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與城共亡
殺伐屠戮的戰場，果然如同父王口中形容的那般血肉橫飛。撲面而來的盡是刺鼻的血腥味。看着城下橫七豎八的屍體，我雙拳緊握，抑制住因為顫抖而引致的體寒。
“王上，我軍多次防守，已損耗兵力過半。再這樣下去，恐怕商城兇多吉少。”先鋒官一臉悲痛，回報戰事情況。
“狼将軍，您可有破敵之法？”看向身邊的狼老将軍，卻見到他一臉冰冷凝重的表情。
“王上，當下城中百姓還未完全疏散，城中亦有內鬼作亂，老臣以為，不如退至仙華嶺，再作商議。”聽狼将軍這樣說，我心底更是一驚，狼将軍是要退兵棄城？不明白将軍為何如此做法，我立刻反問道：“老将軍認為我軍必敗，提前棄城才是上策？”
“王上，老臣并無此意。臣以為，先王剛逝，王上又初登王位，若以此時，傾城內之全力，必然傷亡慘重，商城且不可保。故此，老臣提議，将兵士暫退後山，利用仙華嶺精兵強器，再與敵軍重奪國城。”
老将軍的話，深深地觸動了我。我猶疑地看向城門外，那些還在拼命防禦、浴血厮殺的将士們，心底裏不由得陣陣心寒。
沒錯，當下敵軍兩萬精甲，以城中這僅有的兵力，根本是以卵擊石，最後怕是連玉石俱焚的資格都沒有！後山與商城不同，那裏是商城駐軍大營，我方将士均在仙華嶺處安于生計，想來這一點敵軍必是了解的。既如此，斷然不會輕易攻上後山，那麽城中百姓的安全和後撤将士的實力定能得以保存。
當機立斷，我點點頭：“好，狼将軍，守城過半将士即刻随您撤出商城，這裏留下我，再與敵人拖延周旋，為您和部隊後撤争取時間。記得，帶走城中所有百姓——我不想被破城之後，見到城中百姓遭遇不測……”
“王上，這裏是老臣堅守了一生的地方。老臣不會走！但王上您必須離開！這裏不是您的戰場，亦不是您該留守的地方。後山，還有衆位将士等着您，帶領他們讨回國城，搶回屬于商城的榮耀。老臣懇請……”老将軍話未說完，便已屈身下跪：“請王上速速離城。”
“請王上速速離城。”
“請王上速速離城。”
不忍心這些年輕力壯的兵士們，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更加無法狠下心讓他們今天就命喪在這毫無勝算的枉戰之中，我雙手托起老将軍的雙臂：“将軍請起。衆将士快些起來。今日我甫登王位，根基尚未穩固，對大家尚未有半寸君恩，卻仍得大家如此厚待，我未若在此先謝過衆将士。”攙握着狼将軍布滿老繭的雙手，我淚光盈盈：“狼将軍，我未若，只不過是父王的一個女兒。身為一國公主，我從未貪念這王位繼承的權利。将軍，您且聽我說完，”見狼将軍要開口，我頓時按捺住他欲擡起來的雙手：“老将軍，若兒不是一個普通的女子，更不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公主。父王既然把商城交付我手，我一定要守到最後！盡管最後我身死，也會同父王同葬在這商城之中。将軍，且不說若兒一個深閣女子，心思與經驗沒您豐富，單是那行軍打仗所熟練的計策謀略，若兒如初生嬰兒，懵懵懂懂，更缺乏實戰經驗，您将商城全部将士的性命交付我手，怕是最後都會因我而枉送黃泉。”頓了頓，我幽幽然看向城樓上、城樓下，兵士們一臉的視死如，我緩緩地閉上雙眼，腦海中竟被滿滿地哀嚎痛哭之聲所占據——那是失去兒子、失去丈夫、失去父親的悲恸之聲。這就是戰争！
然而今天這樣的戰争，不應該浪費掉他們寶貴的生命！後退，就是我唯一能為現在的他們所做的。“您若退至後方，領導大家反擊，商城就還有讨回的一天。若您不在了，我商城還談什麽複國、複城。商城是一個國，是幾百年來，百姓難以割舍的故土，他們祖祖輩輩都生活在這片土地上。今日王城雖被奪占，但是我堅信，只要有您在的一天，商城絕不會亡，我大商百姓一定可以重回故裏！”畢恭畢敬地後退一步，我單膝跪地，雙拳舉過頭頂：“未若懇請狼将軍帶兵後撤！為我商城複國竭盡全力！”
