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山風漸起。
魏洛脫了褴褛外衣,摘掉了假須,難得的松快自在,看起來比先前年輕了不少。他十六歲穿越到大唐,十八歲随廖開智去長安做他的幕僚,十九歲主持司天臺擔任司天監,一路風風雨雨、千難萬險,如今,也不過二十六歲的年紀。
魏洛初到雙溪山之時,為了引起不必要的猜忌,清一道長讓他易容喬裝,沒有人見過他的真面貌。後來到了長安,他便一直蓄須,加上常年憂思,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大上許多,他謊稱自己三十有餘,從來沒有人懷疑過。
伴君如伴虎,況且,當今朝中猛虎豺狼盡有,魏洛主持司天臺,行事小心謹慎,不敢有絲毫差池。臨行長安之前,清一道長叮囑他,如遇難題實在無法定奪,便回到雙溪觀來商議。茫茫夜色中,魏洛走進司天臺斷崖的秘密通道,穿過太白山,進入雙溪山,返回雙溪觀,而後,再拿着事關朝局國運的救命良策,披星戴月返回長安。
近些年,朝局愈發動蕩,魏洛幾乎每個月都要往返一次雙溪觀。在外界眼裏,魏洛是料事如神的魏神仙,豈不知那些關鍵時刻指點迷津的點撥,大多都出自清一道長。道長終年不出山,卻比那山外之人看得更加透徹。
魏洛用了些茶飯。
長長的松了一口氣,卸下多年來的疲憊,“師父,我想明天去找他們。”
清一道長拈須,“現在還不是時候,稍安勿躁。既然已經知道他們人在觀瀾,那就不必再心急。此時你貿然從事,若被有心人捕捉到行跡,必将招致麻煩。”
魏洛:“師父,我以後不用回朝了嗎?” 他本不願去長安,清一道長讓他下山蔔卦,借機偶遇廖開智,清一道長又為他出謀劃策,趁着廖開智失勢坐上了司天監,清一道長曾說,這是他的命數,也是大唐的命數,既然是命數注定,便只能仰頭向前。
現如今少監已經問斬,按理說,魏洛回朝也不是沒有機會,他可以把罪責推到少監頭上,再給少監安一個密謀加害的罪名。
清一道長若有所思,道:“你不必再回朝去了,若真如你所言,德宗李适将駕鶴西去,你此時再回去百害而無一利,他與你有知遇之恩,你輔佐他這七八年,盡心竭力從無二心,你們的機緣已然到頭,便不用再勉強。”
魏洛嘆了一口氣,“怕是皇上還要找我,他始終還是不死心。”
清一道長挑了挑燈芯,沉默片刻,道:“他現在就在找你,而且迫不及待的想親耳聽你告訴他誰最适合繼位,否則,也不會秘密聯絡觀瀾學院了。這些年,他從未給馮安然派過任何差事,否則,馮安然哪裏能賺錢賺得如此悠游自在?看來,他的身子是快熬不住了。”
魏洛道:“皇上不喜太子,卻終究拗不過天命。師父您說的對,我回去百害而無一利,我若說太子将繼位,皇上肯定遷怒于我,我若推薦其他人選,太子繼位後第一個要處置的肯定就是我。可是,師父,您怎麽知道皇上秘密聯系了觀瀾呢?”
清一道長:“皇上猜忌多疑,大理寺說你墜崖,他不會相信,生要見人死要見屍。皇上肯定也已經猜到了,大理寺不想找到你的下落,因為朝中有人不想你回去。他秘密指派觀瀾學院找人,說明他已經信不過朝中之人,身邊也實在沒有得力之人可用。”
魏洛:“高處不勝寒,皇上也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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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一道長:“他這一生,患得患失,如今大勢将去,還要猶豫掙紮。”
魏洛道:“照此說來,我當真不能露面了。若是馮安然知曉我在雙溪觀,肯定要來捉拿我了。”
清一道長斂了神情。
師傅清心寡欲,寬厚仁慈,唯獨提到馮安然這個人,便會流露出不悅的神色,魏洛自知失言,便不再多說什麽。
隔日。
師徒兩人又在觀中打坐練功。
山門微動。
清一道長閉目養神,似未聽見。
那聲音更大些,更真切,确實是有人敲門。
魏洛欲起身躲避,清一道長甩了拂塵,示意他稍安勿躁。
門外敲門聲響了一會兒,便停了。
片刻後,又響起。
魏洛有些心神不安,清一道長巋然不動,淡聲道:“練功。”
魏洛:“是,師父。”
山門外——
一個頹喪的聲音響起,“清一道長,你又去遠游了嗎?等你回來之後,定要幫我主持公義,馮安然那厮仗着財大氣粗,處處欺辱人,老夫實在咽不下這口氣。”
莫知邱?
魏洛知道這個人。彼時,他還未赴長安之時,莫知邱來過觀中一次,清一道長與之隔着山門說了兩句話,并未讓他進門。清一道長說,此人是個驗屍仵作,帶着污濁混沌之氣,會擾了觀中清淨。
莫知邱竟認識馮安然,魏洛私下想,大概認識馮安然的都不能進山門吧,可是,九哥和三哥也認識馮安然,師父會不會也不讓他們進門?
