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來

小厮也是他認得的那個小厮,他在門外站定,側着身子叩了兩下門扇:“公子,章太醫來診脈。”

那裏邊傳來悶悶的一聲咳嗽,算是答應了。

開了門,陳恨緊跟着章老太醫的腳步,還沒跨進門檻,就被小厮攔住了。

小厮打量了他一番:“你還是等着吧,我去問問我們家公子。”

他是認出他來了。

陳恨應了一聲,将藥箱交給章老太醫,側過身子,就垂着手站在門外。

徐醒原歪在枕上一頁一頁的翻書看,門外響起腳步聲時,他便揮手将書冊一合,丢到了榻邊。

那小厮有意晾陳恨一會兒,原想着等章老太醫探過了脈,再向公子回禀,誰知道章老太醫還在診脈的時候,就捋着胡子道:“今兒下午,陳離亭也來找我。”

徐醒稍微睜開眼睛:“他怎麽了?”

“磕破了腦袋,好大一個口子。”

徐醒兀自定了心神,道:“他說為什麽了沒有?”

“那倒沒有。”章老太醫掀了掀眼皮,瞥了他一眼,“皇爺陪他來的,看模樣心疼着呢。總不會是皇爺叫他磕頭磕的。”

徐醒閉上眼,只嘆了口氣,一時失神,将所想之事道出半句:“我早說他不該……”

“他那傷口怕是吹不得風。”

“是嗎?近來風大麽?”

“今晚風大。”章老太醫笑了笑,“你徐枕眠院子裏的風格外大。”

徐醒反應過來,偏頭看了一眼小厮,似是動了怒,冷冷道:“讓他進來。”

小厮轉身去喊陳恨,章老太醫亦是起身,往去桌邊開藥方。

徐醒枕着手,不經意間瞥見榻前小案上放着的幾只竹葉編的螞蚱,陳恨上回來給他的。身子好些的時候,徐醒給它們刷了一層薄薄的漆,所以放得久些。

他想了想,一伸手就把它們全都抓到了手,暫時塞進了枕頭下邊。

“徐大人。”

他擡眼,陳恨就站在內室門外朝他作揖。

燭光跳了一下,徐醒揉了揉眉心:“陳公子怎麽過來了?”

陳恨在榻前小凳上落座:“聽章老太醫說,近來你身子不大好,就過來看看。”

“陳公子額上的傷是怎麽回事?”

陳恨向上瞟了瞟,頭上藥童的巾子裹着,他怎麽也能看見?

“沒留神兒,就磕在桌角了。”

“陳公子有事情?”

“我……”陳恨笑了笑,“分明是我來看徐大人,怎麽反倒是徐大人像審犯人似的審我?”

徐醒将雙手收進被子裏,又往上提了提錦被,垂了垂眸,道:“我沒什麽事兒,往年我這病開春就該好了。今年好不了,是我不想同張家姑娘結親,有意裝的病。”

陳恨也不知他說的究竟是真是假,只道:“既然張家的親都退了,徐大人也要快些好起來呀。”

徐醒靠在枕上點了點頭,應了聲好。

幹坐了一陣,陳恨估摸着剩給他的時間不多了,不能再耗下去了,便道:“我此番來,還有一件事情。蘇元均在江南改制,如今我在皇爺身邊伺候,聯系不上江南的人,你與李檀……”

徐醒扯着嘴角笑了笑:“你去問皇爺,皇爺不會告訴你?”

“皇爺不告訴我。”

尚在病中,或許是仍不大清楚,徐醒将這話念了兩遍:“不告訴你……我還以為,他就指着你安定天下了。他還會不告訴你,他還懂得心疼你……”

他大概是一直對皇爺有誤會,陳恨忙道:“我不是皇爺手裏的刀,皇爺也沒把我當刀使。”

“他沒把你當刀使,你倒總是甘願替他擋着。”

陳恨有些惱了:“徐大人,你若是不想說,那便……”

“蘇元均還沒到江南,文書先到了江南,要江南官員每人交一份陳情書,犯了衆怒。皇爺借着這件事,将世家大族敲打了一番。近來江南只有這件大事。不過,我還知道另一件事——徐歇要反。”

