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忠奸(3)

午後還是熱, 汗水濕透了背後衣衫,陳恨從夢中驚醒,只一翻身, 就從長榻上掉了下去。

李硯才出去了一會兒,出去時陳恨還在榻上睡得好好的, 一進來就看見他趴在地上, 一手捂着腦袋, 一手揉腰。

地面幹淨,鋪着毯子,摔着不疼, 又舒服, 陳恨趴着就不願意起來了。

不發出任何聲響,李硯快步上前, 攬着他的腰,把他從地上撈起來。

陳恨身子一僵,扯了一把抱他的那只手的衣袖, 才知道是李硯,他是在養居殿。

李硯把他抱回榻上:“摔着哪裏沒有?再睡一會兒?怎麽熱成這樣?”

“我也不知道。”陳恨擡手抓了抓頭發,“明明夢見下雪來着,但是好像一點也不涼快。”

“還睡嗎?”

“不睡了, 醒了。”陳恨搖搖頭,一摸後背,被汗水濕了一片,便下了榻, “奴去換身衣裳。”

他徑直走到屏風後邊,低頭解了腰帶。

直待解了腰帶,才想起他壓根沒拿要換的衣裳。腰帶也不再圍了,方才睡着,解了頭發,下榻時連鞋也沒穿,赤着腳站在地上涼快。

他就這麽從屏風後邊走出來。

夏衫單薄且寬大。養居殿的窗子都開着,穿堂風迎面吹來,揚起他的衣袖。

才出了汗,頭發粘在脖子上難受。陳恨一低頭,又擡手捋了捋頭發,擡手時露出一節精瘦的、白玉似的小臂。

頭發理清楚了,他就稍轉了轉腦袋,長發遮掩着,朝李硯露出了半邊臉。

玉面杏眼,像躲藏在祭壇下才有幸能夠瞥見的一面。

李硯看着他,待陳恨揀了要換的衣裳,回了屏風後邊,他才眨了眨眼,算是回神。

攝人心魄。

而陳恨一面系着腰帶,一面走到他面前,朝他伸出一只手。

他這動作是朝他要東西,可是他要什麽東西,李硯一時間還沒反應過來。

綁好了腰帶,陳恨一手攏着頭發,一只手去扯他的衣袖。

他是要他的發帶。

李硯反應過來了。

他把陳恨背回來的時候,陳恨還綁着頭發,他擡手幫他解了,拆下來的發帶随手繞了兩圈,就繞在他的左手手腕上。

繞上去就忘記解下來了。

是陳恨常用的那個,藍顏色洗得有些舊了,繡雲紋的那個。

陳恨拿了,将長發束得高高的,将另一邊案上盛着水果的琉璃缸子捧過來,隔在兩人之間,随手揀了兩顆青李吃。

李硯忽然問他:“朕對你,很兇嗎?”

不知道他怎麽忽然這麽問,陳恨忙擺手否認:“沒有沒有。”

“李釋怎麽讓朕不要兇你?”

“他?”陳恨一愣,想了想,“世子爺大概是誤會了什麽吧。”

“朕還以為,你這幾日總與他待在一處——”李硯笑了笑,在琉璃缸子裏挑了個紅些的李子塞給他,“是向他抱怨朕兇。”

“不是不是。”陳恨還是擺手,“世子爺肯定是誤會了,等會兒奴就跟他解釋清楚,皇爺不兇的。”

李硯定定的看着他:“朕不兇你,你若有話,可以直說。”

“我……”陳恨低頭,将面前的琉璃缸子往李硯面前推了推,自己也不說話,卻解了頭發,用手指繞着發帶玩兒。

想了三日,他還是不明白要怎麽跟李硯開口。

“你若是不說,朕就替你說了。”

“皇爺……”

“叫李釋幫你給忠義侯府遞信兒。你帶朕去過一回的酒樓,昨日派了兩個人出城,快馬加鞭往江南去,提前報信?”

李硯說着這話的時候,陳恨又把頭發給綁起來了。

李硯最後問他:“你想去哪裏?”

陳恨一扯發帶尾,又把頭發給散下來了:“我記得我答應過皇爺的,不管別的事兒,也不理會別的人,但是……”

李硯搶了他的話:“又是事出緊急了?”

“這回确實是這樣,我不能不南下一趟,事情我會打點好。另外,還要請皇爺在朝中做我的靠山。”

李硯還是問他,仿佛不聽他親口說出就不死心一般:“你想去那兒?”

“要去江南,平叛。”陳恨抿了抿唇,他緊張得心口有些難受,“年底我得到江南。”

“你還給自己定了日子。”李硯輕笑出聲,“那你打算什麽時候收複閩中?”

不是的,這不是他定的日子,這是系統給他定的日子。

“永嘉五年年底。”

“永嘉五年?”

還以為他是松了口,陳恨忙立軍令狀:“皇爺要是嫌日子太久,我可以抓緊些,若是順利些,永嘉四年就可以回來的。”

“朕近來是不是太縱着你了?”

