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司天監魏洛逃了。
他精心設計了逃生路線,裹挾着長安南郊的夜色,隐匿進了茫茫太白山。這裏與雙溪山比肩相連。
章豫青站在魏洛出逃的洞口,似是要把漆黑的夜色看透,“十年前,上一任司天監廖開智遇見了魏洛,感嘆其推演世事有如神助,常邀其至司天臺夜觀星象,八年前,廖開智得罪權臣被貶嶺南,同年魏洛被破格擢升為司天監。司天監的一言一行都關系着國運命脈,這個位子不好坐,魏洛更是出了名的小心謹慎,他這是早就算準了自己這一步,提前為自己尋好退路了。”
張博恩道:“這個魏洛有些蹊跷,皇上對他頗為信任,他卻始終不驕不躁,這麽多年他不結黨、不娶親、不置宅,很多人都看不透他,稱之為魏神仙,原來他是一心只想着逃跑啊,他該不會是背着其他的命案吧?還有就是,既然他早就發現了這條密道,又為何一直等到前幾日才逃跑?”
甄子彧道:“有人要殺他。”
既然,魏洛深得唐德宗的信任,按理說就算他不結黨,暫時也能坐穩這司天臺。況且,魏洛又是個極有分寸之人,他能夠将近臣的尺度拿捏的恰到好處,不顯山不露水,守在這司天臺,大隐隐于朝,入世亦出世。魏洛這種人是誰要殺他?
章豫青道:“皇上久病未愈,禦醫束手無策。看來,朝局有變。”
狄敬鴻道:“會不會是?”
甄子彧道:“敬鴻兄,我們判官只管探案,不要武斷臆測朝局。”甄子彧通讀史書,對當朝變局了若指掌,按照時間推算,德宗命不久矣,太子即将登基,也就是唐順宗,權臣有革新之志,神策軍開始尋找新的替代人選,公元805年,是大唐歷史上極為動蕩的一年。
狄敬鴻道:“哦~我就随口~一說。”
甄子彧道:“明日我與敬鴻兄去會一會那位少監,豫青兄在長安不便露面,你可以和博恩兄去私下查探一下毒藥的來源,此外,博恩兄能否想辦法繪制一張魏洛的畫像?”
張博恩拍着胸脯道:“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翌日。
甄子彧與狄敬鴻至司天臺。狄敬鴻将手中大理寺的文書遞給少監看了,少監低頭伏案疾書不,半晌不擡頭也不讓座,狄敬鴻瞟了一眼甄子彧,甄子彧給他使了個顏色,他索性将那文書直接硬塞到了少監的眼皮子底下。
少監無奈,停筆,擡頭,帶笑,“兩位探案判官想找線索,可以直接去問大理寺,在下知道的全部已經記錄在冊,不知道的兩位縱使再問在下也幫不上忙。”少監說罷,起身、擡手,狄敬鴻猛地将甄子彧拽到自己身後,護了個周全,少監一愣,将手中筆擱置在煙臺上,看着狄敬鴻,似是有些不明所以。
甄子彧在狄敬鴻身後,按了按他的手腕,似是在說,“無事,莫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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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監笑道:“兩位判官多慮了,難不成我還能大白天的在司天臺算計你們不成?”這就是觀瀾學院的探案麽,看上去遠沒有傳說的那般神乎其神。狄敬鴻張牙舞爪,肯定沒有城府,這種人很好對付,那個甄子彧冷臉玉面,心思難以揣摩,但卻要人護着,說明他身上功夫不行。
狄敬鴻半點不隐藏自己的情緒,毫不客氣地冷哼一聲,“那可不一定,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們要查的兇手十分歹毒,也絕對不是什麽光明磊落之徒。”
窗外風過,樹葉飒響,少監回頭看了一眼,有些驚慌。片刻後,他對狄敬鴻道:“在下膽小,莫要玩笑。兩位有話請問,不問請回,不是不留兩位,只是司天臺近日怪事太多,兩位如此大張旗鼓地奉命調查,若是留你們待的時間久了,怕是又要招來無端揣測。”
狄敬鴻道:“若無其事,你心虛什麽?我們查問一番,不正好還你個光明磊落?”手中大理寺文書風吹落地,飄到少監腳下,少監輔一擡腳,狄敬鴻“呀”一聲,“當心些,別污了我們的文書。”
少監明明遲疑了片刻,卻又像是沒有收住腳,踩到紙上,留下半幅腳印。文人意氣,狹隘妒忌,全都在這一張紙頁上了。少監佯裝無意,狄敬鴻擰眉,不悅道:“少監以後可要當心些,別踩到了掉腦袋的東西?”說罷将文書收了,放入自己懷中。
少監絲毫沒有介意,提聲道:“對不住了兩位。”話語中多了幾分底氣,透着一絲得意。“我有公務在身,還是那句話,兩位若是想問什麽抓緊時間快問,時間長了恕在下不能奉陪。”
狄敬鴻又拿出來一張紙,紙上密密麻麻寫了字,都是要問少監的問題,這是來之前子彧親手寫的,他故意咳嗽兩聲清清嗓子,也不嫌煩,一條一條逐字逐句念給少監聽。甄子彧說他自己講方言,在外還是少說話為妙,避免招惹不必要的麻煩。其實,最主要的是,甄子彧真是怕魏洛也講北平話,少監若是聽出自己與魏洛同一口音,怕是要起疑,雖然未必就是真的,但還是要以防萬一。
狄敬鴻拿着條子問問題,看上去極其非常很是不流暢,完全沒有一個觀瀾判官的氣場,他念一條問題,少監不耐煩地敷衍一條,甄子彧拿紙筆記錄一條,不多時狄敬鴻念完了,少監也敷衍完了,都是些無關痛癢的小問題,應對起來不費吹灰之力。
狄敬鴻暗自松了一口氣。甄子彧讓他盡量表現的敷衍一些,以降低對方的注意力,狄敬鴻為難啊,我本來就是一個嚴于律己的探案判官,如何扮演得敷衍?
