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忠奸(1)
永嘉二年四月二十七, 閣中将徐府與幾個世家, 上下查清, 拟好了旨遞上來,
閣中幾位大臣,由朝中蘇相牽頭,為配合江南的改制,迅速把徐府清算完畢,把折子遞上來的時候正是傍晚。
瑞王府的世子爺李釋近來在宮中念書,就住在了西邊的弘慶殿。
李釋每日早晨早早的從床上爬起來, 去武場打一個時辰的拳,回去收拾收拾, 就去先生那兒念書。
玉堂裏還養着幾位老先生, 從前是教李硯兄弟的,賦閑許久。這會子讓他們再教, 幾個老頭子全圍着李釋轉, 也虧得李硯能經得住折騰。
雷打不動的是,李釋每日得了閑,要去養居殿請安。
請誰的安?自然是請忠義侯的安。
陳恨給他講過幾日的文章, 算是他半個先生。李釋每日傍晚去, 只告訴陳恨今日又念了什麽書,有什麽體悟。但他的話少,坐不到一刻鐘就回去了。
四月二十七這日,閣中前腳剛把折子遞上來,後腳李釋就到了。
高公公引他進去時, 李硯同陳恨正湊在案前看折子。
“這兒是不是說得不大好?”陳恨順手拿過李硯手裏的朱砂筆,手腕輕轉,在紙上畫出一個紅圈兒。
高公公賠着笑,輕聲提醒道:“皇爺、公子,世子爺來了。”
“來啦。”陳恨擡眼,只見李釋低着頭作揖,吩咐高公公,“琉璃缸子裏的荔枝拿上來給他。”
這時李釋略擡了眸,陳恨便朝他招了招手:“今日事情多,世子爺先過來坐着吧。川蜀知府送了荔枝,你嘗嘗鮮。”
李釋在書案的對面坐下了,雙手置在膝上,規規矩矩地垂着首。眼角餘光只瞥見案上的三卷帛書。
其中一卷是治徐府的罪的聖旨,閣中拟了一半,李硯同陳恨在改,全是朱砂禦批。
一卷是給太子爺平反的,同樣是閣中拟的,才改了兩句,還只有兩個圈兒,看來要改的還多。
還有一卷,是李硯代老皇帝下的罪己诏,沒有旁的人經手,是李硯自己拟的。李釋認得他的字,一筆一劃都像刀劍,淩厲。
哪一卷帛書都是要緊的東西,這兩個人竟然也全不避諱他,就這麽大大咧咧地放在桌上給他看。
高公公很快就捧着裝滿荔枝的琉璃缸子進來了,特意拿了張小幾來放,就放在李釋的手邊。
李硯同陳恨正低聲商量着事情,高公公只轉頭看了一眼,輕聲對李釋道:“世子爺先吃着吧,若是晚了,想回去了,悄悄的回去就好。”
荔枝鮮紅,才從冰涼的井水裏提上來。
李釋嘗了一顆,很甜。
再待了一會兒,見他二人的事情還多,李釋心裏還記挂着今日先生布置的文章。如高公公方才囑咐他的一般,只是斂着衣擺,悄悄地起身,退出殿外去了。
他出來時,高公公同匪鑒守在殿外,稍點頭示意,也就回去了。
養居殿裏,兩人改那幾卷帛書,耗去了不少時間。
清算徐家沒什麽厲害的,最要緊的是給太子爺平反。
事關太子爺在人心裏、在史冊裏的模樣,這件事情須得清清楚楚的。
閣中似乎還有所顧忌,帛書拟得模棱兩可,李硯同陳恨便逐字逐句地改過來,算是他們做兄弟的一份心。
一直忙活到月移東牆的時候,陳恨揉着眉心轉了轉脖子,目光落在一琉璃缸子的荔枝上:“世子爺沒怎麽吃就走了。”
“叫人給他送就是。”李硯将帛書封好,交給高公公,讓他傳給閣中重新隽寫,連夜就發下去,又道,“找兩個人,給弘慶殿送兩籃子荔枝。”
這時候陳恨正将朱砂筆放在青瓷的筆洗裏蘸蘸,他随口問了句:“賀行抓着了沒有?”
“沒有。”李硯道,“李渝還是不了解他,信誓旦旦地說他會走那兩條路,結果什麽也沒找見。各州府也沒有消息傳回來,派去閩中的官員還沒到。江南大換了人,蘇衡被江南的事務絆住腳了,暫時還去不了。”
“這樣,該抓着總會抓着的。”陳恨伸了個懶腰,轉頭看他,“不說政事了,天氣熱,奴陪皇爺去後殿乘涼好不好?”