“不是,我知道皇爺不想讓我去,我也答應過皇爺,但是這回是我不得不去。”

李硯自顧自地道:“滿朝文武都不如你,都不如你忠義侯。你是賢臣,你是忠義雙絕,什麽事情都要擋在最前邊。”

陳恨忙道:“我會安排好,不會出差錯的,江南莊子上還有人,匪石,還有李檀……同我兄長都在那兒,蘇元均也在,他們不會叫我出事的。我在江南,也就只是守在莊子上,鎮着江南罷了。李渝給的幾卷帛書,我都記下了,閩中地形布防我心中有數。排兵布陣、進退張弛,我都會同他們商量,不會出事,更不會像上回在營裏推沙盤,用江南十九座城做誘餌。那時候是同循之鬧着玩兒的,其實閩中不難,日子久些自然就攻下來了。朝中離了皇爺不行,一切調度還要聽皇爺的。”

他說了好長的一段話,三日裏,他就編好了這一段詞兒。

“安社稷、定乾坤。離亭。”李硯直望進他眼裏,諷道,“你好厲害。”

陳恨拍了拍他的手背做安撫:“沒有別的意思,我只是同皇爺商量,要是……”

李硯反手捉住他的手:“要是朕不讓你去,你就不去了?”

“要是皇爺不讓我去,那我就……”再與皇爺說說,求皇爺通融通融。再不濟,他還能直接走,他一個人,來去自由,牽一匹馬,收拾個小包袱,往哪裏都是可以的。

李硯當然知道他在想什麽,只道:“賀行的手伸到你身上了。”

“不是,我沒有到閩中去當細作的意思。賀行沒有再給我遞信兒,皇爺知道的,況且他那封信還在皇爺那兒,我要投誠,也沒有信物。這件事情,我絕不會冒險。”

“你悶了這麽多日,就是想着要怎麽同朕告別?”

“……算是吧,我不知道該怎麽開口。”

“你也知道朕不會讓你去。”

陳恨看着他:“我非去不可。”

“難怪你那天晚上問朕忠奸的事情,你現在說說,你是忠是奸。”

陳恨一時語塞:“我……”

他若去了江南,百年之後,史冊之上,他就是忠,他是不辭千裏定江山,坐守江南平閩中。

可是現在呢?現在一意孤行,同皇帝吵成這樣也要去江南。他是什麽?自謂大忠,其實大愚。

“你是忠。”李硯又道,“誰敢說你是奸?你胸懷廣,心裏眼裏裝着天下蒼生,怎麽獨獨不看朕對你的真心?”

陳恨抓着他的手,急忙道:“我沒有不看,我看見了,我喜歡皇爺的。我用我的換皇爺的真心。”

“好,那你不許去。”

“這個不行,除了這件事,其他事情都可以聽皇爺的。”

“就這件事不行,其他的都行。”李硯閉了閉眼睛,再睜眼時,已然冷靜下來了,抓着他的手腕,“你要是閑着無趣,讓你去閣中,拟旨批折,叫閣中幾個官員帶帶你。你要是不喜歡,年後有兩條運河要動工了,把這個活兒派給你。要是還不喜歡,各地的改制也都要跟上了,你在朝中統籌着,好不好?”

“皇爺。”陳恨往回收了收手,“我不能不去。”

李硯把着他的手腕,死死地抓着,咬牙道:“倘若朕現在告訴你,你去江南就要送了命,你也要去?”

陳恨點點頭:“要去。”

“你……”

陳恨用力推開他的手,下了榻,垂眸拱手,不敢看他,只道:“奴不想同皇爺吵架,這事兒明日還是再說罷。”

他是真的不想與李硯吵架,抱起盛着水果的琉璃缸子就要走了:“奴告退。水果都蔫了,奴叫他們換新的。”

李硯也不攔他,一只手撐着腦袋,只看着他徑直出了殿門。臨走時,緩緩地将殿門關上了。

陳恨出了正殿,将琉璃缸子随手交給門前伺候的小太監,點了幾樣果子要他換上,拂了拂衣袖,也不知道要往哪裏去,只是擡腳要走。

小太監問他:“公子不把水果端進去麽?”

陳恨一愣,随即笑着問道:“怎麽非要我端進去?”

“公子在,誰伺候也不如公子,奴進去了,可讨不了皇爺的賞。”

這大約是新來的小太監,有甚說甚,這話就這麽說出來了。

陳恨又愣了愣,仍是笑道:“那你快去換吧,我在這兒等着。”

他在養居殿門前站了有一會兒,小太監還沒回來,高公公卻回來了。

“離亭,怎麽站在門口?”

“我……”陳恨不大好意思說。

“同皇爺吵架了?”

“沒有。”吵到一半他就跑了,美其名曰不想吵架,其實就是壞心眼地把錯兒往皇爺身上堆,好像他二人鬧得不高興的錯兒全在皇爺。

“我看你最近也悶悶的。”高公公用手肘碰了碰他,“你是不是有什麽事情瞞着皇爺,話要說清楚就不會吵架了。”

“不是的,高公公你不明白。”

兩個人一時無話,在門前站了有一會兒,陳恨往後一捋頭發,無奈道:“我進去了。”

他推門進去,李硯還是坐在榻上,一只手撐着腦袋,為方才那事兒很是頭疼的模樣。

“皇爺,我……還是不能不去。”

“你敢!”李硯随手攬起榻上的瓷枕——陳恨方才枕過的那個,就要往地上摔。瓷枕一片冰涼,指尖碰上的時候他就清醒過來了。

有些人明面上是皇爺,其實連在陳恨面前摔東西都不敢。

“皇爺,這是天道。”陳恨頓了頓,輕聲道,“你再不許,那也沒用。”

話音剛落,門外的小太監失手摔了琉璃缸子,一聲脆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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