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戌時。

甄子彧站上司天臺的那一刻,感受到了巨大的孤獨和悲涼。

憑欄而立,仰望星空,浩瀚無界。

司天臺的夜風比別處的更冷,但夜空似乎更加璀璨絢爛,在這裏,瑰麗與蒼茫互相纏繞吞噬,無窮與匮乏互相沖撞糾葛。

魏洛,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他竟然能夠站在這清冷孤離的司天臺上,一站就是數十年。十年,之于歷史,不過滄海一粟,之于人生,卻是至關重要。“浮雲一別後,流水十年間。歡笑情如舊,蕭疏鬓已斑。”十年時間,定是有難有易有悲有喜,而他卻能過的似止水一般。

魏洛失蹤之前曾經說“十年了,還不來嗎?”他到底在等待什麽?難道他僅僅是在等待這凄美磅礴的夜空中偶然滑落的一顆顆流星嗎?冥冥之中自有感知,甄子彧內心深處湧起巨大的波瀾,似驚濤拍案卷起沖天巨浪,那巨浪翻江倒海地在他腦中洶湧,反複滌蕩着他既定的思維邏輯和人生經歷。

或許,真是他。

甄子彧被自己這個瘋狂的推測震驚,震驚之餘又為自己的推測尋找事實依據,既然他能夠從一幅山水畫之中穿越到唐朝,那麽魏洛為什麽沒有可能在這裏?事實證明,萬事皆有可能。鬼九講給他聽的洋人那套唯物主義,脫離時空的框定,在廣袤的宇宙中似乎暫時失去了意義。

甄子彧不禁又想,如果真的是他認識的那個魏洛,魏洛為何十年前就來到了這裏?如果狄敬鴻真的是他牽腸挂肚的那個人,又為何十八年前就來到了這裏?如果這不是一場玩笑,就一定是他們在時空穿越中出了什麽差錯。

必須找到魏洛。

只有找到了司天監魏洛,才能解開這心中重重謎團,只有解開了心中重重謎團,才有可能找到回去的辦法,只有回到原本的家裏,才能找回那個真正的金久奇。這大唐盛世确實繁華絢爛,可它再好終歸也不是故鄉。故鄉有他們的親人和朋友,故鄉有他們精心打理的家,故鄉還有日益蓬勃生機的民主。那大同光明的意識一旦冒出芽尖,便像春草一樣瘋長蔓延,一發而不可收。

金久奇說,他們會成為真正的人。

現在,狄敬鴻就站在甄子彧的身側,他們近在咫尺,也可笑逐顏開,甚至同塌而眠。可是,那不一樣,那不是甄子彧曾經相擁的那個人。那個人出身皇族卻鞭撻舊制,他能憑借自己的能力立足于世,亦能高瞻遠矚鑒往知來。這些日子,金久奇不在自己身邊,甄子彧罵歸罵怨歸怨,可更多的時候,是想那個人想到撕心裂肺。甄子彧對金久奇不僅僅是喜歡和愛戀,還有仰望和心安。

一眼千年。

穿越這悠遠漫長的歷史,甄子彧才能真真切切的感知,他愛的那人之所以牽絆,因那是一個真正的人啊。在這大唐,欲求之,萬難。這裏所有人都被舊制枷鎖牢牢圈禁,哪怕是傲立于世的觀瀾,也不能擺脫為大理寺當差的命運。

狄敬鴻扶着欄杆低頭俯看腳下深淵,“這裏也太高了吧,跳下去豈不是要粉身碎骨?”洞黑無邊,自心底而來的恐懼席卷全身。不知怎的,他只看一眼便開始手腳冰涼,滲出了冷汗,這個深淵似有巨大吸附力,能夠将他一口吞噬下去渣滓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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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太黑,只望見叢叢莽莽,風吹過,樹葉飒飒作響。

