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弦上(5)
随章老太醫從徐府偏門出來, 往前走出了一段路,陳恨輕聲問他:“徐枕眠這病?”
“前些年老夫在古籍裏看見過幾個方子,大約是能治好。”
“那怎麽?”
“那方子要用整三年來調養, 他不肯。”章老太醫搖了搖頭,嘆氣道,“現在也就只是強自壓着,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壓不住了。”
大概是為了徐歇的事情,徐醒才不肯耗三年的時間來治病。
陳恨想了想:“勞您預備下,我勸勸他,叫他今年就治病。”
“那是最好。”章老太醫吹了吹胡子,“再過幾年,等老夫也走了, 哪兒還有人給他治呢?”
“胡說。”陳恨呸了一聲,“章神醫長命百歲。”
章老太醫還是很喜歡陳恨誇他的,垂首笑了笑,也不再說話。
“不過,這事情——”陳恨指了指街尾拐角處停着的車駕,壓低了聲音道, “別叫皇爺知道, 不知道為什麽,皇爺好像不大喜歡徐枕眠。”
章老太醫卻道:“你在枕眠房裏待了足足三刻鐘。”
“嗯?”
“老早就在外邊敲門了, 你愣是沒聽見。”
“是嗎?”
章老太醫敲了敲他的腦袋,重了語氣道:“是啊。”
話是這麽說,可是回禀皇爺的時候, 說的又是另一番話了。
章老太醫對李硯拱手道:“對不住,對不住。老夫年紀大了,記錯了時辰,不關離亭的事。”
李硯大約也知道他是在幫陳恨遮掩,笑着道:“朕又不罰他。”
同章老太醫道過別後,陳恨就要爬上馬車去,忽然有人從後邊抓了一下他的衣擺。
陳恨回頭:“嗯?”
章老太醫輕嘆了聲,道:“可都別再傷着了。”
陳恨點點頭,好認真地應了:“好。”
“你們在宮裏念書那時候,磕了碰了都要來找。那時候想着,等你們大些了,也就不容易傷着了。”章老太醫搖頭,看了眼他額上的傷,“唉,誰知道,反倒是你們越大,身上的病痛越多了——”
“——可別再傷着了。等再過幾年,誰給你們治呢?”
陳恨從馬車上跳下來,捋了把章老太醫的胡子,玩笑道:“小老頭就是喜歡想些亂七八糟的事情。等過幾天天氣再暖些,我去你府上幫你曬藥,到時候我日日在你眼皮子底下,蟲兒咬了個口子就去找你,你一看就說——”
他咳了兩聲,學着章老太醫的模樣,壓着嗓子道:“‘離亭啊,你要是遲來些,這傷它就自個兒好了。’”
章老太醫作勢就要打他:“你這孩子就是欠揍……”
陳恨往後退了半步:“有沒有人送您回去?要不我送您回去?”
“不用,有轎子等着。”
“那好,小老頭兒回去給自己配點藥材泡泡腳,早點睡。今晚多謝您。”
章老太醫佯正色道:“你要是誠心謝我,不妨發個誓,說自己再不會傷着了。”
“這個恐怕不行,我先回了,您也早些休息……”陳恨轉身,逃似的重新登上馬車,下一刻,他就在裏邊喊了一聲,“媽呀。”
馬車裏也砰的一聲響。
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碰着傷口,章老太醫忙掀開馬車簾子去看:“你怎麽總是笨手笨腳的?又摔着哪裏……”
待看清楚馬車內的情形時,他默默地收回了手,還拍了拍簾子,将裏邊蓋好了,才快步往自己的小轎子走去。
摔得不重,陳恨就是跪下給李硯行了個大禮。
比較要命的是,情急之時,陳恨擡手撐了一下。
真的就只是擡手撐了一下……
“真的……”陳恨從李硯身上爬起來,舉起雙手,迅速退回屬于自己的位置,“對不起,皇爺,我就是随便一擡手……”
“你怎麽總是毛手毛腳的?”
毛手毛腳,就是貓兒爪子似的撓人,像陳貓貓的粉腳腳。
“皇爺,我……”陳恨在袖子上抹了抹手。
真不巧,陳離亭今天又亵渎天恩啦。
李硯垂眸,定了定心神,道:“碰着傷口了沒有?”
“沒有沒有,皇爺不是伸手撈了我一把嘛。”
要是李硯不撈他那一下,陳恨覺着自己能把臉給撞上去。
一時無話,有點尴尬。
陳恨哼着小曲兒,轉着腦袋,目光也在馬車內轉來轉去,活像是個纨绔子弟。
其實他只是想看看李硯被他拍那一下,到底怎麽樣了。但是又不大好意思直接看,所以只好裝出滿不在乎的模樣,悄悄地瞥他一眼。
他拍得——陳恨看了看手掌——應該拍得不重,要是拍重了,李硯早該坐不住了。
要是打壞了——陳恨收回手,頗緊張地吹起了口哨——要是打壞了,他揮刀把自己的賠給李硯,也不夠。
陳恨迅速掃了他一眼。
沒看清楚,再瞥一下。
還是沒看清,最後看一眼。
李硯問他:“你做什麽?”
