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皇兒,季将軍畢竟于國有功,又無大過。你縱使想收回兵權,也該慢慢兒來。”珠簾後,一名美婦慢條斯理說着話,她的話音如同顆顆珍珠,圓潤飽滿。

此人赫然就是皇帝葉雲澤的生母徐太後。葉家本是世家出身,徐太後做過世家宗婦,儀态氣度都是不差的,如今成了太後,身上又多了一分雍容。

“母後,兒臣并非有意怠慢季将軍……”怠慢了誰,也不能怠慢了心中的至寶。

葉雲澤是真的不想再看着季琛出征了,哪怕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會失去季琛,他都不想去嘗試。

但葉雲澤也知道,若是他直接跟季琛這樣說,季琛必是不會答應的。季琛最是崇尚前朝的一位中興将領,生于戰火,死于征途,一生轟轟烈烈,可這恰恰是葉雲澤所害怕的。

他怕哪一天,這上了戰場就不要命的傻子追随他的偶像而去。

他寧願季琛就這麽平平淡淡的過完餘生,也不願哪天失去他。

季琛已經立下足夠多的功勞了,是時候歇歇了,他也有了足以保護心上人的力量。

所以,他任性了一次,直接在慶功宴上剝奪了季琛遠征大将軍的職權,給了他京官之位,好讓他留在自己的身邊兒,一轉身就能看得見。沒想到,在旁人眼中,這反倒成了他要對季琛下手的證明。

這些天,朝中的大臣們心思又開始蕩漾起來。不斷有人自以為揣摩到了“聖意”,上奏折彈劾季琛,說季琛行事驕狂、居功自傲、目無君父,接着又開始挑撥葉雲澤與季琛之間的關系,說邊關之人将季琛奉若神明,只知有季琛,不知有皇上……

話題的主角若是別的将軍,只怕葉雲澤得衡量一下,此人會不會對自己造成威脅。季琛收獲這樣的聲名,葉雲澤卻只有高興的份兒。對于葉雲澤來說,季琛是他打定了主意要與之共度一生的人,葉雲澤沒有什麽是不能與季琛共享的。

只是,周圍的其他人顯然不這麽想。

就連他的母後,也以為他要對付季琛,來勸他不要操之過急。

所有人都以為,季琛會是下一個藍羽——那個與葉雲澤結識于患難之際,曾為大齊立下汗馬功勞的開國将領。藍羽曾與葉雲澤稱兄道弟,但在葉雲澤踏上那至高王座後,兩人仍是不可避免的落入了相互猜疑、互生隔閡的境地。

葉雲澤表面上對藍羽榮寵依舊,實則早已開始防範藍羽。

最終,葉雲澤将藍羽捧上了高位,在藍羽毫無防備的時候,亮出屠刀,誅殺了藍羽一黨。

在外界之人看來,葉雲澤曾經對藍羽做的事,與現在正對季琛做的事沒有差別——許以王爵,讓季琛先得意忘形,而後趁其猖狂不備之際,一舉将其誅殺。可他們又覺得,葉雲澤做得太明顯了,若是不在慶功宴上奪了季琛的軍-權,而是伺機下手,徐徐圖之,只怕效果會更好。

他們根本就不知道,葉雲澤可能會懷疑這天底下的任何一個人,卻獨獨不會懷疑季琛。

葉雲澤承認,自己從來不是什麽好人——若真是個好人,也不可能在亂世中崛起,入主皇宮,更不可能坐得穩這江山。但他獨獨想在季琛的面前當個好人。

太後白玉般的手指輕輕地撥弄着眼前的珠簾:“你就算不考慮季将軍與你的那些情分,也要想想他手底下的那些人——他們對季将軍如此尊崇,你驟然間奪了季将軍的軍-權,他們會怎麽想?”

“母後……”

太後輕嘆一聲:“你如今是皇上了,哀家也管不了你了。只是,你要時刻知道自己在做什麽才好。”

從太後宮中出來的時候,葉雲澤的心情沉甸甸的,他低垂着頭,不知在想些什麽。

太後的警告很快就成了真。

自季琛被罷職後,季琛手下的兩員大将洪勝濤和梅縛之再也按捺不住,聯合其他忠于季琛的下屬們,準備上演一出“黃袍加身”的戲碼——既然端坐在高位的人已經容不下他們了,何不放手一搏?成了,或可延續數代富貴,敗了,也不過是黃土一抔。

早在前朝末年的亂世中,他們就已将生死看得很淡。這樣的世道中,每天都有人死去,他們多活一天,都是賺到了。

可是,在主君都不配合的情況下,謀反怎麽可能成功呢?