劉博恩道:“這裏确實是太高了,夜太黑看不清下面,明日我們可以去淵底探探,說不定下面會有深潭。”

章豫青道:“此處高有萬尺餘,即便淵底有深潭,人若從此落下去,恐怕也是非死即傷,能夠僥幸逃脫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甄子彧道:“豫青兄說的有道理,不必去尋。”千年之後,已經有人能夠定義重力加速公式,稍加推算便知落入深潭一說絕無可能。甄子彧轉而又道,“但是,落下的人,未必到深潭。”

章豫青單手支撐翻身越過欄杆,“我下去看看。”束身缁衣随風略微浮起,背後墨離劍撞到石欄上清脆作響,他伸手攀附上旁邊一根手腕粗的樹枝,穩穩當當墊着腳尖便要向下方探。

甄子彧甩給他一根長索,“豫青兄,我早有準備。”

章豫青點頭道一聲“多謝”,卻并未伸手拽那繩索,“魏洛并沒有借助外力,我依着他的法子先下去探一探,你們稍等片刻,見信號便下來。” 說罷,一個淩空翻消失在了夜色中。不得不說,古人也有古人的優勢,外在工具開發有限,自身功底十分過關。

章豫青下了一步之後,繼續試着找地方落腳,片刻後,傳上來一句,“果然有機關暗道,下方有巨石可墊腳,你們可以下來了。”

甄子彧等人順繩索而下,找到章豫青,打了火把,山體上有一洞口,人貓腰便可進入,洞口四周有人跡腳印。

劉博恩道:“進去看看。”

甄子彧道:“且慢。”

甄子彧讓狄敬鴻幫他打着火把,他自己查看洞口四周,洞口腳印來自兩個人。他從自己腰間的布袋裏面掏出兩張一尺見方的棉布,把兩張棉布分別在洞口的腳印處按了按,繼而拿出一把自制小尺子測量腳印,尺子上不知是什麽刻度,不過,甄子彧看上去倒是胸有成竹。

劉博恩道:“子彧兄,若想取樣,我畫給你不就得了?”

狄敬鴻道:“對啊,博恩兄綽號玄冥畫師,只要是他沾眼的東西,從來沒有畫不出來的。”

甄子彧道:“這棉布上面浸了油脂,不僅能取嫌犯的腳印,而且能取周遭的細物,若是有鞋底細物留下來,日後也可作呈堂證供。”

章豫青道:“子彧兄竟如此仔細,佩服,佩服。”章豫青探案極為謹慎細膩,常于細枝末節之處發現證據,但他自認比甄子彧還是不及。

狄敬鴻滿不在乎,道:“逮到嫌犯送進大理寺,一頓板子下來就全都招了,哪裏用得着什麽證據?”

甄子彧:“……”

章豫青道:“敬鴻兄此言差矣,大理寺有大理寺的法子,觀瀾有觀瀾的規矩,觀瀾絕對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若想做到毫無差池,定要于細枝末節處下足了功夫。”

甄子彧沒有閑心與這呆子計較,只是道:“諸位莫急,容我再取一些物證。”他又從布袋裏面拿出一把拇指大小的刷子和一只巴掌大小的羊皮袋,用刷子在洞口四周刷了刷,刷起的塵土雜物系數收進皮袋。這些物件都是他在缪嚴老前輩那裏做的,沒想到這麽快就派上了用場。

狄敬鴻湊近甄子彧,眯眼瞧着,怪好玩兒的,“子彧兄,你這是百寶囊啊?回去借我玩玩兒呗。” 方才那個繩索便是放在這個布袋裏面的。

甄子彧,“嗯”。狄敬鴻發現,甄子彧最喜歡說的字便是“嗯”。甄子彧把東西系數收好,道:“進吧。”說完,貓腰便要進洞。

狄敬鴻一把拽住他,道:“當心些,說不定魏洛在裏面。”

甄子彧道:“魏洛不在,大可放心。”