少監瞧了瞧一句話沒有說的甄子彧,道:“這位探案判官不曾問話,難道是位剛入院的青銅判官?現如今,觀瀾學院都如此糊弄大理寺嗎?馮安然的錢是不是就要掙到頭了?”
狄敬鴻又将甄子彧護在了身後,挺起胸膛道:“觀瀾的事不用你管,就算是青銅判官照樣能夠将兇手捉拿歸案,雙溪鎮這種小案子,觀瀾已經破了千千萬,從,未,失,手。”
少監哼了一聲,道:“是麽?那在下拭目以待了。”
狄敬鴻道:“少監,打擾了。”說罷拿過來甄子彧的記錄,端端正正鋪到了案桌上,請您按個手印。
少監面露愠怒之色,狄敬鴻若無其事,道:“多有得罪,查案必備流程,見諒,見諒。”少監無奈,只好照辦。兩人盯着他按了手印,才算手工。
返回路上,狄敬鴻摸了摸懷中文書,憤憤道:“敢踩老子的文書,有朝一日落在老子手裏,有他好看。子彧,你為何偏偏要我提醒他莫踩了文書?難道讓他踩一腳不是為了取腳印麽,你若不讓我提醒他咱們能取完整腳印,現在卻只取了半幅腳印。”
甄子彧道:“兇手心思細膩,行事極為謹慎,若兇手是少監,我們不提醒他,事後等他自己起了疑心,怕是要找我們麻煩。這半幅腳印是他故意踩上去的,相對安全一些,況且,半幅腳印就足夠用了。”
狄敬鴻了然,“子彧你真厲害,原來與嫌犯面對面對峙周旋是如此過瘾,這次我可真是開眼了,暢快淋漓,舒爽至極。”狄敬鴻從未接過這類大案,此時心情飄飄然美上了雲端。
甄子彧臉色也不像方才那般冷了,有一句沒一句與他搭着話,“豫青兄他們辦案不帶你嗎?”
狄敬鴻皺了皺鼻子,嘟嘴道:“不帶,院裏有規矩,非探案判官不可插手案件。我偶爾聽他們在撥雲堂提及一二,大多都是千裏追蹤,驗毒試毒之類的,無聊至極。”他倒行走路,與甄子彧面對面,笑吟吟地,乖巧極了,“子彧,以後你探案帶上我呗,我保證不給你添亂。”
甄子彧道:“不是嫌無聊嗎?”
狄敬鴻蹦跶到他面前,拽着他袖口道:“不無聊,不無聊,子彧探案不無聊,就像~小諸葛一樣,太厲害了,管窺蠡測,洞若觀火。”甄子彧發現他特別喜歡拽旁人的袖口,也不分個親疏遠近的,實在是沒有規矩,看樣子得管管了。
甄子彧道:“既然院裏有規矩,我又如何能帶你?”
狄敬鴻道:“我給你當副探呗,聽你吩咐。”
副探?
觀瀾學院有“副探”制度,低級的判官可以給高級的判官做副探,類似于師傅帶帶徒弟,前輩帶帶晚輩。按理說甄子彧現在還沒有資格帶晚輩,可如果對象是狄敬鴻的話,那應該沒有任何問題。副探,可以形影不離,随意管教,任意使喚什麽的,感覺似乎還行。
甄子彧道:“你可想好了,當真要與我結對?我可不喜歡半途而廢的人,說不定到時候我會生氣的,我若生氣說不定是要打人的。”言語間極其嚴肅,不像是玩笑。狄敬鴻嘿嘿笑到半路硬生生把那笑意吞了下去,右手舉過頭頂,道:“想好了,想好了,我完全想好了。”狄敬鴻有什麽想不好的,反正也沒人願意帶他出山,他純粹是被甄子彧方才突然嚴肅的表情給吓的。
甄子彧道:“好吧,你若真的想與我結對——”未等他說完,狄敬鴻已經躍起,順勢抱住甄子彧的脖子,“真的嗎?子彧你同意了,太好了。”唉,這人毛病可真多,不僅喜歡拽人的袖口衣襟什麽的,還喜歡随意摟抱別人,過幾天這些毛病要一并管了。
甄子彧被狄敬鴻勒的喘不過氣來,用力把他的爪子掰下去,“我還沒有說完,結對探案可以,不過你要當我的副探,就得聽我的話。”
狄敬鴻:“……”
愣了半晌,狄敬鴻方問出來,“什麽都要聽嗎?”以他的實力給甄子彧當副探算是擡舉他了,但甄子彧心眼兒多的像馬蜂窩,保不齊讓他幹啥。
甄子彧也不回答,只道:“不樂意算了。”
狄敬鴻擺着雙手,道:“不是,不是。”
甄子彧枕着臉道:“若想結對,就要聽我的,若不想——”
狄敬鴻忙道:“想。”瞧着甄子彧這氣勢,若是不答應,結對之事便要黃了。
甄子彧點頭,“嗯,回去我與院長說。”
真貼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