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風起(3)
養居殿裏, 陳恨随手一放的東西落了滿地,叮叮當當的,驚動了外邊伺候的宮人。
陳恨忙朗聲道:“沒事兒, 是我一不小心弄翻了東西,我收拾收拾就好。”
外邊的人應了一聲,很快就退走了。
“皇爺?”陳恨拍了拍李硯的背,輕輕喚了他兩聲,“是不是出什麽事情了?”
“你怎麽敢不告訴我?”李硯這話問得輕,陳恨沒聽見,李硯也就裝作沒問過的樣子。
好像在黑暗中伸手捧住一束光,李硯雙手攬住他的腰,他悶聲道:“不是讓你回去了麽?怎麽還沒走?”
“奴……”陳恨想了想, 編了個謊,“奴走了一半才想起來,今晚輪到奴守夜。”
“嗯。”
“不過今晚奴不守夜,奴守着皇爺。”
“你怎麽總這樣……”李硯将他抱得更緊,怎麽總這樣對人好?好到讓人舍不得放手。
陳恨稍偏過頭,小貓似的, 用臉頰蹭了蹭他的鬓角:“沒事沒事, 離亭在呢。”
他二人就這麽在黑暗中安安靜靜地坐了一陣。
好半晌,李硯才嘆氣道:“事情查清楚了, 是父皇的意思。”
什麽事情?自然是當年皇太子牽連出的那一串兒事情。是父皇的意思,也就是老皇帝的意思。
陳恨細想了想,歷史上父子兄弟因為權勢相殘的事情不在少數。
時值暮年的皇帝喜歡看幾個兒子相互争鬥、相互平衡, 偶爾出手拉一把、壓一下,喜歡把事情完完全全握在手心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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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說那時候太子爺在朝中正得意,身邊的人,以沈禦史府的沈大公子為首,全是芝蘭玉樹的世家公子,年輕氣盛,意氣風發。就是朝中老臣,朝上議事時,往往也站到他那邊去。
那時太子爺那邊的人都只把目光放在幾個皇子身上,哪裏想得到還有這樣一個人?
後來太子爺在獄中自缢,昭陽長公主遠嫁西北,李硯遠封嶺南。除此之外,更牽連了朝中世家數百人。
事情鬧成這樣,還是親生父親一手謀劃的。
陳恨轉頭看了看李硯,再貼了貼他的額角,心嘆難怪他今日要這麽難受了。
李硯從來只以為那件事情是李檀做的,他以為老皇帝是受人蒙蔽。在遠走嶺南之後,還一心想着重回長安,為皇太子翻案。
在那時要為皇太子翻案,不止要重返長安,最要緊的還是要仰仗聖上明斷。
哪有孩子不敬重父兄?到頭來,他們卻一甩手,将父兄殘殺的局面留給李硯處置。
陳恨嘆了口氣,也說不出什麽話來安慰他,只能再拍了拍他的背。
“那是父皇給皇長兄布的死局,是他給皇長兄鋪的死路。”
李硯深吸了口氣,繼續道:“那件事情,一開始由皇長兄與江南制造府的幾封私信引起。江南制造府不過是母後的娘家,信上的內容也不過是些家常話,這不是什麽大事。”
“後來江南的幾十個小官吏聯名上疏,将江南制造府年前造的船只火器與倭寇牽扯起來,把皇長兄一把拉進江南的混水裏。事情牽扯上了海防,才會無法挽回。”
“朕讓閣中私下查了一年,你知道他們查出來些什麽嗎?”
陳恨問:“查出了什麽?”
“這件大案子的案卷只有兩頁紙。六月十八的案子,只兩日,六月二十內閣便封檔了。那時候閣中一夜之間連發數旨,發落了數百人的狀況你還記得罷?”