狄敬鴻道:“你未進洞,為何如此篤定?”我這麽關心你,你也不說誇誇我,還跟我擡杠。

章豫青道:“魏洛若在,早就被捉住了。”章 豫青說罷低頭進洞,狄敬鴻趕緊跟上,走在最後一個怪吓人的。

四人往裏面走了幾步,山洞豁然開闊,不僅可以直起身,而且暢通無阻。山洞裏稀稀疏疏潺潺水聲清晰可聞,偶有夜間活動的蝙蝠蛇蠍四周流竄。

狄敬鴻聽見動靜有些膽怯,伸手拽章豫青的衣襟,章豫青頭前領路走的急,狄敬鴻便揪着章豫青的衣襟,随着章豫青的腳步時快時慢。甄子彧加快了腳步跟上他們,順手拽過狄敬鴻的手腕,“山洞不深,莫怕。”聽那水聲,應該是流向洞外的細流,這山洞只是聯通兩個山坳之間的通路罷了。

狄敬鴻定了定神,随他牽着自己的手腕。

行了片刻,章豫青舉起火把四處照了照,“這裏是出口。”出口被雜草掩蓋,中間趟出了一條人行路。他又舉着火把在四周洞壁處查看了一番,濕漉漉的,沒有石刻,沒有壁畫。

“豫青兄,借火把一用。”甄子彧接過火把照亮洞口處的牆壁,眼前一亮,對劉博恩道,“博恩兄,可有紙筆?”

劉博恩激動道:“有,終于輪到我出手了。”玄冥畫師劉博恩,筆墨紙樣出山必備。

甄子彧道:“此處潮濕,不便拓樣,勞煩博恩兄将這只手掌印的原貌繪出來。”

幾人貼近牆壁一看,果然有人觸摸的痕跡。

張博恩即刻成稿,意猶未盡,“為何只有一枚手印,我都沒有畫盡興。”

狄敬鴻突發靈感,另三人都有貢獻,他也想出些氣力。他扒着下颌若有所思,“嘶~有兩人的腳印,卻只有一人的手印,難道……有一人無手?”

“……”

甄子彧搖搖頭,下意識伸手指點到狄敬鴻額頭上,“你腦子裏竟想些稀奇古怪的。魏洛早已對司天臺周圍環境了若指掌,也早就為自己尋好了這個秘密暗道,他數十年如一日留守司天臺,從未出過任何疏忽差池,說明他是一個極其謹慎小心之人,如此小心謹慎之人是不會在早就預設好的逃生通道裏輕易留下腳印和手印的。”

況且,若真是那個魏洛,鬼九整日言傳身教,這些基礎的防範意識他還是會有的。

狄敬鴻不服氣,道:“那,洞口為何有兩枚腳印?”

甄子彧道:“這說明除了魏洛之外,有兩人進過這個山洞,而且,其中一人功夫底子深厚,進洞之後毫不畏懼一路徑直向前,而另一人則膽戰心驚跟着他。”甄子彧說話間看了一眼狄敬鴻,狄敬鴻馬上低下頭,他也是膽戰心驚來着,甄子彧收回眼神繼續分析,“跟在後面的人雖然害怕,但他不敢忤逆前面人,也沒有敬鴻兄這般幸運,可以随意牽扯同伴的衣襟,只好哆哆嗦嗦,時而扶牆,時而四顧張望,咬牙壯膽随人前行。”

甄子彧說到“牽扯衣襟”之時,特意加重了語氣。竟敢随意牽扯旁人的衣襟,違反家規,記錄在冊,事後重罰。

狄敬鴻不知怎的,莫名其妙感覺自己犯了錯,竟有些惶恐。

這兩人你來我往,簡直如情侶一般醋味紛飛,章豫青權當自己眼瞎看不見,一心只撲在線索分析上,“如此說來,少監和靈臺郎都有嫌疑。”

是時候見一見少監和靈臺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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