清一道長充耳不聞,就像沒有聽到一樣,繼續凝神靜氣打坐,山門外莫知邱卻沒有就此離開,似乎是坐在了門外,自言自語。
“我們莫家莊也是世家傳習,雖然習的是仵作驗屍,也是個主持正義的行當,可那馮安然處處要與我作對,就說這次雙溪鎮這個案子吧,我本不想出山,他非要低三下四求我,我念及舊時情面,勉強答應幫他,他卻又嫌我酬金開的高。如此重要的案子,大理寺下的買案文書,我要他觀瀾兩百兩也算高嗎?”
魏洛咽了口口水,一個仵作開價兩百兩,這與趁火打劫有何區別?
莫知邱似乎是喝了些酒,繼續絮絮叨叨,“我給他面子出山幫他忙,他竟然說我是趁火打劫。”
魏洛一個沒忍住,笑了。小心翼翼看了看師傅,還好師傅沒有生氣,他呼了一口氣,強迫自己靜心,隔絕門外那沒完沒了的絮叨。
莫知邱道:“我怎麽就趁火打劫了,我要一百五十兩預付訂金怎麽了,他那觀瀾養的一群廢物,不也是整日趁火打劫賺黑心錢嗎,他怎麽不知道自省?區區一百五十兩,付的半點兒不爽快。”莫知邱打了個酒嗝,“付訂金不爽快,付尾款也不爽快,這案子都結了多少天了,尾款還不給我送去。”
三天,不到。
莫知邱道:“我如此盡心盡力幫他,他但凡通半點人情|事理,也該三拜九叩親自登門将尾款給我送過去吧?他可倒好,這些天了,連個照面兒都不打,定是又要黑了我那剩下的五十兩銀子。老夫,老夫今天就去找他讨要回來,他若是痛痛快快給我便罷,他若敢有半點兒遲疑,老夫今天非要把他那破牌樓給拆了,給他拆了。”
三拜九叩,這也太浮誇了些吧?
師父說馮安然是只鐵公雞,這位也罵馮安然視財如命,可魏洛聽着,那馮安然怎麽有些可憐呢?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大概馮安然确是可恨吧,要不怎麽人人都罵他呢?馮安然當真要是如此摳門,會不會克扣九哥他們,怪不得九哥那麽上心要找魏洛呢?肯定是手裏的錢不夠花,沒有辦法好好哄三哥玩兒了。九哥那人,見了媳婦啥都顧不得,天天當寶貝疙瘩哄着,癡漢媳婦迷說的就是他沒錯了。
莫知邱還繼續叨叨咕咕,“清一道長,你給評評理,你說馮安然那種視財如命、兩面三刀、人品敗壞、不知廉恥之徒,為何這麽多年了還不走背運,他馮安然壞啊,那麽多好孩子被他糊弄到山上,那些孩子多好啊,被馮安然威逼利誘蒙蔽了心智還不自知,盡心竭力給他賺錢,可憐吶!”
魏洛聽着,難不成九哥他們也被誘騙了?
莫知邱道:“就說那章豫青,多好的一個孩子啊,章老将軍的嫡孫,眉眼與老将軍一模一樣,我第一眼就瞧上了,想要收他為徒,把我畢生絕學盡數傳授給他,說了多少回了就是說不動,那孩子太實誠,被豬油蒙了心。”
合着,搶徒弟沒搶過人家,結了怨了。
莫知邱又道:“前幾天我又瞧見一個好孩子,那眉眼俊俏的,那臉皮白淨的,跟塊兒玉似的,偏偏又心思活絡,比章豫青還要聰明,我喜歡啊,好不容易遇見一個能把觀瀾那群廢物比下去的好苗子,我想收了當徒弟,把我畢生絕學盡數教授給他。你猜怎麽着,竟又被馮安然那個陰損小人給搶了去。”
這位也挺可憐,心心念念想要把畢生絕學傳人,卻連個徒弟都收不着。魏洛聽着莫知邱那聲音都要哭出來了,一把年紀了,若真嚎啕大哭還挺壯觀的。
莫知邱道:“你知道馮安然多壞嗎?他為了跟我搶這個徒弟,竟然破格把人弄上了山,直接安排成了青銅級判官,還讓他那個不知道哪裏整來的私子圍着人家轉,花言巧語極盡哄騙之能事。那個懶散好閑厚臉皮的小混蛋,肯定是他與別人生的私子,要不然馮安然那個臭脾氣,能容他作天作地這些年?那小混蛋真真是學到了馮安然的精髓,哄人騙人有一套,把人哄得團團轉,昨日我在鎮上喝酒,他竟然帶着人去鎮上做袍子,小王八蛋,光天化日之下眼睛都快盯到人家骨頭裏去了,沒安好心。”
魏洛仔細琢磨着,似乎有些不太對。
觀瀾的,新來的,俊俏的,白淨的,心思活絡的,能破格上山的,昨日去鎮上的,兩人買袍子的,能光天化日之下盯着人家看到骨頭裏去的……魏洛怎麽越聽越像他們家那兩位爺呢?
不對,不對,昨日魏洛跟了一路,他們家那兩位是結伴去做的袍子,并未見莫知邱說的那個小王八蛋。
确實是挺巧的,他們家九哥最大的消閑就是給媳婦買衣裳,九哥媳婦好看啊,穿上新衣裳把九哥的魂兒都給勾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