳恨很不安穩地睡着了。

兩個大男人擠在一張小榻上,陳恨生平第一回 在冬日裏悶出了一身汗。

還是夜深時候,雪光映着月光, 透過陳舊的窗戶紙,照在長榻上。

陳恨想要蹬一蹬被子,卻不小心踢了李硯一腳。陳恨轉頭看他,他似是睡熟了,不知道夢見了什麽,在夢中都是皺着眉的。

陳恨沒這個閑心思撫平他皺起的眉頭,他只不過是,想要伸手試試他的額頭。

不熱。

原來只有他一個人半夜被熱醒了。

陳恨想要将雙手伸到被子外邊,才稍微動了動, 李硯就一把将他捉進懷裏。

陳恨拍了拍他的手:“皇爺?”

李硯亦是喚他:“離亭。”

“诶。”

“朕知道朕在做夢。”

“什麽?”陳恨覺得頗好笑,問他,“哪有知道自己在做夢的?”

李硯壓過去,對他咬耳朵道:“抱一會兒。”

“诶。”陳恨揉了揉他的腦袋,“我就說你是小狗。”

李硯嘆了口氣,活像是朝他的耳朵吹氣:“我很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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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了別了。”陳恨趕忙用手隔開他的臉, “好好說話, 別吹氣。”

沉默半晌,陳恨被他抱着, 實在是熱得不行了,便問他:“皇爺,一會兒到了嗎?”

李硯方才還是睡着的, 直至陳恨方才問他最後一句話時,才醒過來,微挑了挑眉,卻不答話。陳恨自己悄悄地從被子裏伸出雙腳,甫一動作,李硯就壓住了他的腳。

陳恨無奈推他:“熱了。”

壓着他的腳沒松開,抱着他的手卻放開了。

還沒等他道謝,仿佛專要試試他是不是真的熱了,李硯的手掀開陳恨的衣擺,直接探了進去,手掌貼在他的背上。

李硯常年練字習劍,手上一層薄繭。只貼上去,順着脊柱一條線,慢慢梭巡着向上,停在蝴蝶骨的位置,末了還不輕不重地嘆了一聲。

陳恨被他摸得不敢動:“皇爺,你過分了,剁爪子了啊……”

李硯還是沒說話,陳恨轉頭,盯着他瞧了好半晌,以為他是真的睡着了。方才他說的話,全是夢話,而自己還和相聲裏的捧哏似的,跟李硯一來一往地說話。

真是傻透了。

陳恨把他的手從衣裳裏推出去,轉身對着牆睡了。

将睡未睡之時,他發覺自己竟然把後背留給李硯,好像挺危險的。

來不及多想,他終究抵不過困意,沉沉地睡去了。

而李硯的手裏,捏着他的遺書。那時陳恨随手把枕頭抱進懷裏,一拂袖,就将書信準準地送到了他手前,李硯順手就握在手裏了。

順手,真的順手。

借着雪光與月光,要辨認上邊的字不難,要辨認信的落款也不難。

李硯的指尖劃過每一個墨字,陳恨寫這信時大約是正晃神,字寫得不好看,歪歪斜斜的。濫情的詞,實在也不像是他的手筆。

李硯莞爾,将信紙重新疊好,塞回他的枕頭底下。

李硯輕嘆了一聲,從身後攬住他的腰。

一夜大雪,直至清晨仍未停歇。

陳恨醒來時天光大亮,雪光竟還有些紮眼。

他攬着被子坐起來,撓了撓頭,仿佛是坐不住,閉上眼睛,搖搖晃晃地又倒了回去,在榻上翻了幾圈。

如此兩三回,才清醒過來。

李硯早已起了,就在院子裏練劍。陳恨聽見長劍破空的聲音。

長榻靠着的牆上有兩扇格窗,陳恨悄悄推開窗子去看。只看見白茫茫一片天地之間,男人身形高大、挺拔俊秀。目光淩厲,倒比劍光閃爍還要厲害些。

可也是那樣比劍光還逼人的目光,在與陳恨将醒未醒的眼睛對上時,卻硬生生換了路數,如春水舐堤一般的柔和。

目光一變,手上的劍招也要變。

李硯扭着手拗了個劍花兒做收式,随後收劍入鞘。

太傻了。李硯忍不住要笑,笑他自己,也笑陳恨。他垂眸,一手握成拳頭,抵在唇邊,做出咳嗽的模樣來,偷偷地笑。

他進了門,将長劍置在一邊,轉身去拿架在炭盆上烤着的衣裳。

陳恨的衣裳。

只要陳恨一從被子裏鑽出來,他就把烤暖和了的衣裳給他套上。

不能叫陳恨吹一點的風,受一絲的涼。

“這倒像是那時在嶺南。”陳恨低頭,将卷進衣裳的頭發給提出來。

李硯理了理他的衣襟,回道:“不像。”

“哪裏不像?”陳恨插不上手,只要撐着手坐着,由他擺弄。他們在嶺南時,也是這樣的起床流程,李硯先起,把衣裳熏暖和了,他再起。

他想着,恐怕是李硯覺着在嶺南的時候太落魄了,不願意提起,所以才說不像。

可李硯卻道:“倘若在嶺南,朕可就是小狗了。”

陳恨低頭,埋怨他怎麽總記得小狗的事情。

人說帝王心懷天下,怎麽就李硯偏愛記仇?