“王上！”狼将軍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老淚橫流。
“狼将軍，現在戰場形勢，再不容您猶豫。我留下，這裏就暫時不會有陷城之困，經歷此戰，定當九死一生，即便如此，将士們，可有願意同我一同留下？”我振臂一揮，朗聲喝問。
“誓死追随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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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誓死追随王上——”
最後看了一眼狼将軍，我重重地點頭，迎上狼将軍的一雙淚眸，我慘然一笑：“若風雨歇，有緣定會再見。倘若身死，商城今後就交您全權指揮！一切就拜托您了！”
一身紅氅，我傲然立于城牆之上，望着狼将軍帶走的大部士兵，狠心忘卻他們臉上的悲痛，重新返回牆頭。此時，我發絲淩亂，面若皚雪。遠望敵軍陣營中不斷奔湧至戰場的兵卒，而自己身邊僅剩下箭矢隊和滾石組共計不到百人。
罷了，算是拼盡全力，用堅毅的勇氣和魄力，撐到多久算多久，至少為狼将軍他們争取更多的時間。這僅有的努力和奢望，已然是老天爺眷顧了。
天空中依舊是厚重的陰雲密布，絲毫不減力道的寒風陣陣襲上這數丈高的城樓。
敵軍的數量，我未曾低估過。箭矢很快用罄，滾石數量亦在驟減。兵士們的額頭上都沁滿了汗水，在寒風之中結上了層層冰皮。見他們握緊刀柄的手，耳中感受着不遠處陸續湧上來敵軍的沖鋒吶喊聲，不忍和哀痛頓時鑽進心頭，刺穿身體的每個角落，身體随之陣陣戰抖。
“王上，你沒事吧？”耳邊一聲關切的問候，再也忍捺不住的淚水，奪眶而出。他們都是我的城民，我大商最忠誠的兵士，然而今天，我卻要親手令他們命喪于此。
城門發出‘砰’地一聲巨響，我冷然一笑，握緊手裏的輕劍，抹掉臉上冰冷的淚：“衆兵士，我們，準備迎敵——”
兩軍交戰，敵軍主帥雖不用如同未若公主那般上戰場親自領戰，但這一切兵力部署都需要這個主将親力親為。此時的男人已經毫無耐性，氣沖沖地甩掉身邊的監軍，绛花國王子绛彥拽開擋在面前的帳幕，目不轉睛地盯住城頭上那一抹刺眼的紅。那個女子，小時候令自己魂牽夢繞的她，此時正親自持劍立在牆頭，同她的士兵浴血奮戰，對抗外敵。
“來人，牽馬來。随我進城！”這樣的女人，等了十年，他怎麽可能再放過？他恨不得現在就抓住她，送回遠在千裏之外的王宮。
“王子殿下，您現在去會很危險。王上說過……”年邁的公公緊緊地拽住王子的長袍，急吼吼地勸谏道，發出好似正被他人卡住脖子的細長尖聲。
“放手！”一腳踹開旁邊啰哩啰嗦的內官監軍，绛彥扯掉身上礙事的長袍，上馬急速飛奔，直奔商城城門——
城下的局面慘不忍睹，我方兵士幾欲被屠戮殆盡。這屍橫遍地的場面，我從未見過！這樣的震撼，這樣的慘烈，我終究認同，自己與那些所謂的弱女子一樣承受不住。心裏裝着強烈的自責和愧疚，加之在寒風中站立太久，身體已然僵化，我竟暫時無法揮動手中的輕劍。
“王上，城門已被敵軍占領，現下敵軍正向王宮方向推進。”城樓下急匆匆前來的士兵報告了敵軍的情況：“進城敵軍僅有不到五百，應該是先鋒部隊。”
“城中可還有百姓？”我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城內的民房，心裏一陣酸澀。往日的商城，此時應該是袅袅炊煙，小孩子嬉戲打鬧、互相追逐的景象，如今卻如此衰敗……我終究還是敗了城，辜負了父王的托付！
僵硬地握了握手中的輕劍，擡起頭看着面前這些依舊銳氣不減的士兵們，微微一笑：“士兵們，讓我們，最後一戰！”舉劍過頭，最後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王宮，斂起所有的情緒：“殺——”
“殺啊——”随着百名兵士的沖鋒，我的一生，終要随着王城的淪陷而終結了吧？
