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在徐府
陳恨一直覺着, 雖然皇三子李檀不怎麽樣,但是他的幾個侍從都還是很好的。
那時候都是少年人,年輕好玩, 總聽說江南軟語好聽,便起哄,讓江南來的陳溫給他們唱曲子聽。
陳溫雖然在江南長大,不過總也待在族學中念書,能談仁義禮智,哪裏會唱什麽曲子?少年人說話又沒遮攔,陳溫每每從外邊回來,都紅着一張臉。
陳恨護崽,更不要說還是兄長。
他便與陳溫說定,下回再去徐府就帶他去。
當日下午,幾個少年在湖心亭中,圍在石桌邊坐着,再一次起哄叫陳溫唱曲的時候,陳恨一甩衣袖,朗聲道:“我來。”
他将衣袖挽起,露出細瘦的小臂,揀起桌上的竹筷子,輕敲着盛涼糕的瓷碟,給他們唱了一首“覓向無人處,绾作同心結”。
少年尚在變音,聲色略顯沙啞。涼風徐入,将他稍帶笑意的音色送入每個人耳中。
竹筷子敲在瓷器上,輕輕脆脆的一聲一聲。
陳恨唱曲子,也是清清朗朗的一聲一聲:“侬贈綠絲衣,郎遺玉鈎子。即欲系侬心,侬思著郎體。”
在座幾位,沒人聽過這種绮麗。
徐醒面皮最薄,嗤了一聲就将臉偏到一邊去。
他原本不管他們如何起哄,也不在乎到底是誰唱曲,但是那曲子偏生鑽進他耳裏,不由得他不聽。
陳恨笑了笑,捏着竹筷子不放:“诶?聽夠了沒有?再來一首好不好?”
他們都不好意思說話,于是陳恨又道:“那就再來一首。”
于是陳恨再給他們唱了一首“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紅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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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曲子還沒完,一群少年就全都紅了臉,扶額輕咳,讓他別唱了。
“聽夠了?”陳恨将竹筷子一丢,伸手去弄陳溫的衣領,将他略紅的臉擋住,“聽夠了就別為難我兄長了,下回若是還想聽便喊我。”
他彎眸一笑,潇潇灑灑地朝在座人等抛了個眼神兒:“江南四百四十曲我都會唱,随叫随到。”
這時不經意間對上徐醒的眼神,徐醒大概是罵他——龌龊下流。
見他素面微紅,陳恨便有意無意地看他,理直氣壯地對衆人道:“這詩名作《詠內人晝眠》,人家誇誇自己娘子好看怎麽了?你們一群人,年紀不大,心裏裝着的事情都亂七八糟的。”
他不知道,其實他唱曲子的時候,眉梢眼角,俱是隐隐約約的一段風流氣。
最後一回是老皇帝還在時候的某一年三月春獵。
李硯的皇長兄帶着李硯漫山遍野地追兔子去了,陳恨一不留神就跟丢了,他在山林子裏四處亂走,一直到很晚的時候,天上下起了雨。
陳恨兜兜轉轉,才在前邊見到露出的一角屋檐。
他沒頭沒腦地闖進去,提着濕透了的衣擺跳過陳舊的門檻。
廢棄的道觀裏早有人了,還生起了火。那人守在火堆邊,不緊不慢地正烤火。
陳恨往後退了半步,才要道歉,那人便站起來朝他打揖:“陳公子。”
聲音是有些熟悉的,陳恨用濕透了的袖子抹了抹眼睛,才看清是徐醒。
他還禮,心想自己與徐醒從來都不怎麽對付,便擺着手退到角落裏去:“我就是過來避避雨,徐公子不用理我。”
陳恨用散落在四處的稻草給自己鋪了個窩,他抱着腿坐在角落,寒意順着濕了的衣擺往上爬,他睡着了,還順帶着做了個夢。
他做夢夢見李硯因為找不着他,又生氣了,一臉陰沉地站在他面前。
他從夢中驚醒,卻發現自己被徐醒拖到了火堆邊。陳恨随手松了松衣裳,一轉眼看見徐醒好像又用眼神罵他——沒規矩。
于是陳恨将衣裳重新整好,雙手置在膝上,同徐醒一起正襟危坐着。
這回陳恨不敢跟他講笑話了,就搜腸刮肚地想了很多的經學禮義來跟他講。
有點進步,徐醒理他了,他說:“嗯。”
雨越下越大,天半黑時,李硯冒着大雨找到了他。
李硯上下看了他兩眼,不由分說,将他的外衫扒下來,擰出了一灘水。李硯将他的衣裳丢開,把自己的外衫脫給他,冷聲道:“傻子,衣服濕了不懂得脫下來嗎?”
“臣是個守規矩的人。”陳恨看向徐醒,開他的玩笑,“與徐公子一樣守規矩。”
李硯亦是凝眸看他:“徐表兄,一同回吧。”
徐醒他爹徐歇娶的是老皇帝的姊姊,因此論輩分,李硯喚他一聲表兄。
只是這句表兄,卻被李硯喊出幾分咬牙切齒、少年結仇的味道來。
只正經打過三次交道。陳恨有時候覺得他們的交情還不錯,有時候又覺得他們根本沒什麽交情。
陳恨不知道明日要怎麽把東西給徐醒送去。
就這麽一點兒交情,要給他送詩集,像莫名的獻殷勤。
在養居殿将睡未睡之時,陳恨忽然聽見有人問他:“離亭,明天不去徐府好不好?”