“那時候朕就想不明白,為什麽這樣大的事情,可以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處置完畢。”
“後來朕就明白了,因為這事情就是皇帝安排的,他怕再查下去要露馬腳,所以他只能匆匆處置這件事。”
“那幾十個上疏的小官吏也不尋常,短短幾年被調離江南,流散至邊城,幾年之內全都死了。朕今日去見了其中一個,他被人一刀抹過頸子,傷口不深,僥幸活了下來,歪着腦袋在城東乞讨。”
“指使他們聯名上書的人,許諾他們加官進爵,榮華富貴,為保他們安心,那人向他們出示了皇帝的手谕。他記得很清楚,那上邊是一個私印——山河主人。朕叫宮人把這個舊印找出來給他認,他認出來了。”
“好了好了。”陳恨摸摸他的後腦,“沒事兒,沒事兒了。”
李硯愈說下去,卻愈發平靜起來:“皇帝不能親自去江南,所以這背後還牽扯到另一個人,替皇帝辦這件事的人。”
“那時候的江南官場,除卻母後娘家的江南制造府,其餘的,一代一代,全是徐歇的門生府吏。”
徐右相徐歇,是徐醒的父親,至永嘉年,已任三代丞相,位高權重。
徐歇娶的是老皇帝的姊姊,早些年便去了。有這一層姻親關系,要辦起事情來,也更便宜。
李硯繼續道:“今日朕去城東見人,那人也都說了,就是徐歇。否則朕還真不知道,這件事兒,是如何借李檀的手來辦的。”
陳恨細想了想,李硯的意思是,那時徐醒正給李檀做侍讀,徐歇将事情都安排好之後,借由徐醒與李檀搭上了線。
這事兒看起來是皇子争鬥,事實上,李檀不過是被皇帝做棋子使了。
這事兒,該不會是徐醒也摻和了。
他……陳恨一怔,他多矜貴,他怎麽會攪和進這種事情裏?
陳恨這時才恍然想起,徐醒從前的身子骨不能算弱,也是從那一年開始,他大病了一場,才落下了舊疾。每至冬春,都咳得不成樣子。
李硯将他往懷裏帶了帶,問道:“在想什麽?”
“徐枕眠……”
陳恨轉念一想,徐醒身在世家,那時候又是李檀的侍讀,做這樣的事情,其實也沒有什麽。
不過是各為其主罷了。
李硯又道:“朕派人查了宮中刑司造冊,那一年六月十九,那冊子上記了一杯織雲。”
織雲是刑司專用的毒酒,喝下去織錦似的,千絲纏繞心肺。欲嘔不能,欲咳不能,只能活生生地被折磨死。
陳恨一驚:“那酒……莫不是讓徐枕眠喝了?”
他大概喝得不多,又被勉強救回來了,所以才留下了舊疾。
照現下的狀況來看,飲了織雲的人一定是他。不過皇帝怎麽會賜給徐醒一杯毒酒?他就不怕徐歇寒心?
難不成那是徐醒自個兒的主意?
陳恨輕聲問道:“那杯毒酒原本是要給誰的?徐醒是不是想用自己去換誰?”
“朕也想不明白。”
“皇爺現下打算怎麽辦?”
“朕說了要為皇長兄平反,就一定為他平反。”李硯停了停,斟酌道,“徐家根基太重,暫時還動不得,朕且慢慢布局。”
至于老皇帝,陳恨想李硯對這件事确實也沒有更好的辦法,一個是兄長,一個是父親,還牽扯到皇家之事。若是全揭出來,只怕引得朝中不穩。
隐而不發,或許才是最好的法子。
陳恨揉了揉他的腦袋,輕聲喚道:“皇爺。”
“等料理了徐家,朕代父親頒罪己诏。”李硯的話擲地有聲,“這件事情一定要明明白白的。”陳恨愣了愣,随後才反應過來。這事情不僅僅牽扯到太子爺,還牽扯到幾百個無辜的人。他笑了笑,心道李硯到底是肩膀寬厚了,有擔當了。
“嗯,皇爺做的很對。”
李硯将腦袋靠在他的肩上,嘆了口氣:“這些話也就只能與你一個人說,要跟旁的人說,他們哪裏懂得呢?”
陳恨笑道:“方才奴在外邊悄悄看着,還以為皇爺哭了,真是吓死了。”
“你不是說你是半路折回來的麽?怎麽又悄悄在外邊看着了?”
“這個……”
說了一個謊話,果然要用無數個謊話來圓。
“皇爺,天色不早了,洗把臉睡吧。”順理成章的,陳恨推開他下了榻,“奴去找他們要些熱水來。”
他原是歪着身子去抱李硯的,那時候只顧着安慰他,半邊身子被壓麻了也不曉得,雙腳才一落地,就站不穩了。
李硯抓着他的胳膊,扶了他一把:“怎麽了?”
