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風起(2)

陳恨又在養居殿一連待了三日, 到今日二月初四。

他估摸着今晚就能把蘇衡的詩抄完,所以他預備去後殿翻一翻,看能不能找些趁手的工具, 今晚就把集子給弄出來。

從前在嶺南時,他也做過線編書這樣的活兒。

嶺南少書,交通不便,偶有流傳過來的閩本,也都粗糙得很。為了給李硯弄書看,陳恨就幫他抄,在紙上抄好了,再幫他裝起來。

線裝書的手藝也是那時候學的。

高公公給他續茶:“離亭,還沒抄完呢。”

“快了快了, 我再抄一會兒就完了。”陳恨捧起茶盞抿了一口,轉頭看見李硯空了的書案,“皇爺中午不回來了?”

高公公跪坐在他身邊,幫他将抄好的詩稿都整理好,回道:“派人回來拿東西的時候順便說過一聲,皇爺那兒有些事兒, 中午趕不回來了, 叫你不用挂心,他晚上就回。那時候見你寫得認真, 就沒跟你說。”

陳恨提筆往紙上寫了兩句詩,咕哝道:“我沒挂心。”

高公公笑了笑:“時候不早了,吩咐擺飯吧?”

“皇爺又不在……”

“皇爺不在, 你連飯都不用吃?”

“等等!”陳恨忙解釋道,“我的意思是說,皇爺不在,養居殿擺了飯沒人吃,與我吃不吃飯沒有關系。”

“皇爺吩咐養居殿今日給你擺飯,還吩咐老奴看着你點兒,別讓你沒完沒了地寫字,仔細手疼。”

陳恨丢開手中的筆,揉了揉手腕,随口問道:“高公公,宮裏可有制線裝書的東西,我想用用。”

“宮裏沒有。”高公公停了停,“不過皇爺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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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恨疑惑:“嗯?”

“皇爺房裏的長榻底下有一套,還有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歸置了兩個箱子。老奴可不敢碰,不過你若是要用,只管拿去用便是。”

陳恨想着,那恐怕是他在嶺南用的那一套,難得李硯還留着,竟然還藏在床底下。

既是藏在床榻底下,還不知道李硯多寶貝這東西呢,也沒有随便動他東西的道理。

陳恨只道:“那還是不了,我找找人,托他們出宮幫我置辦一套來。”

入了夜,天氣仍是冷。

沒有差事的宮人早早地睡下了,就是值夜的,這時也都躲在偏殿說話。

陳恨不要人伺候着,只将東西都搬到內室去,自己圍着小毯子,盤腿坐在榻上抄詩。

夜深,外殿與外室都滅了燈,只內室還點着幾支蠟燭。

陳恨抄得手疼,擱下筆,一擡眼卻看見李硯站在門前。

他原陰郁着神色,站在沒有光亮的門那邊,待陳恨在燈火之中朝他投去一瞥,燭光随他一瞥,在眼中暈開,他才笑了笑,道:“原來你在這裏。”

陳恨下榻穿鞋:“天氣冷,讓他們先回去睡了,奴伺候皇爺。”

他穿好了鞋,端起案上蠟燭,将門邊燈臺上的長蠟燭也點起來了。

而李硯卻轉頭将長蠟燭吹滅了:“這樣就好,沒得驚了守夜的人。不要他們伺候。”

“诶。”陳恨将蠟燭放在一邊,随後伸手去解李硯身上外衫,閑話道,“皇爺在外邊沒帶着人?”

“帶了,在殿外邊便散了,吵着你了?”

“沒有。”陳恨解下他的外衫,提着使勁抖了抖,“皇爺去哪兒了?怎麽這麽晚才回來?”

“去了……”李硯頓了頓,陳恨原本就是随口一問,也不是有意打探他的行蹤,攬着他脫下來的外衫就走到衣桁邊上去了。

李硯道:“去了一趟城東,皇長兄那案子,有一個人要見。”

“唔。”陳恨點點頭,将他的外衫甩到衣桁上去,衣擺直直地垂下來,“外邊下着雪,匪鑒又不懂得照顧人,皇爺身上落了雪沒有?淋濕了麽?”

他問着這話時,就用手背試了試李硯換下來的外衫衣袖。大抵是手背試不出來,他又捧起那衣袖,把自己的半邊臉貼過去了。

那外衫帶了滿滿的寒氣,陳恨也隐隐覺着有些濕氣。

“奴去膳房或者太醫院說一聲,叫他們弄點熱水姜湯,再請個脈?”

