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深冬的黎明,是天先黑透了,再從黑透的天色裏透出一點亮,漸染開去,一分亮過一分,太陽卻遲遲不冒出頭,這一整天便又是陰天。

風一陣緊過一陣,宋菀穿一件墨綠色的開司米大衣,圍巾将臉蓋得嚴嚴實實,上了車也戴着墨鏡,沒有半刻取下來。新司機姓王,是個沉默寡言的中年男人,沒什麽特色,勝在老實本分,凡所聽所見都會彙報,是唐蹇謙忠實的一條狗。

這半年來,宋菀見什麽人去什麽地方皆不能自己做主,即便是去逛街,也得先同唐蹇謙報告,準時準點出門,準時準點回家。

這天宋菀約了傅小瑩去南城天河逛街,去看上新的秋裝。店鋪裏設了貴賓室,供她們這樣的VIP客戶休息。

上回李妍能準備知曉她的位置并提前埋伏襲擊,自然是傅小瑩透露的消息。可事發之後,宋菀卻還能若無其事與自己來往,連傅小瑩自己都頗覺驚詫。

傅小瑩直截了當:“上回李妍那事,是我主使的。”

“我知道。”

“你知道?”

“我知道。無所謂,跟誰逛不是逛。”

“你不問為什麽?”

“你想說就說吧。”

傅小瑩從頭端詳,覺得宋菀較之半年前更為憔悴,那時候即便是逢場作戲,也還有一股想把戲做足做全的生氣,現在這股生氣都沒有了。她想到“行屍走肉”這個詞。

“我沒什麽別的想法,只是想欺負你。唐蹇謙罩着你的時候,誰敢動你一跟毫毛?我嫉妒你,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獲得我們拼争半輩子也得不到的東西。”

宋菀像是聽見一個笑話,“嫉妒我?”

“一流戲子七流娼,都是下九流,誰能比誰高貴?起碼唐蹇謙對你是真的。”

宋菀只是笑一笑,“你說是就是吧。”

傅小瑩嘆一口氣,“……可說來奇怪,真逮着機會欺負了你,我又覺得這事十分的沒有意思——尤其看你現在過得這樣了無生趣。大抵是冷暖自知,真要讓我過了你的生活,我也未見的開心。”

紅茶漸漸的涼了,杯盤裏的糕點未動分毫。

宋菀擡腕看了看時間,“我該走了。

“不再坐坐?”

“唐蹇謙晚上要過去吃飯。”

“行吧……”傅小瑩站起身,看了宋菀一眼,“……終歸是我對不起你,以後有什麽需要幫忙的事,你可以找我。我欠你一個人情。”

電梯将要行到一樓,傅小瑩問:“司機送你來的?”

宋菀擡頭望了一眼,抓着提包的手指不自覺緊了緊,“……你先下去吧,我去趟洗手間。”

“不用我陪你?”

“不用了。”

電梯門開,宋菀走出去,轉頭看着電梯門阖上了,立馬匆匆邁開腳步。她去的不是洗手間,是一樓的寄存處。

在寄存處前,她摸出手機,翻出一條短信。她又回頭看了一眼,确認沒人跟過來,趕緊在鍵盤上敲下短信裏的密碼。

“咔噠”一聲,左側的一個櫃子門打開了。走過去一看,裏面果真放着東西,一個鞋盒大小的紙盒子。

她将鞋盒打開,愣住——裏面是空的。

身後驟然傳來腳步聲,宋菀毛骨悚然,還沒來得及回頭,手腕已被人一把抓住,猛地一拽。她心髒提到了嗓子眼,被那力道拽得腳下趔趄,不由自主後退,後腦勺撞上一堵胸膛。

宋菀猛地回頭,一時怔然。

即便戴着口罩帽子,她也能認出那副清朗而深邃的眉眼。

“葉……”

葉嘉樹豎起食指,“噓。”他拿過宋菀手裏的包,不由分說地将她穿的大衣扯下來。

“葉嘉樹,你想幹什麽?”