最後這句話,他說得飛快,長蛇似的就滑過去了。

陳恨下意識就抓緊了衣袖,他之前也想過這種情形,現在聽徐醒說起,心中仍是一驚。

“老皇帝疑心重,後邊那幾年對太子爺都下了手,瑞王爺為什麽能獨善其身這麽些年?瑞王爺新喪,世子爺失勢,瑞王妃還是徐家旁支。”

徐醒繼續道:“徐歇為什麽要跟兵部張家結親?為什麽前幾日要用那幾個小官吏試探皇爺?就算為了當年太子爺那案子,他也不會留皇爺在那位置上太久。徐歇要學一年前皇爺兵進長安,只是他要扶誰上去,我還不知道,左不過是皇爺的那幾個兄弟。”

“你讓皇爺別逼他逼得太緊了,先穩着江南,改制暫且推後,那幾個小官吏……該給他留的面子還是要留的。”

陳恨道:“皇爺與我說,那幾個官員,送回江南去了。”

“他果真是什麽也不讓你知道。确實也是送回江南去了——”徐醒嗤笑一聲,“用了刑,用囚車送回江南去了。”

陳恨松了松拳頭,很快又握緊了。這個李硯,到底想做什麽?

徐醒道:“皇爺要給他的皇長兄翻案,正巧我也要給我娘翻案。你讓他早些動手,我在府裏也有些人,與他一同把徐歇抓了就是。”

“你娘?”

“沒什麽可說的。”徐醒側了側臉,輕聲道,“他有個外室,因為我娘是公主,他不敢尚那外室,又覺着我娘礙着他,後來我娘就去了。我十年前查清楚這件事。等這事了了,我給徐歇收屍,算是盡了孝道了……”

徐醒嘆了口氣:“我等了十年。”

“你別難過,等……”

雖說他從前總病着,卻也不是這樣一副模樣。

強撐着的一身硬骨頭,終究還是打不折的骨頭。

只是現在,那人蜷着身子卧在榻上,瘦弱得竟只剩下通身的藥香了。

陳恨被他拍了拍背,道:“等徐歇下了獄,所有的事情也都清楚了。”

徐醒拂開他的手:“我手裏有些東西,足夠治他的罪了。你讓你那皇爺動手吧。鎮遠府的吳小将軍,近來在城外帶兵,不就是做這個用的麽?”

“我想着……”陳恨頓了頓,“皇爺心中有打算,他恐怕不會聽。”

“是嗎?”

“皇爺恐怕要把徐歇連着在江南的那些人連根拔起。他還要給太子爺翻案,要把事情昭告天下,他要天下人知道這件事就是這樣的,不是因為他是皇爺才這樣的。”陳恨按了按他的手背,叫他放心。

徐醒收回手,淡淡道:“噢,你好明白他。”

“倘若皇爺無憑無據的先動手,幾個世家大族一同發起狠來,皇爺不好招架。況且他們還可說皇爺殘害忠良,往後有再多的證據翻出來,也可說是假的,民心難定。一回治不住他,事情要更麻煩;倘若徐歇先動手,那就是以下犯上,皇爺才能把他的罪定得死死的。”陳恨抿了抿唇,定定道,“所以皇爺不會先動手,他還要逼着徐歇動手。”

所以李硯用那幾個小官吏去下徐歇的面子,又搬到城外軍營去住,避着他。一副不理朝政,荒唐昏庸的模樣。

只怕後邊還有事兒要辦。

“太險了。”徐醒嘆了一聲,翻了個身,背對着他。

陳恨笑了一聲:“不險不成大事。”

“他瞞天瞞地的不想讓你知道,誰知道你才來我這兒一趟,就什麽都摸清楚了。”

“先前我不過是不知道近來朝中都發生了些什麽事兒,現在知道了,要串起來——我與皇爺在一塊兒這麽些年,要摸清他的心思,還是很容易的。”

“那你預備怎麽辦?”

“我……”

陳恨沒得及說話,章老太醫就在外邊敲門。

兩刻鐘到了。

“徐大人,我得回去了。”

“慢走。”徐醒道,“既然皇爺不想讓你知道,你也就裝着……”

徐醒是背對着他躺着的,這時卻有一只綠螞蚱飛到了他眼前。是他藏在枕頭底下的其中一只。

陳恨笑着道:“徐大人,從你的枕頭裏掉出來的,還給你。哎呀呀,想不到徐大人愛這螞蚱,竟愛到要與它同床共枕。”

“住……住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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