穿好衣裳,洗漱過後,陳恨又想起自己的遺書,他準備趁着疊被子的時候,再四處翻一翻,看能不能找到自己的遺書。

結果他才拿起枕頭,就看見那遺書安安分分地被壓在他的枕頭底下。

他幾乎要以為昨晚是自己做夢,夢見遺書丢了。

“奇怪。”

他再轉頭去看李硯,李硯一臉坦蕩蕩的模樣,也不像是知道什麽的樣子。

陳恨再看了看燒得正旺的炭盆,其實把那張紙燒了才是最正确的做法,他早該這麽做。

可是他卻擡手,将書信收進懷裏。

舍不得燒,還是好好藏着罷。

李硯擡眼瞥見他的小動作,垂眸笑了,道:“離亭,你總有事情瞞着朕。一件接着一件。”

“沒有。”陳恨忙道,“絕對沒有。”

正說着話時,另一邊的窗子忽然被人從外面打開了。

那邊的窗子靠着後山山林,不常打開。窗外那人一看見陳恨,就猛地将窗子推開了。

是李釋,瑞王府的世子爺,陳恨幫他上過燙傷藥的李釋。

他從後邊的林子穿過來,頭發衣裳都被勾亂了,渾身上下狼狽得很,站在窗外盯着陳恨,帶了幾分怒氣與怨氣喊他:“陳離亭。”

陳恨一驚:“世子爺怎麽弄成這樣?”

李釋冷聲道:“我來找你。”

“快進來,快進來。”

李釋雙手攀上窗臺,壓着手上的燙傷也不呼疼,只是微微皺了皺眉,一咬牙就翻進來了。

陳恨問:“世子爺怎麽不走門?”

李釋只陰沉沉地瞪了一眼李硯,李硯倒是沒事兒人似的,只捧着書看,眼睛也不擡一下。

他收斂了眸中陰郁之色,轉對陳恨道:“府裏傳來消息,我爹的病不大好了,我現在下山,過來跟你辭行。”

李釋說話盡說短句,兇得很。

陳恨只道這小孩子也太可憐了些:“眼下還下着雪,你下山是不是不大方便?”

“雪勢轉小,下午大概就停了,無礙。”

“那有人同你一起麽?”

“沒有。”李釋說是來找他辭行,卻仿佛不怎麽喜歡同他說話。

“你娘……瑞王妃和你弟弟呢?”

“他們要等雪停,我不等了。”

“那……”

原本一言不發的李硯忽道:“讓匪鑒帶些人陪他回去。”

陳恨向李釋解釋道:“匪鑒是皇爺身邊的人,有他護着你也方便些。快去向皇爺道個謝。”

可是少年渾身的刺,說出來的話也紮人:“我是來辭行的,不是來要人的。”

陳恨忙道:“好好好,不要人不要人。”

陳恨覺着自己分明是替他解圍,不知為何,李釋卻瞪了他一眼,扯着他的衣袖就把他拉到外邊去了。

“我……”

李釋一擡眼,只見陳恨正瞧着他笑,大約陳恨只覺得他年紀小,鬧小孩子脾氣,也不跟他計較,只是善意地笑笑他罷了。

陳恨刻意順着他,便壓低了聲音,問道:“世子爺要說什麽?”

李釋好像看傻子一樣看了他一眼,道:“我馬上就走了,你在宮中,大概是見不了了。我就是想告訴你,我會長成如忠義侯一般的人。”

“嗯,世子爺會變成比忠義侯還厲害的人的。”陳恨擡手,想要摸摸他的腦袋。後來轉念一想,少年人心氣兒傲,陳恨便拍了拍他的肩。

“你別敷衍我。”

“我沒敷衍世子爺。”

“那我走了。”李釋道,“等我長大了,我再封你做忠義侯,你不用刻意讨好他。”

陳恨想了有一會兒,才反應過來,李釋口中的那個他,是李硯。

陳恨笑道:“世子爺,這話可不敢跟旁人說了。”

李釋才說完那話就轉身走了,頭也不回地應道:“我知道。”

“要不還是讓匪鑒送世子爺下山吧?”

李釋的腳步一頓,停了一會兒,陳恨還以為他又耍脾氣了,卻不料他點了點頭,輕輕應了一聲好。

唯恐陳恨沒聽見,他還轉過身去,扯着嘴角朝他笑了笑:“好。”

最後李釋朝他作揖:“告辭。”

陳恨站在檐下朝他回禮:“世子爺路上小心。”

李釋走後,陳恨輕手輕腳地進了門,他回身,将門合上,道:“皇爺讓匪鑒陪世子爺下山去,還挺看重世子爺的。”

“朕是怕不讓匪鑒去,你就自己去了。”

“呃……”這話陳恨覺着自己沒法接。

“你對李釋怎麽看?”

陳恨在長榻對面落座:“奴覺着是個好孩子,只是要受的磋磨還太多,身邊又沒有什麽兄弟朋友可以說說話,日後要是長成一副陰恻恻的模樣,豈不可惜?”

李硯頗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你就是喜歡小孩子?”

陳恨不覺其他,點頭應道:“是啊。”

而李硯将書冊頁角都捏皺。

下午他們趁着雪停下山,雪天路滑,山徑難行,一直到了将将入夜,才到了山腳。

他二人各自騎在馬上,正要回宮。

此時天氣嚴寒,又是入夜,長安城內居民早早入睡,四處一派安寧。

而西北面忽然傳來哭聲震天,隔得不遠,只一條街。陳恨勒馬,轉頭去看。

很快的,又有一個瘦弱的身影爬上高處的屋頂,高舉着一件衣裳,面向南方,扯着嗓子用吟誦的方式念招魂詩。

李硯解釋道:“那是瑞王府。”

陳恨這才知道,在屋頂上招魂的那個人,是李釋。

瑞王爺死了,世子爺才十二歲,王府中還有一位不是後母,那後母心中也有自己的計較。

少年多磨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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