一聲“好”就要脫口而出的時候,他使勁掙紮了兩下,醒了。
陳恨睜眼,佯怒道:“皇爺你還敢算計我?”
“沒有。”李硯被他當場抓包,也不慌張,只道,“徐府的水太深,朕看不透徐枕眠究竟想做什麽,你別去找他。”
“奴就是去送個書,奴答應了蘇元均的。”
“朕管着蘇元均,朕現在說你不用去了。”
陳恨失笑:“哪有這樣的?”
“徐歇多疑,他明白,朕遲早會把他做過的事兒一樁樁、一件件地查出來。那時候李檀在位置上,他還放心些,李檀不會辦他。可是這時候換了朕,他不會安分。”
李硯翻了個身,面對着他:“他只是還沒有找到機會。前幾日在三清觀,朕與你說,年前有人查你,大抵就是徐府的人。”
他伸手,指尖弄陳恨鬓角的散發:“朕與你親近,他們便要從你下手。”
“前朝風起雲湧,各地侯王都不安生,你賦閑許久,不懂得情勢嚴峻。朕把你弄出來,原本就是不要你摻和朝中的事情。”
“朕好容易把你從混水裏抱出來,你現在卻非要自己往徐府裏闖?”
“你不要去找徐枕眠,你不要管他們了,好不好?”李硯将他的腦袋按進懷裏,溫聲道,“你多管管我。”
“皇爺……”陳恨一說話,一喘氣,李硯衣襟上熏的龍涎香就撲了他滿面。
他勉強回神,推開李硯:“撒嬌這招現在沒用了。”
不是的。他在心裏偷偷說,其實還是很有用的,小兔崽子還是很厲害的,每一句話都戳在他的死穴上。
“一定要去?”
“一定要去。”陳恨點點頭,“且不說奴答應了蘇元均,就是替皇爺去看看徐府的情況,也是要去的。再說,徐枕眠這個人……奴總覺得有些事情奴得知道。”
“朕不用你打探徐府的狀況。”
“好好好,不用不用。”
“你別胡亂想些別的事情。”李硯正色道,“不許擅自動作,更不許把自己搞成一年前那副模樣,你就是從來都不聽話。”
陳恨舉手發誓:“奴聽話,一定聽話。”
“朕明日與你一同去。”
“又不是別的什麽日子,皇爺親自去送一本詩集,說不過去,容易叫徐府的人懷疑。”陳恨笑了笑,“他們要動手,也不會明目張膽的在府上就動手。況且奴就是去送一本集子,很快就回來,不會出事的。”
“很快是多快?”
忽然這麽正經地問他,他一時之間也答不上來,只道:“呃……大約兩個時辰?”
李硯反問:“兩個時辰?”
“皇爺以為?”
李硯斬釘截鐵道:“兩盞茶。”
陳恨無奈:“皇爺,奴不是神仙,不能飛去徐府。”
于是李硯把留給他的時間很慷慨地加到了——三盞茶。
陳恨捶床抗議:“皇爺,奴又不是從獄裏出去放風的。”
“你定個時辰,到了時辰你不回來,朕去徐府尋你。”
“這還差不多。”
其實還差得很多,在這個問題上,他同李硯永遠也扯不清楚。
一直糾纏到了三更天,陳恨打了個哈欠,翻身朝裏:“快睡吧,怎麽會講這種事情講了這麽久?”
李硯不放他:“離亭,你說與朕清楚,你同徐枕眠究竟有什麽舊可敘?”
“沒有沒有,奴與徐枕眠沒有交情。”
天地良心,他就是一時失神,随口說了一句他同徐枕眠得敘敘話。這話一出,李硯腦子裏的一根弦兒就被撥斷了。
炸了毛的老虎伸出爪子,把自己帶回來的小貓按得喵喵叫,非要問清楚那只白狐貍是怎麽回事。
老虎按着小貓,不依不饒:“真的沒有?”
“真的沒有,皇爺你發什麽瘋?”小貓伸出爪子推他,“奴困了,睡了。”
“那你方才說……”
“沒有!奴什麽也沒說!”小貓喵的一聲哀嚎,“奴同皇爺交情最好,行了嗎?”
“嗯。”
還以為終于可以睡覺了的陳恨眼睛一閉,只聽李硯又道:“你把方才那話再說三遍。”
“沒有,奴什麽也沒說……”
“下一句。”
“奴同皇爺交情最好,奴同皇爺交情最好,奴……”陳恨睜眼看他,見他一臉餍足的笑,忽然之間,那話再也說不出口了。
“你繼續說。”
陳恨咽了口唾沫,結結巴巴地說:“我……同皇爺、感情最好。”
老虎收起鋒利的爪子,只用肉乎乎的爪子揉了一把貓貓的臉:“快睡罷,不是說困了?”
貓貓翻身,用尾巴甩他一臉:“還不是皇爺非不讓奴睡?”
“是你非說你與徐枕眠關系好。”
“奴沒說,這是皇爺自己想出來的。”
默了半晌,也不知道陳恨睡着了沒有,李硯輕聲道:“你別總跟他一起。朕怕你有一日把朕放下,就同他走了。”
“皇爺怎麽這麽想?”
貓貓将整只貓都打包打包塞他懷裏:“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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