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從有記憶起,家裏只有兩個人——母親和自己。林渝遙沒有父親,小一點的時候不懂事,被同齡孩子欺負了,也會哭着跑回家,抹着眼淚問:“媽媽,爸爸呢?為什麽別人都有,我卻沒有?”
再長大一點就不敢了,因為這是個禁忌話題,提到就是一頓毒打——鞭子,棍棒,指甲,或者是聽起來很好笑的雞毛撣子。每一下都是實打實的,背上、腿上、胳膊上,一切能遮蓋住的隐秘地方全是累累血痕和掐痕。等一段時間複原了,又會有新傷添上去。
林渝遙從小過得就是這般周而複始的生活。
衣服弄髒了,會被打。考試低于90分,會被打。打碎了一只碗,會被打……總之只要犯一點兒錯,惹得母親心情不好,劉紅雲就會把他推進家裏的儲藏室,關上門,跪下來,脫掉上衣,指甲或者棍棒落下來時,咬着牙不許喊出聲。
這是劉紅雲的規矩,硬生生被套在了林渝遙的身上,而牽扯住他的是那份血緣關系,教人無法反抗。
林渝遙每天活得方方正正,上學下學、看書做作業,沒有娛樂、沒有玩伴,家和學校構成了生活的全部。十三歲時,他上了初中,劉紅雲找了家早出晚歸的工作,總算有了口喘息的機會。
劉紅雲晚上八點半才能到家,林渝遙下午四點半放學以後有了近四個小時的空餘時間,多是用來和同學踢球或者去街邊的游戲廳打游戲。但多數時候,還沒玩兒多久就沾了一身汗和灰塵,晚上回家被劉紅雲看見可能會覺出端倪,他每次都玩的戰戰兢兢。
所幸林渝遙很快就發現了一個秘密的城堡——學校附近的一家盜版音像店,他開始從裏面租碟片回家看。動畫片、電視劇或者電影。看得懂的、看不懂的或者半知不解的。
虛幻的精神交流非常美好,它極大的撫慰了林渝遙枯燥單調又令人望而生畏的生活。
但好景不長,一晚他看着電影睡着了,劉紅雲回家後知道了他的陰奉陽違,當即發了一通火,打完又抱着他,語序颠三倒四的哭訴:“你怎麽不能懂事一點,你知道我每天有多累嗎?”……
最後以一句“你為什麽要被生下來”作結。
林渝遙不怕被打被罵,但他十分恐懼劉紅雲一句句如怨如訴的抱怨,每一句都像根綿軟的刺,包裹裏心髒裏,疼的厲害卻又拔不出來,仿佛她所有的不幸和苦累都是林渝遙造成的,平白無故就擔了樁罪行。
第二天劉紅雲把主卧室鎖了起來,林渝遙和他短暫的娛樂生涯宣布告別。
他再去那家音像店時,都只能随便轉轉。時間久了,店裏的老板就注意到了他,問他是不是沒錢。
林渝遙拽着衣角不說話,老板說可以免費給他拿回去看,但之後要記得送回來。
“我媽媽不給我看……”林渝遙小聲說道。
音像店的老板其實不像個老板,這話說起來好像有點怪異,但确實如此。老板二十歲出頭,但很胖,一身脂肪堆積在櫃臺後的狹窄空間裏,讓他看起來像座敦厚的大山。
在店裏厮混了許久,老板很少說話,他沉默寡言,掩蓋在脂肪和肥肉下的五官糾結而愁苦,林渝遙原先是有些怕他的,但現在不了。
因為他邀請林渝遙每天放學後跟他一起看電影,在音像店的暗房裏。
暗房很小,只有一個巨大的屏幕,門正對着外面的音像店,方便他們坐在裏面時可以觀察到外面的情況。當然,店內生意慘淡,幾個小時都不見一個客人,通常情況下他們都是沉迷進了電影中。
老板經驗豐富,挑的片子有趣而經典。他們在那間逼仄暗房裏度過了許許多多個傍晚和夜晚,兩個人,一部電影。他們很少交流,或者說——很少通過語言和肢體來交流,但卻彼此熟悉。
那是林渝遙童年和少年時期,最快樂且輕松的一段日子。 他性向的覺醒,也來自于那段時光。
老板寡言少語,但不是悶騷,雖是盜版音像店,但連色情片都沒有。他自然不會帶着林渝遙看黃片,只是有一晚他們一起看了部同性電影。
那部電影叫什麽,林渝遙刻意的忘記了,他只記得自己當時的驚訝和惶然,以及腦子裏頻繁閃現的他們班班長的臉。幾乎是坐立不安的看完了兩小時的電影,然後匆忙逃回家。
整整一個月他都沒再去那家音像店,去學校看見班長時也會下意識的眼神躲閃。性向的初露端倪令他本來就難熬的生活更加雪上加霜,經常整宿整宿的睡不着或從夢中驚醒。
壓力過大,可他無人訴說,家人或者同學,都無法傾訴。或許可以跟老板說說?林渝遙想。
然而等他再去音像店時,一切都變了。音像店大門緊閉,門欄上黏着絲絲縷縷的紅色印跡,外面圍着一圈黃色的警戒線,看起來竟像古舊電影裏的殺人案現場。
這個聯想讓林渝遙無來由的心裏發慌,他站在門口,手足無措。
旁邊百貨店的老板娘認識他,知道他經常往隔壁的音像店裏跑。
“你是小孫的朋友吧?”老板娘坐在門口,跟他搭話。
“他人呢?怎麽關門了?”林渝遙穩着聲音問道。
“你好久沒來了吧,前幾天傍晚,有夥中學生來店裏要看毛片,小孫說沒有,那群小孩子哪裏信,就到處亂翻,把店裏搞得亂七八糟……”
百貨店老板娘絮絮叨叨的說不到重點,林渝遙在她的一句句話裏,越來越發慌。
“……後來不知道誰先動的手,別看小孫胖,身體還真靈活,幾個小混混都不是他的對手,但對方帶了刀,就直接一刀……唉。”老板娘嘆了口氣。
“小孫也沒有親戚家人在這裏,屍體還是收屍隊收的,兩個人都擡不動他,你說這……”她差點笑了出來,又意識到不能開死人的玩笑,趕忙斂起神色,轉過來臉來對林渝遙說道,“還好你這幾天都沒來,不然……”
音像店平時少有客人,老板遇害的時間就是林渝遙每次來的時間,如果他在,可能也難逃相同的命運。
林渝遙怔忡的站在店門前,無端覺得鼻子裏竄進了一股鐵鏽的腥味。他一動不動,眼神無光,片刻後猛然顫抖一下,接着拔腿就往後面跑,跑到了馬路對面的樹下,扶着樹幹幹嘔起來。
電影裏時常有這樣的畫面,人在遭遇了極度難過和不敢置信的事時,就會嘔吐。林渝遙以前認為這是一種誇張的表現手法,然而直到現在,在老板遇害的店門口,他才知道,電影就是真實人生。
「太惡心了。」他想,「太惡心了。」
惡心的不是那群殺了人的小混混,也不是正用嫌惡口吻說着“隔壁死了人,也不知道會不會影響我們生意”的百貨店老板娘……
林渝遙惡心的是他自己。在那一刻,在得知老板被殺的那一刻,他腦子裏第一個湧出來的想法竟然是「太好了。」
太好了。太好了。幸好那天我沒有來。
林渝遙糊了滿臉的眼淚,他還在不停幹嘔,吐到最後只剩酸水,嘴裏是麻木的苦。
在別人遇害的那一瞬間,他竟然慶幸自己逃過一劫。
為什麽,人會是這麽的自私和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