父王，女兒這樣的面目去見您，您會對女兒失望至極嗎？
沖入敵軍之中，無暇顧及身邊的兵士，我一心只想多殺敵軍，為父王和王城報仇——
身邊的兵士們一個個的倒下，而我卻似乎殺紅了眼，不管不顧地繼續深入敵群，劍花犀利，任由敵人的刀刃劃破我的紅氅，斬斷我的青絲，砍傷我的肩胛，不知後退……
看着身邊逐漸退散開去的敵軍，我怒目睜裂，與他們僵持着，一步不肯後退！
“王上，王宮……”幾名兵士擋在我的身前，本想再掀起一輪沖鋒的時候，突然聽到一聲驚呼：“王宮着火了！”
着火？我猛然扭頭回望，赤紅色的火焰已燃至半空，強烈的煙火氣息随風而動，瞬間席卷了城樓下的所有人。火勢正随狂風蔓延，猶如一頭面目猙獰的巨獸，剎那間吞噬了王城之外的民居，耀武揚威的沖城樓下方怒吼着襲來。
這裏不安全！回頭看向城樓：“所有人，上城樓——”
“得令。上城樓——”
兵士們拖着疲憊的身體，一邊抵禦攻上來的敵軍，一邊向城樓上方後撤。兵士們是真的疲了，眼見幾個士兵被生生地砍斷雙臂，失血致死，我一時失神，忘記了所在的戰場，忘記了還要守護的陣地。天寒地凍的商城之都商榷，我獨自一人倚靠在城牆頭上，雙手所及冰冷刺骨的觸感，絲毫沒有減輕早已深入骨髓的戰栗，反而加深了我對戰争的恐懼。
我緩緩地擡頭，淚眼模糊地望着那不遠處的王宮——那裏曾經有我的父親、我的兄長、我的一切，但此時此刻，那座對我而言比生命還珍貴的地方，正被熾紅炙炎吞噬着，揚起萬丈塵煙。
強忍住胸腔中不斷翻湧上來的血腥氣，低頭看着腳下數丈高的城樓，心中除卻悲憤，再無其他。
“王上，王上，怎麽辦？弟兄們實在累得堅持不住了。好在下面的弟兄們輪番守衛，加之火勢猛烈，敵軍只好後撤出城。眼下他們暫時不會攻城，王上，您跟我們走吧！去和狼将軍會和。”一個兵士抹掉臉上的血跡，單膝跪地勸谏着。
“你們，辛苦了。走吧，都走吧……除了商城，我哪裏都不去。你們走吧。”除了這裏，我的家，我沒地方可去！況且現在的我，早已心念俱滅，再也不能像以前一樣無憂無慮，快樂地生活下去了。沒有了父王，沒有了家，這生不如死的感覺，我寧可早早了斷。
抹掉臉上冰涼的淚，我扶着牆面站直了身體：“衆兵士聽令，火勢稍息，即刻從城樓西側出城，迅速趕往後山，與狼将軍會合。會合後，向狼将軍報告此處戰況，并告知将軍做好一切布防，謹防敵軍深入後山。”這是我的最後一條王命，我只希望遠在仙華嶺的狼将軍能不負我托。
“王上——”衆兵士面露難色，齊齊跪地：“王上守城，護衛豈有棄城逃離之理？誓與王上共存亡！誓于商城共存亡！”
“誓與王上共存亡！誓于商城共存亡！”
“糊塗！如今大勢已去，我要你們陪葬何用？聽着，這是王命，王命不從者，殺！耽誤了向狼将軍報告軍情，這個責任你們誰人承擔？”
“……”兵士們各個眼中噙滿了淚水，臉上浸滿了悲恸的神色。
看着僅剩下不足五十人的兵士，我心痛的無以複加。這都是我的子民，我忠誠的士兵，如今之計，只能保一個是一個！終于明白，為何父王在位七十年，不曾主動挑起殺伐戰事，這戰争，實屬親手扼殺子民的行為！
“滾石組聽令，即刻向仙華嶺後撤，火速通知狼将軍城中軍情，不得有誤！箭矢組全體留下，護衛王上最後一程！”箭矢組隊長高聲喝令，全體兵士雖長跪不起，卻高聲應和。
“……是！”滾石組二十多人立刻抹掉眼中的淚花，頭也不回，掩面沖下城樓，消失在滾滾濃煙之中。
天佑我大商，一定要讓他們平安到達狼将軍所在後山，為商城複國留下希望。
“我等願追随王上，堅守商城。”聽到身邊的齊聲陣喝，看着身邊僅剩的十人，我含淚點頭：“有勞弟兄們，你們都是鐵骨铮铮、有血性的漢子！”
最後一輪沖鋒，最後一次奮力拼殺，最後一人被砍殺後倒下，最後一次感受商城的氣息，這座百年歷史的國家随着我的逝去，拉下了劇終的幕布……
作者有話要說： 這一章，時間用的長了些。感情上，我不希望商城就這麽倒了，可是事實上，商城不倒，難容天下！但這是後話，謝謝，今天就到這裏。請繼續支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