“不用麻煩,沒什麽妨礙。”李硯再看了他一眼,略垂了眼眸,也走到衣桁邊解衣裳。

陳恨再探了探他身上穿着的衣裳,捂了一會兒,覺着裏邊的衣裳沒什麽濕氣,便随他去了。

趁着陳恨整理換下來的衣裳時,李硯随手披了件幹淨外衫,徑直走到長榻邊去。

看見散在案上的詩稿,還看見陳恨蓋在腿上、用來取暖的小毯子,那小毯子被他随手一推,堆起來活像一個貓窩。

李硯撩起衣擺,在長榻上落座:“你抄到哪兒了?”

陳恨回頭看了一眼:“今晚就能抄完了。”

他轉身,從櫃子裏翻出同樣的一條小毯子,給李硯也圍上了:“屋子裏也還是冷的呀。”

李硯笑他,卻也不去動那毯子:“你自個兒怕冷,還總覺得別人冷。”

“要是換了別人——”陳恨爬上長榻,坐到自己的貓窩裏去,“奴還懶得管他呢。”

“還有哪些要抄的?朕幫你抄一些。”

“還有一些呢。奴抄完這首,再收拾收拾,等伺候皇爺睡了,回去再抄。”

可李硯全沒聽他的話,拿起一疊詩稿看了看:“就是這個?”

“是。”

“兩個人抄快些。”李硯将那疊詩稿分成兩份,只把較少的那一疊給了陳恨,“你抄了一天了?”

“沒有。皇爺不是讓高公公看着奴了麽?”陳恨轉了轉手腕,“也就是在等皇爺回來的時候抄了一些。”

李硯轉頭去看他抄好的厚厚一疊詩稿:“那恐怕是朕讓你等久了。”

“沒有。”他只低頭寫字,一筆一劃像畫兒似的,“皇爺,那案子怎麽樣了?”

李硯不語,陳恨便擡頭看他。見他面色稍冷,抿着唇角,心道不妙,忙道:“是不是出了什麽事兒?”

“沒有,你寫吧。”

“诶。”

又過了有一會兒,最後一個筆畫下壓再上挑,陳恨放下筆,伸了個懶腰:“寫完了。”

陳恨湊過去看了一眼李硯,笑道:“今日皇爺比奴慢。”

李硯提筆沾墨:“快了,你且再等等。”

等着他抄完的時候,陳恨無聊得很,随手又撿起了筆,拿了張廢紙過來,在上邊寫寫畫畫。

“皇爺,奴也會仿你的筆跡。”

他一面說着,一面就在那廢紙上落了一句詞——小窗閑坐月朦胧。

确是李硯的筆法,淩厲尖銳,一筆一劃如長劍劃過。寫得那詞不像是閑坐,倒像是正襟危坐。

而在他寫完最後一個字時,李硯也擱下了筆。

陳恨将案上落了墨的宣紙吹吹幹,齊齊整整地收起來了。

他一面收拾,一面道:“皇爺明兒還早朝呢,快睡吧。”

李硯道:“時候還早,你不是還要把這些東西裝起來麽?朕幫你。”

陳恨朝他一笑:“謝謝皇爺。”

今日中午陳恨托人去宮外弄了一套工具來,他們的動作倒快,才下午就把東西交給他了。

李硯看着他從外邊抱進來一個沒見過的小木箱子,皺眉道:“你又弄了一套新的。”

“嶺南那一套不是給皇爺了麽?高公公說皇爺藏着,奴想着皇爺既然寶貝,就不敢用。”

李硯皺眉:“還是用原來那套。”

陳恨應了一聲,将那小箱子随地一放,轉頭李硯就将藏在床底下的東西拖出來了。

都是陳恨用慣了的東西。

這種東西弄起來麻煩,撤了長榻上的小案與軟墊,要用的東西胡亂地擺得到處都是,他二人就相對坐着。

陳恨低頭,将方才抄寫好的紙張再翻了一遍,嘆道:“好久沒做這樣的活兒了,也不知道還會不會。”

“這回朕來做。”

“诶。”陳恨将紙張遞給他,“皇爺,你看看吧。”

李硯找出兩頁放倒的,趁着陳恨不注意,悄悄的就換過來了。

說是許久沒做這種事兒了,其實也沒有這麽快就忘記,還是熟練。兩個人之間配合得好,李硯要用什麽,只一擡手,陳恨就把東西遞給他。

做着精細的活兒,還能聊聊閑話。

“皇爺。”陳恨擡頭朝他笑了笑,“這倒像是我們在嶺南的時候。”

“嗯。”

後來陳恨忽然想起李釋,便問他:“世子爺在三清山?”

