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所謂宿命3

通州,同一時間,天空飄着洋洋灑灑的大雪。

冷松錯落的山林間萬籁俱寂,只有風吹動樹枝的聲響,以及遠處傳來的沉重腳步聲。

跟D市相比,通州的雪顯然下得大一些。

方之淮身着灰色大衣,撐着把黑色的傘走在青石板鋪成的臺階上。

臺階被墓園的人清掃過,沒有細雪堆積,幻化成了一灘水,昂貴的皮靴踩在上面不時濺起幾滴髒水。

順着臺階往裏走,方之淮在墓園第三排中間位置停下,彎腰将懷裏的花送到墓碑前,目光落在上方雕刻的名字上,神色平靜,看不出任何情緒。

他聲線溫和,稀松平常地說了句:“我來了。”

沉默了幾秒,又接着說:“照慣例先跟你彙報下你那個差點爛尾的項目,經過多方努力,今年壽命贈予實驗成功率提高了百分之五,其實以前我一直不明白你為什麽那麽瘋狂地想要進行這個實驗,現在我有點明白了。成功案例越來越多,看到那些志願者再次擁有至親露出的喜悅,我有點明白你當初堅持這個項目的意義了。”

“可那又能怎麽樣呢,至少對我來說,并不算好事。”

或許以一個實驗研究員的身份來說,實驗成功無疑是喜悅的。

可作為一個普通的兒子角色來說,這個項目給予別人的是希望,給予方之淮的卻是頂級的災難。

旁人都以母親能有個研究員身份的丈夫而感到羨慕,殊不知在方鄖沒日沒夜加班吃住實驗室的日子裏,母親掉過多少淚。

方之淮永遠忘不了尋常溫婉的母親一身漂亮長裙倒在血泊中的模樣,原本如沐春風的笑容如同破鏡般碎裂一地,連同呼吸一起消失。

鮮血染紅了她的白色長裙,像一朵絕豔的花,在最美的芳齡凋落了。

那時的他才7歲,一早醒來老遠聞到來自廚房的香味,走進一看,尋常不怎麽下廚的母親正在廚房煲湯。

她今日的打扮跟往常格外不同,烏黑的秀發盤起,化了一副精致的妝容,連一向很少戴的首飾也戴上了,那無名指間的純色鑽石在晨曦透進來的陽光下分外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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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輕柔地撫摸着方之淮的頭,含笑着說自己今天要去實驗室給半月未歸家的方鄖送飯,那笑彎的眉眼裏充斥着幸福。

方之淮也高興母親能夠開心些,他像往常一樣,踮腳在母親的臉頰親了口,約定好要早些回來後,和她揮手道別,坐上司機的車去學校。

一切尋常至極,沒有絲毫分別的預兆,但凡有一絲不好的預感,方之淮說什麽都不會讓母親去找方鄖。

當時的壽命贈予實驗處于起始階段,還是高度機密,家裏人只知道方鄖在做實驗,很忙,但是具體忙什麽誰也不清楚。

實驗室地理位置比較偏遠,設置在類似的郊區,人煙稀少,車流也少,主要以貨車居多。

司機不願饒遠路,幹脆将車停在實驗室斜對面,讓母親提前下車,畢竟繞過去前方還有一道紅綠燈,怎麽看都是從這邊裏下車過馬路比較方便。

母親應了,她提起炖好湯的保溫桶下車,往回走了約莫五十米的距離等着綠燈過馬路。

即将見面的喜悅充斥着母親的頭腦,她的目光全落在斜對面的那座實驗室,在綠燈亮起的那刻,迫不及待地出發了。

偏不巧的是,一輛大貨車搶奪最後幾秒右拐沒剎住車,等回過神已經為時已晚。

精心煲好的湯撒了一地,方之淮被喊到現場時四周已經被交警攔住,只能遠遠瞧見母親一眼,如何也不敢相信早上還笑着和他道別的母親就這麽沒了。

半月不見,方鄖面容憔悴,明明也不過三十幾歲的人一下子仿佛老了不少,眼裏布滿血絲,嗓音沙啞地蹲下來跟方之淮講話安撫他。

然而方之淮一個字也沒聽進去,目光全落在那灘血跡上,直到120将母親遺體送上車關上那一霎那,方之淮才恍然回過神,奔着那輛車喊着母親,卻被方鄖死死按住。

「都是你,如果媽媽不是為了給你送湯,就不會出事!你賠我媽媽!賠我媽媽!你是壞人!」

「嗚嗚嗚,你賠我媽媽!」

小方之淮拳打腳踢全朝方鄖一人砸去,那些話就像一根根刺,紮在方鄖內心深處,連自己都唾棄。

後來方鄖更加投入這項工作,拼了命地研究,沒人知道他這麽瘋狂的原因,除了方之淮。

他在愧疚,在自責,怕自己一停下來就對不起妻子平白無故的離去。

母親走後,方之淮跟方鄖關系一度降至冰點,有時方鄖特意請假回家想跟方之淮聯絡下感情,偏偏一對上方之淮的那雙像極了妻子的眼睛就有些局促,講不了幾句不了了之。

方鄖的世界越來越枯燥,除了回家見見兒子,就是在實驗室整天泡着,歷時十八年的實驗随着一具嬰兒的誕生有了實質性的進步。

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穿着單薄的年輕女子懷裏抱着一具面色泛紫的女嬰,在實驗室門口長跪不起。