養居殿伺候的宮人都通透得很,他們是在養居殿伺候的,只有陳恨一個人是伺候皇爺的。
所以陳恨在的時候,他們都落了閑,可以躲在後殿吃點心談天。
由此,養居殿是宮中最好的差使。
将要走到後殿的時候,陳恨大聲咳嗽了兩聲,提醒躲在後殿的宮人們:“聚衆聊天,小心火燭啦,各位。”
宮人會意,相互使了使眼色,迅速收拾了東西,就轉移了陣地。
陳恨拍拍衣袖,朝李硯做了個請的動作:“皇爺,請。”
知道他是給人通風報信,李硯也不管他,一只手端着裝荔枝的琉璃缸子,另一只手一提他的衣領,就把他給捉進了懷裏。
兩只手裏的都是甜的,陳恨比荔枝甜。
陳恨伸手從琉璃缸子裏撈了一顆荔枝來吃,沾染上果子汁兒,雙唇都津津的。
他抿了抿唇,伸手再拿了一顆。
夏日裏,後殿檐下常年擺着一張竹床,只是方才還有人坐過,不方便就坐上去,兩個人就靠在廊柱上說話,荔枝缸子擺在竹床上。
陳恨塞給他一顆荔枝,想了想:“奴上回同皇爺在這兒,還是去年的事情。”
“去年你沒吃完荔枝就跑了。”
陳恨沒有說話,垂着眸子剝荔枝吃。
去年這時候的白日裏,有禦史參了陳恨一本。到了晚上,就是陳恨接到造反任務的那個晚上。
那時候陳恨被任務吓了一跳,随手抓了個小太監去找李硯,自己鴕鳥似的一路跑回了侯府。
後來李硯派匪鑒送來一缸子的荔枝,全被陳恨失手摔了。
陳恨有時會想,倘若那時候真造反了,那會怎麽樣。
最好的劇情就是他做完了任務,把皇位還給李硯。此後兩人稍有嫌隙,他努努力,很快就把嫌隙填平。
最壞的結果,最壞的就是死生不複相見。
可是誰死誰生?他不知道。
李硯見他出神,手裏剝好的荔枝都發了黃也不吃,偏了頭蹭了蹭他的唇角,将他唇上汁液吻盡。
陳恨好久才回了神,臉頰微紅,将手裏荔枝塞到他嘴裏:“皇爺。”
李硯反倒抱怨他:“你不專心。”
“我……”陳恨抓了抓頭發,“想事情。”
“嗯?”
“去年同皇爺在這裏談起忠奸,那時候奴說的認真,好像什麽都看得通透,但是現在——”陳恨沉吟道,“現在奴好像什麽都想不明白了,到底什麽是忠,什麽是奸?”
他一心要做忠臣賢臣,若是那時候他真造了反,那算是奸麽?
就算後來他把皇位還給李硯,哪又能算是忠麽?
去年此時,他說大忠若奸,又說大奸若忠,他還說不論如何,他一定是忠臣。
可他就真的是麽?
陳恨歪了歪頭,嘆道:“都說做皇帝難,其實做臣子也挺難的。”
“不要胡想。”李硯半轉身子,一只腳的腳尖抵着他的腳尖,兩只手撐在廊柱上,将他整個人困在其間,直直地望進他的眼中,“你是忠。”
他好認真,引得陳恨也不自覺認真起來。他站直了身子,雙手背在身後,暗中搓着衣袖,問了句:“是嗎?”
“是。”李硯靠近了,用臉貼了貼他的鬓角,“不過朕現在不用你效忠了。”
陳恨不答,李硯想了想,又輕笑道:“你很忠心的,前日你還在朕身下‘盡忠’不是?”
他一這麽說,陳恨就知道他要做什麽,身子一僵,反手推了他兩下,低聲道:“皇爺,在外邊呢。”
李硯順着他,往後退了半步:“嗯?現在不問自己是忠是奸了?”
“不問了。”陳恨的感覺不太好,“奴……內急,去去就回。”
陳恨一把抱住李硯的手臂,把他的手抱開,讪笑着就預備逃了。
“皇爺不吃荔枝了吧?奴把它也拿下去吧。”
陳恨抱起琉璃缸子就跑,李硯在他身後說:“快些回來。”
他頭也不回地應了一聲,拐過了拐角。
系統提醒:您有一項新任務!
好熟悉的場景,去年也是這樣的情形,他接到了造反的任務。
系統任務的提醒聲音把他吓得心驚肉跳,陳恨的腳步頓了頓,勉強定了定心神,一只手抱着琉璃缸子,另一只手打開了任務面板。
歷史任務:清算徐家(1/1)
太子案平反(1/1)
當前任務:前往江南,閩中平叛(0/1)
系統任務的描述一直很簡單,陳恨能從裏面得到的信息很少。
這回的任務,只透露出一個信息,賀行抓不住了,閩中勢必要反。
前兩回的任務其實是李硯完成的,但是這回,李硯不能代他去江南,李硯更不可能讓他去江南。
如他從前所說,閩中太難,要打起來,不是一年兩年的事情,更不是小打小鬧的。
一時間思緒很亂,陳恨将手裏的琉璃缸子抓的很緊,才沒有叫它再摔了。
再走出一段路,就遇上了伺候的宮人。
陳恨将琉璃缸子塞給他:“去後殿,就說……”他抽了抽鼻子:“就說我先回去睡了,問皇爺晚安。”
陳恨低着頭,腦子漿糊似的,想不清楚事情,小跑着就回了西邊的暖閣。
這實在是很熟悉的情形,上回也是這樣,他慫慫的,把李硯丢下,一個人就跑了。
可是他忘記了,上回他跑回忠義侯府,李硯不能出宮來追他,這回他跑來跑去,跑到西暖閣裏,卻還是在養居殿裏打轉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