陳恨捂臉:“腿麻。”
李硯把他往榻上一扯:“你坐着吧,朕去要水。”
然後陳恨越過內室的門,好疑惑地看着高公公領着兩三個提着水桶的宮人進來了,他們全低着頭,渾身不自在的模樣。
“皇爺,你是不是沒說明白?”
李硯擰着眉,想了一陣兒,忽然低頭笑了:“想來是他們會錯了意。”
“嗯?他們想成什麽了?”
陳恨再問,李硯也只笑不語,他便甩了甩好了一些的腿,踱着步子自己出去問。
他才出去,高公公正領着幾個小太監要出去。
“離亭,那個……皇爺年輕,你也年輕……你多保重身子……”高公公迎上去,握住他的手,偷偷地将藥膏瓶子塞到他的衣袖裏,“這是老奴方才去找老章要的,老奴親自去的,別人不知道。底下人我敲打敲打,誰也不敢議論。”
陳恨忙道:“等等,高公公,你是不是又誤會什麽了?”
高公公自顧自道:“不過你與皇爺鬧的時候,也留意些。摔了東西,鬧出動靜太大,驚動了底下人,不一定每回我都壓得下去。”
“不……”陳恨慌忙解釋,“那個箱子就是我放得不穩,同皇爺沒有關系。要熱水是因為……”
“這樣的事情就不要全說給我聽了,你多少顧念一下我是老人家行不行?”高公公轉身就走。
“不是不是,真的不是……”陳恨提起衣擺,拐着仍舊發麻的一只腳去追他。
高公公回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走路都走成這樣了,還說不是。
陳恨還要再追,李硯就架着他的胳膊,把他拖走了:“腿不方便就別到處亂跑了。”
陳恨欲哭無淚:“不是,皇爺,你跟他們解釋解釋,奴的腿是壓麻的。”
李硯似是哄他:“好好好,壓麻的,壓麻的。”
“皇爺,你正經說!”
李硯正色道:“朕正經說,确實是壓麻的。”
來不及了,高公公已經退出去了。
陳恨氣急,站穩了之後,捶了李硯一下。一揮袖,把高公公塞進他衣袖的膏藥瓶子也甩出來了。
好安靜。
只有膏藥瓶子在地上骨碌碌滾動的聲音。
瓶子滾到了牆角,撞了兩下牆,終于不動了。
李硯挑眉:“離亭,那是你的?”
陳恨怔怔地看着那東西:“不是,是高公公剛才塞給我的。”
愈發安靜。
李硯明顯是不信。兩邊人都誤會他了,陳恨覺着,他這一輩子都不可能把這件事講清楚了。
“我……”陳恨抓住衣袖,生怕裏邊再飛出什麽東西來,朝他低頭打揖,“奴先回去了。”
“你不是晚上守夜麽?”
于是養居殿吹了燈之後,陳恨就委委屈屈地裹着被子,坐在床邊給李硯守夜。
撒謊是要付出代價的。
李硯抓了一把他的後頸:“地上冷不冷?上來睡吧。”
陳恨忍着困意搖頭:“不行,要是明早從皇爺的床上起來,高公公肯定又誤會了。”
“你管旁人做什麽?”
“奴……”陳恨靈光一閃,“皇爺,奴能不能給高公公找個對食的?轉移一下他的注意力,好讓他別整天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
“你想找便給他找吧。”
陳恨将自己認識的宮人都在腦子裏過了一遍,也想不出有什麽人能和高公公一起嗑瓜子兒。
正興起時,他忽然又想起了什麽,沮喪道:“這個法子可能不太行得通。章老太醫有家有室的,也每天都想這些事情。”
李硯扯扯他的衣袖:“快睡罷,這麽晚了。”
“诶。”陳恨應了一聲,緊了緊裹在身上的毯子,閉上眼睛就要睡了。
“你上來睡。明早高公公來之前,朕就喊你起來,準保他不會誤會。”
陳恨略一思忖,拍拍衣袖,歡歡喜喜地爬上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