“奴……吹口哨呢。”說是吹口哨,但是陳恨再也不敢吹了,掀開簾子一角瞧了瞧。
不是回宮的路。
“皇爺,這是去哪兒?”
“回府。”
“嗯?回哪個府?”
李硯挑眉:“就許你什麽也不說,朕憑什麽告訴你?”
“不說就不說。”
李硯悠悠道:“你從前講那個韓子高的故事。”
“沒有。”陳恨急忙否認,“那是明代王骥德講的。”
這個故事确實是陳恨與他講的。
那時候在嶺南,陳恨收拾屋子的時候翻出來一本圖冊,知道李硯喜歡男子,又覺着他小小年紀的,怕他陷入懷疑自我的泥淖中,就親自披挂上陣,充當了一回情愛講師。
也就是那時候與他說了男王後韓子高的故事。意思是告訴李硯,人生在世,喜歡男子女子都是一樣的。他恨哥哥永遠不會嫌棄他,永遠會站在他身後支持他的。
恨哥哥要是那時候就知道小兔崽子喜歡的是誰,絕對不會多嘴多舌。
現在想想,那就跟他在暗示李硯什麽似的。
李硯又道:“你從前還講過金屋藏嬌的故事。”
“我沒有。”陳恨仍是嘴硬,“那是班固講的。”
“也給你建了座金屋子,現在把你關進去。你預備一輩子都待在那兒罷,朕每日下了朝就去看你。”
“皇爺……”陳恨哪能不知道他就是逗他玩兒?
李硯盯着他瞧:“朕總覺着你這個人跟塊糖兒似的,這輩子就仰仗着你賞點甜味兒了。朕養着你,你開心的時候,就讓朕吃兩口,行不行?”
這話聽起來怪黏的,陳恨往邊上挪了挪:“不行。”
李硯笑着搖了搖頭,朝他招手:“同你說着玩兒的,你慌什麽?都越坐越遠了。”
陳恨越想越不對勁,再轉頭掀開簾子看了看。
這回他倒是認識路了,這是去忠義侯府的路。
李硯又問他:“現在看清楚了?”
陳恨點頭:“皇爺是要去侯府?”
“你不是說回侯府吃飯麽?晚飯是趕不上了,宵夜還是能趕上的,不好叫張爺白白等一個下午。”
與門房張大爺分開的時候,陳恨是與他說過要回侯府吃飯的。
只是後來李硯不許,一句話讓人把養居殿門窗都鎖了,他就找了個小太監回去報信兒,說他被事情絆住了,回不去了。
想不到李硯還記着這事兒。
“謝謝皇爺。”
“你現在可以過來些了嗎?”
“可以可以。”貓貓搖着尾巴靠過去。
不消多時,也就到了侯府。
門前兩盞燈籠正亮。
忠義侯府不同長安城中其他的宅子,那是江南獨有的白牆黑瓦,竹編的籬笆整整齊齊,臨街的牆邊靠着幾竿青竹。
不要說沒有鎮宅的石獅子,就是門上銅環的狴犴,竟也有些可愛的模樣。
門虛掩着,陳恨一推就推開了條縫兒,可憐陳貓貓那樣胖的一只貓,竟然也能喵的一聲跳起來,從那條縫兒裏擠出來,用身子蹭他的靴子。
陳恨失笑,俯身摸了摸它:“現下倒是認得我了?”
張大爺正坐在門內臺階上,用魚汁兒給貓拌飯,不知道李硯也在,頭也不擡地同陳恨閑話:“爺回來了?宮裏來人,說爺遲些回來,白日裏爺又說晚上一起吃飯,等着等着天就晚了。我與陳貓貓,一個老頭子,一只貓,挨不住餓,想着皇爺也不會叫您餓着,我們就先吃了。”
他将貓用的小瓷碗磕在地上,一聽見這聲音,陳貓貓也就知道開飯了,不再圍着陳恨的衣擺打轉兒,蹭的一下就跑到了飯碗前,吐舌頭舔了舔飯食。
“它可吃第四頓了。”張大爺拍了拍貓毛茸茸的腦袋,自臺階上站起,“爺吃過沒有?廚房裏還有魚湯,要不也拌點貓飯吃?”
陳恨假咳兩聲:“不用,我又不是貓。”
這時候張大爺才看見陳恨身後的李硯,笑着應了句:“是是是,爺從來不吃貓飯。廚房裏留了宵夜,我去熱一熱。”
陳恨道了聲謝,轉身去問李硯:“皇爺也一起吃點兒?”
李硯憋着笑問道:“一起吃點兒貓飯?”
陳恨舉起雙手,做貓爪吓唬他:“我從來不吃這個。”
可李硯分明不信。
陳恨将正門一關,又把正在吃飯的陳貓貓抱起來:“不許吃了,貓飯有什麽好吃的?平白惹人笑話。”
話是這麽說的,卻還是把貓吃的小瓷碗也端起來了。
其實陳恨是要把它抱到房裏去吃。
張大爺知道陳恨的口味,他又許久沒有回來,特意給他搓了糯米圓子,這時候放下去滾過一滾,當宵夜吃正好。
陳恨架着腿坐在榻上吃糯米圓子,轉頭去看地上的陳貓貓。沒注意看,一擡手就把勺子伸到了對面李硯的碗裏,從他的碗裏撈了一個圓子。
這日子美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