最終,梅縛之與洪勝濤被季琛親自綁了,送到葉雲澤的面前請罪——他履行了對葉雲澤的諾言,無論何時,都會護在葉雲澤身前,替他擋去一切災厄。

只是,他的臉色是灰敗的。

前些天剛從戰場回來的時候,他雖疲憊不堪,但那雙眼睛中,總還是帶着铮亮的光彩,現在,那點兒光彩徹底熄滅了,再也找不到任何形跡。

葉雲澤知道季琛有多難過。對于他而言,梅縛之和洪勝濤只是兩個不軌之臣,可對于季琛而言,他們是左膀右臂,是手足兄弟,是一心一意為他考慮的存在。哪怕是這次謀反,他們也是擔心季琛遭遇不測,才出手的。

偏偏最後,是季琛親自抓了他們,季琛心裏頭,不可能不難過。

葉雲澤對待謀-逆-者的态度一向簡單粗暴,但他深知洪勝濤與梅縛之在季琛心裏的地位不一般,有心想留他們一命,遂只是下令将他們收了監。

他沒有多餘的同情心,去同情兩個想要造自己反的人,但他不願季琛對自己産生隔閡。

如果葉雲澤殺了這兩個人,季琛當然也能理解,但是,這兩人的死,會從此成為季琛心中的一個枷鎖,這是葉雲澤所不願見到的。

這個傻子一心一意為他考慮,為保護他甚至可以對多年的兄弟兵刃相向,他又怎麽舍得讓他難過?

在揮退了衆人後,葉雲澤将季琛緊緊的抱在了懷中。然而,無論他怎麽做,都驅不走季琛身上的冰冷。

那一瞬間,葉雲澤的心髒像是被誰握住了一樣,悶悶的透不過氣來:“阿琛,你不要這樣。”他把頭埋在季琛的肩上,将季琛抱得越發緊了,仿佛怕自己一松手,這個人就會消失不見。

季琛無神的雙眼終于有了點兒光彩,他伸出手,安撫地拍了拍葉雲澤的手背:“我沒事。”

“我說過會保護你的,就一定會做到,無論誰都不可以傷害你。誰想傷你,就是與我作對。”季琛的聲音虛弱而堅定:“我就只是想不明白,為什麽所有人都覺得,我和你之間,只能活一個呢?為什麽我與他們倆,會走到這個地步……”

葉雲澤猶豫了一下,開口:“或許是因為我收了你的兵-權吧,他們以為我要對你動手了。阿琛……你,怨我麽?”這句話,他問得小心翼翼,像個做了壞事的孩子一樣,心虛又不安。

季琛擰着眉道:“我不知道你這麽做的理由,但我是不會怨你的。如果哪一天,你真的容不下我了,想要我的命,只需要一句話就夠了。在你的面前,我只有引頸待戮的份兒。”

“住口!我要你的命做什麽!”這一次,葉雲澤是真的生氣了。他雙眼圓睜,看着頗有些兇狠,眼眸中卻含了點兒委屈的水光:“外頭那些混賬人說些混賬話,難道你也信了不成?”

“快三十的人了,怎麽還像個孩子似的。”季琛輕嘆一聲,輕柔的吻落在了葉雲澤的額頭上,帶出無限的珍惜:“我只是想說,他們說的都做不得準。你若是忌憚我,想要對我動手,根本用不着這麽麻煩。”

葉雲澤認真地看着季琛:“我不要你的命,我只要你好好兒的,好好兒的陪着我。我不想你再出征,因為你這人,從來都不知道愛惜自己的身體,受了傷從來不放在心上,我不放心!”

“每次出征,你知道我有多怕麽?也許對于你而言,馬革裹屍是你的夙願,是一種榮耀,是死得其所,可我絕不願你以那樣的形式回來……況且,我也想看看,在你沒了兵權後,有誰蹦跶得最厲害……”

葉雲澤眼中閃過一絲殺意,自開國以來,一直有人挑撥他和季琛之間的他想到有人會挑撥他和季琛之間的關系。在有心人的引導之下,朝中輿論對季琛極為不利。他早就有心想要捅破這個膿包,然後借機徹底改變這種局面了。

這一他在看來,是一個極佳的契機。有威脅的外敵皆已臣服,他想要長久的将季琛留在自己的身邊。

“抱歉,是我讓你不安了。”季琛也伸出手,将葉雲澤環在懷裏。

他承認,在戰場上,他是不注重自己會不會受傷這種問題。在那種環境下,除了奮力厮殺之外,哪裏還顧得上其他的?

“不過,你說的話,也不盡對,我并非輕生死之人。知道有人在京城等着我回去,我怎麽舍得死?”季琛小小的為自己辯解了一下。

葉雲澤從季琛肩上擡起頭來:“好了,別死啊死的,咱們誰都不死。以後不許再說這話了。”

季琛微微一笑:“明明是你先挑起這個話頭的,怎麽聽着倒像是我的錯了?”

葉雲澤見他情緒總算不像之前那麽低落了,松了口氣,嘴上卻假意埋怨道:“你先讓我擔心的,怎麽不是你的錯了?”他斜睨他一眼:“再說了,朕是皇上,你有見過皇上向臣子認錯的嗎?”

這個時候,他又想起他的皇帝特權來了。

季琛忍住笑道:“是,是,皇上怎麽會有錯呢?都是臣的錯。”

窗外,徐太後看着擁作一團、親昵無間的兩人,什麽都沒有說,只是默默地将手攏在袖中,悄然離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