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雪落在屋頂上,在萬籁俱寂之時,從壓垂的松樹枝上“啪”的一聲砸下一朵雪花,天地頃刻便又寂靜。
雪光将傍晚的屋子照得亮如白晝,柴在爐筒中哔哔啵啵地燃燒。他們圍爐而坐,讓火光照在眼中,像黑夜的清潭裏升起一輪月亮。
那天他們從南城逃離,車往北開,不知道開了多久,經歷了幾個晝夜,換過了幾條路,直到遠處出現雪之下毛茸茸的房子,黃昏炊煙裏聽見狗吠,宋菀說,我們停下吧。
他們租下一間房子,水泥砌的平房,南北通透,帶一間堆滿了柴火的院子。離市鎮也近,開過去不過兩小時。他們住下,添置一些禦寒的衣物,每一周去鎮上買來新鮮的魚和蔬菜,有時候有新釀的豆腐,那麽這日的菜單裏便有豆腐魚湯。
日長夜短,雪仿佛終年不化,時間變成了一個模糊的概念。宋菀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也不想知道,是地圖上的某一個點,還是地圖上都沒有标記的某一個點。
不下雪的時候,葉嘉樹會裹上厚厚的大棉衣,跟村裏的男人前去冰湖鑿冰捕魚。他一去半天,回來時拎着一鐵桶的魚,臉讓寒風吹得通紅,身上卻騰騰冒着熱氣。
那些魚他們吃了好幾天,只留下了兩條,養在鐵桶裏。青灰色的魚,不知道是什麽品種,有時候一動不動像是睡着了,有時候又突然撲騰起尾巴。
早上七點,葉嘉樹起床,掰了點兒餅幹屑丢進鐵桶裏。宋菀卧室的房門是打開的,屋裏沒人,他走出去,發現她在院子裏。
他們堆在院子的雪人鼻子不知道什麽時候被撞歪了——葉嘉樹猜想應該是隔壁的大黃狗幹的,宋菀正蹲在雪人跟前,把胡蘿蔔扶正。
“什麽時候起來的?”
“剛起。”
葉嘉樹跟着走過去,蹲在一旁,在清寒的空氣裏點燃一支煙。
“方才隔壁陳阿姨路過,跟我說過幾天又要起風,還有一場暴雪,到時候可能去城裏的路要封上,讓我們趕緊囤點東西。”
葉嘉樹點頭,“行,早飯吃了就去。”
“……還有,我想去趟醫院。”
葉嘉樹頓了頓,低頭看她,院子外的遠方雪山重重,太陽剛從雲層裏露起來,灑着很淡的光,她側臉輪廓染着淺金色的絨邊。
“……也不是非得做手術。”
“留着做什麽呢?總會讓我想到唐蹇謙。唐蹇謙以為我要是生下孩子就會徹底對他俯首帖耳,我只能說他做夢。我決不會生下一個不被愛的孩子。”
她抓了一捧雪,把雪人的鼻子固定,用力拍緊。她手指上指甲油已經剝落了,指尖讓雪凍出好看的淺粉色。
市裏的正規醫院,宋菀做過檢查,很快便能安排手術。
手術那天早上,葉嘉樹開着車将宋菀送去醫院。此前他提出陪着宋菀去,被拒絕了,然則他還是覺得讓她一個人十分不忍心,便說:“還是我陪你去吧。”
“真的不用,我沒跟你說過嗎?不是第一次了,我熟門熟路。”
葉嘉樹一怔,瞧見她笑得很沒所謂,心裏窩火,停了車便不由分手地将她手臂一拽。
“葉嘉樹,你撒手。”
葉嘉樹不為所動。
宋菀笑說:“你陪我去,到時候免不了醫生護士會給你臉色看,孩子又不是你的,要當這個冤大頭嗎?”