葉嘉樹不說話,脫下自己的黑色羽絨服,整個罩到她身上,再摘了棒球帽扣上去。羽絨服沾着他的體溫和氣息,大了一號,她被徹底地裹在裏面,像是某種屏障。

葉嘉樹伸手箍住她的腰,往後退,将她抵在櫃子上,低頭伸手,低聲說:“手機給我。”

“你想幹什麽?你瘋了。”

“給我。”他伸手去捉宋菀的手腕。

宋菀使勁掙紮,“葉嘉樹,把我要的東西給我,你趕緊回去……”他們身體緊靠在一起,葉嘉樹呼吸的氣流就落在她鼻尖上。

“你別動,再動我要吻你了啊。”

宋菀動作一停,攥在手心裏的手機被他扣出去,她眼淚登時便落下來,所有掙紮的念頭連同全身的力氣一并消失。

“……你神經病。”

葉嘉樹不睬她,一鼓作氣将手機關了機,再倒出宋菀提包裏的錢夾和證件,把剩下的東西連同大衣一并塞進了方才打開的儲物格裏。

“噠”的一聲,按鍵處吐出一張紙條,葉嘉樹看也沒看,直接撕碎,抓着宋菀的手腕徑直往外一拽,“走。”

商場西門停着一輛車,葉嘉樹按鑰匙解鎖,拉開副駕駛車門将宋菀推進去。他不顧她的疑問和抗議,将車開離了商店街的範圍,再駛出一陣,方才把車速慢下來。

“葉嘉樹,你把我送回去。”

“我既然把你接出來,就沒打算再送你回去。”

“可是你準備去哪兒?你相信我,我們跑不掉的,你不知道唐蹇謙的手段。”

“管他什麽手段,今天我就是要是接你走。”

宋菀傾過身去抓住他的手臂,低聲哀求:“葉嘉樹,算我求你。我不想把你卷進來,你不明白嗎,我想讓你好好活着。”

“是你先聯系我的,你應該能想到這個結果。”

宋菀氣急,“你不管陳斯揚的父母了嗎?”

葉嘉樹轉頭看她一眼,反倒笑了,“最壞的結果無非是把這條命搭進去,正好賠給陳斯揚——安全帶系上,我要加速了。”

昨天晚上,宋菀給葉嘉樹發了一條短信——她的電話卡已經讓唐蹇謙換掉了,但在回到唐蹇謙身邊的前一晚,她準備删掉葉嘉樹的聯系方式時,盯着那行名字,早将號碼爛熟于心。

如果可能,她這輩子也不想聯系葉嘉樹,可唐蹇謙看管得嚴,她沒有可以相信的其他人,葉嘉樹是走投無路之下的唯一選擇——趕在唐蹇謙發現她懷孕之前,她必須将這個隐患解決掉。

她拜托葉嘉樹弄來流産的藥物,存放在南城天河的寄存處,把儲存櫃號碼和密碼發給她。

她沒想到的是,葉嘉樹會直接做出将人劫走的舉動。

車駛離了南城的市中心,往北駛去,上了高速之後,宋菀便徹底無法辨別方向。

“你沒想過我會這麽做?”

“沒有。”

葉嘉樹看她一眼,“撒謊。”

宋菀将窗戶打開,外面寒風猛地灌入,嗖得人睜不開眼,便又立即關上。她聽見葉嘉樹笑了一聲。

宋菀轉頭看他,“你準備去哪兒?”

“不知道,走到哪兒去哪兒。”

“我不知道你會這樣幼稚。”

“我也不知道唐蹇謙的監視竟然這麽松懈。”

“他是料定我不敢逃。”

“為什麽?”

宋菀不吭聲。

葉嘉樹眼底漸漸泛起笑意,追問:“為什麽?”

宋菀沒好氣,“你說為什麽?”

“因為我,是不是?”

“你閉嘴吧。”

葉嘉樹笑起來。

高速路上,車流稀少,天色昏沉,窗外北風呼嘯,路兩旁田野一望無際,視野盡頭一整排樹木,房屋變成了一個一個不可及的黑色小點兒。

天快要黑了,汽車前燈亮起來,他們在未知的黑夜裏,駛向未知的路,這件事讓她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安全感。

她身上裹着厚重的衣服,在車內空調噴出的暖氣裏昏昏欲睡。一切都溫暖得不真實。

葉嘉樹伸出手來,抓住她指骨伶仃的手,用力地攥住。

無須分辨那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感情。

在分開的這半年裏,他無數次繞過芙蓉路,看着那宅子裏燈火通明,想象宋菀的身影會出現在哪一扇窗戶後面。

他踐行臨別的承諾,也努力相信宋菀同樣不會違約。

要好好活着。

可是如果她活得不好,她向他發出求救的信號,他如何能夠坐視不理。

無須分辨那究竟是一種怎樣的感情。

愛情也好,不是愛情,僅僅是兩個同類的同病相憐也罷。

能讓他生出撲火之勇的,一生只有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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