女嬰看上去不足月餘,憋着一股氣,呼吸困難,罕見的肺部發育不完善。

按理說這樣的嬰兒在孕期檢測時應該能夠檢測出來,但看女子支支吾吾的掩飾顯然是不願意多說。

抱着死馬當成活馬醫的心思,女子在實驗知情書上簽完字,将預估的所有壽命全部贈予了自己剛剛降臨的女兒。

臨近實驗艙前,女子平靜地躺在床上隔着一個過道遠遠瞧了眼自己的孩子,抓住方鄖的手拜托他幫個小忙。

「如果實驗成功,麻煩教授幫我給糖糖帶一句話,告訴她:對不起,媽媽很愛她。」

對于實驗的成功率,方鄖本沒抱多大希望,但還是被這一句話動容了。

他答應了女子,親自将人送進實驗艙。

經歷了數百次的失敗,衆人就等着實驗出完結果然後跟往常一樣各回各家,以至于屏幕顯示「壽命贈予成功」字眼時,整個實驗室靜默了三秒,都從彼此眼裏看出了難以置信。

除了發洩般的吼叫外,更多得是痛哭。

聽到實驗艙傳來嘹亮的嬰兒啼哭時,喧嚣的聲音一下子驟停,實驗室人的目光落在了實驗艙上,全紅了眼,而那個獻祭自己餘生所有壽命的女子安安靜靜地躺在那裏,面容祥和,仿佛睡着了般,唇角帶着淺淺的笑意。

沒人知道女子懷着怎樣的故事,或許在她冒着霜雪來到實驗室門前時就已經抱着必死的決心。

她熱忱地愛着自己的孩子,坦然地奔赴死亡。

她瘦小,卻又偉大,勝過世間所有美好用詞。

糖糖雖然被救活,但因為找不到家人,只能将她送到福利院,直到兩歲時被方之淮接回家。

而方鄖在實驗成功的那一刻也病倒了,長期的日夜颠倒打亂了他身體的機能,一病不起最終沒能熬過那場未完的霜雪。

那時的方之淮碩士剛讀完,對于父親的離去,說不難過是不可能的。

自從母親去世後,方鄖一直在努力修複他們兩人之間的關系,但方之淮都是冷冷清清的,沒給過什麽好臉色。

對于母親的逝去,他一直無法釋懷,走得如此突然,連一句話都不曾給他留下。

可面對時日不多的父親,方之淮又狠不下心來。

在方鄖最後的那幾天,方之淮每次見方鄖之前都忍着酸意,不想讓他帶着愧疚離開。

「我不怪你了。」他說。

「好孩子,一眨眼你就這麽大了,爸當得不合格,沒能好好看你長大。等見到你媽,估計該罵我了。」方鄖心情似乎很好,并沒有即将死亡的恐懼。

「你似乎很高興。」方之淮肯定地說。

方鄖不否認。

「是啊,終于要去見你媽媽了,她一個人孤單這麽多年,我得快點去陪陪她了。兒子,答應爸爸,以後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方鄖說完,握拳的手本想跟方之淮碰一下算做約定,卻在方之淮予以回應前落了下去,被方之淮穩穩接住。

「爸……」

空蕩的病房,除了機器發出的聲響,只剩下隐忍的哽咽聲。

“算了,說點開心的事,方棠今年六歲了,身體健康,并沒有當初實驗成功遺留下來的後遺症。不得不說,作為第一例成功的實驗體,小家夥生命力很頑強,嘴巴還很甜,你要在的話,我會勉強讓她喊你聲爺爺。”

“去年,我又撿了個小孩回家,叫唐瑞,身世跟我很像,準确說比我可能還慘一些,從小就無父無母,唯一能依靠的奶奶也走了,看他那聽話樣我一個沒忍心,就把他帶回家了。”

“其實,他也是參與實驗的志願者,不過實驗失敗了,至于原因跟你說也無妨,他奶奶并沒有簽署那份接受贈予的同意書,托我們走了個流程,小孩還不知道,我也不清楚怎麽開口說這件事。或許,就讓他理解成實驗正常失敗也好,就不必在往後的日子裏感到惋惜了。”

“你估計比較驚訝我今天話為什麽多,因為我今年不打算長留這裏每天來陪你唠嗑,原因你應該明白,家裏有人等我。這不,小孩剛才又給我發消息,變相催我回家了。”

說到此處,方之淮很輕地笑了聲,更像是在釋然,原本淡漠的眸色變得柔和了些許。

“爸,恨了你那麽多年,也确實怪了你那麽多年,有些累了,就這樣吧,你跟媽在那邊好好的。至于我,你們也沒必要擔心,好歹也算是有家有口的人了。”

說罷,方之淮退後一步,微微彎腰鞠了三躬。

“我走了。”

他說。

凄冷的墓園不見半分回應,只有朔朔的寒風拂過,驚了林間尚未遠去的鳥雀。

方之淮轉身離去,每一步都走得比來時快那麽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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