“病好些了,說要留在觀中祈福,暫時不回來了。”

“世子爺全領會了皇爺的意思。”陳恨點點頭,“少年人多受些磋磨,也不是什麽壞事兒。”

李硯低頭,用右手拇指與食指試了試在書頁上打孔的距離:“他沒領會朕的意思,他是在忠義侯那兒領會了。”

陳恨将李硯的食指往回推了推,覺着差不多了,才将小錐子遞給李硯:“就這兒吧,皇爺你小心些。”

“嗯。”

李硯給線裝書打孔,陳恨湊過去看,也順手幫他壓住紙張:“世子在長安城中的名聲不大好,只怕是被人毀了。”

李硯開始打下一個孔:“是。”

“他們都說他陰恻恻的,其實哪裏有那麽厲害?他也就是不愛說話,又有些別扭罷了。”

“嗯。”

陳恨繼續道:“其實這事兒也沒什麽大礙,日後加了冠,在朝中軍中任職,名聲自然也就好起來了。就是不知道他喜歡做什麽。”

李硯拍了拍他的手背:“擡手。”

“诶。”陳恨将紙張換了個位置對着李硯,好讓他方便些,“等過幾年,他那性子大約也就好了。”

“離亭,不講李釋了,我……”

他二人都低着頭,專注地盯着那一疊紙看,身子愈躬愈下,李硯說着話時,兩個人的頭終于碰到了一起。

原本磕得不怎麽重,只是才一碰到,陳恨卻輕呼一聲,捂着額頭直起身子來了。

李硯大約是對他的反應有些惱了,小孩子賭氣似的,非要撞他的額頭,稍探身向前,隔着陳恨捂着額頭的手,再輕輕碰了一下。

榻前紅燭影搖。

陳恨笑了笑,低頭去擺弄書頁:“快弄吧,要這麽弄,弄到明日晨起也弄不完。”

李硯亦是垂眸,應了一聲好。

好久之後,陳恨用針線将書頁縫起,随口問他:“方才皇爺想說什麽來着?”

“倘若沒有你,朕也是那副模樣。”

哪副模樣?自然是那副陰恻恻的模樣。

陳恨朝他笑了笑,道:“皇爺倒像西邊的巨龍。”

“怎麽?”

“有鋒利的爪子,也有堅硬的鱗片,還有……”還有軟乎乎的肚子。

陳恨不敢再說,再說下去就又是亵渎天恩了。他按着麻線打了個結,再用剪子将多餘的線剪去了:“好了。”

他将書從頭到尾翻了一遍,遞給李硯,也叫他看了一遍。

“皇爺,那明日我去一趟徐府,把東西給徐枕眠。”陳恨将那本書收在懷裏,再把長榻上的東西都收拾好。

李硯垂眸,将眸中不明意味掩去:“朕派人幫你送去,你不用親自去了。”

“奴一開始答應了蘇元均嘛。”陳恨道,“徐枕眠又不知道這詩都是蘇元均寫的,要是別的人去,奴怕露餡。答應了別人的事兒,一定要做到的。”

李硯半晌不語,似是斟酌着什麽。

陳恨等了許久,也不見他開口,便試探着問他:“時候不早了,奴伺候皇爺睡下吧?”

“不用,朕想一個人坐一會兒。”

不敢再問他,陳恨只應了一聲,抱着詩集與裝着工具的小箱子,悄悄退到了門外。

他總覺得李硯今天不大對勁,才回來時的那副表情就不對勁,說話的時候不對勁,哪裏都不對勁。

大概是與近來他忙着的事情有關,又或許與他白日裏去見的人有關。

陳恨躲在門外偷偷看他。李硯盯着案上殘燭看了有一會兒,直至那蠟燭燃盡,燭光驀地一閃,随後很快就熄滅了。

借着一瞬的燭光,陳恨好像看見他雙手捂着臉,仿佛是落了淚。

陳恨回身,将懷中詩集與箱子随手一放,就飛快地朝李硯跑去。那箱子擱得不穩,裏邊的東西乒乒乓乓撒了一地。

他沒再回頭看,在一派狼藉吵雜中将李硯攬進懷裏,輕聲道:“皇爺,不管什麽事情,你別難受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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