她是想開個玩笑,然則葉嘉樹低下頭來看着她,那目光看得她笑意霎時凝滞。
他的手沒有抗拒餘地地扣住了她的手指,觸到體溫,她才發覺自己手是徹底冰涼的。
直至宋菀被推進手術室,葉嘉樹遭受了無數的白眼,醫生護士見慣了這種情況,懶得說一句廢話,然則鄙夷是擺在明面上的。葉嘉樹不覺恥辱,只是痛心。
來來去去的腳步聲人攪得人心煩,他起身下樓,在外面點了一支煙。
草地上雪讓無數腳印踩得濕濘不堪,空氣裏有一股濕重的氣息,葉嘉樹擡頭看着綴在醫院前面的那個地名。
此前,他有這樣一種錯覺,如果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兒,那麽便沒有人會知道他們在哪兒。而此刻,當他刻意回避卻還是知道了自己身在何處,那些這一個月來被他抛諸腦後的陰影,又如整裝完畢的敵人奔襲而來。
他絕對相信宋菀說的話,以唐蹇謙的本事,找到他們是遲早的事。
估算着時間,葉嘉樹回到手術室門口。沒等多久,手術結束了,宋菀被推出來,推進觀察室裏。
她本就膚色白皙,這下更是沒有絲毫的血色。她較勁似的一聲不吭,只在視線觸及到到葉嘉樹時,很是勉強地笑了笑。
葉嘉樹搬來一張凳子坐下,将她手指攥入手中,“晚上想吃點什麽?還是喝魚湯?”
“好啊。”
“你睡一會兒,我叫你。”
“好。”
他幫她掖好被子,看她閉上眼,将粘在她額頭上的碎發捋開,傾身往前,嘴唇輕輕地碰了一下。
宋菀睫毛一顫,但沒有睜開眼。
下午,車開回村裏。
宋菀裹着厚重的衣服躺在後座上,車裏暖氣開得很足。麻醉過後,疼痛連綿不絕,與意識的混沌和疲勞對抗。
葉嘉樹怕吵着她,沒開音樂,往嘴裏銜了一支煙,也沒點燃。
沿路的雪,灰色的路向幾乎沒有盡頭的遠方延伸,開上半小時也不會碰上第二輛車,仿佛天地之間只剩下他們自己。他們在慢慢沉落的太陽之下,奔向一個幾乎純白的世界。
抵達住的地方時,葉嘉樹将宋菀從後座抱下來,推開院子門進屋,放去床上。
燈一盞一盞亮起,火也生起來,柴火哔哔啵啵燃燒,兩條魚撞着鐵桶壁發出悶響。宋菀聽見這些聲音,覺得自己總算再度活了過來。在悶重的疼痛和疲累之中,她終于阖上眼睡着。
宋菀一天一天恢複,入冬以後的第三場雪如約而至。狂風吼叫了一夜,第二日醒來,雪堵得門都無法推開。
好在他們提前做好了準備,物資充足,室內安全得像個堡壘。
宋菀穿着厚毛衣,站在窗前往外看,積雪讓所有景物都連成一片,突起的屋頂像是一個個膨脹的大白饅頭。
吃過早餐,宋菀洗了一個澡,側坐在火邊擦着頭發。臉皮讓火光照得發熱,她退後了些,往葉嘉樹那兒看去。
“你在做什麽?”
“下象棋。”他們翻遍了,除了看電視,這是這房子唯一僅剩的娛樂方式。
宋菀把椅子拉過去,湊攏去看。
“我一直挺好奇,”宋菀說,“我沒聽你提過你父母。”
“我媽在我小學四年級的時候就去世了,肝癌。”葉嘉樹自己将了自己一枚棋,“我爸後來再婚了,沒維持幾年,又離婚了。後來他去了菲律賓,跟當地一個女人結婚了,生了好幾個小孩兒。現在過得怎麽樣我也不知道,好幾年沒見了。他很少給我打電話。”
宋菀沉默着。
“他對我很失望。讀初中的時候,我不好好學習,非要玩什麽搖滾,他打了我很多次,我都屢教不改,他就懶得管我了。”兩枚棋子被他捏在手裏,換來換去地玩,“……我媽是小學老師,我名字就是她起的。陳斯揚說,我這個人配不上這個名字。”
“我不覺得。”
葉嘉樹低頭看去,宋菀眼底含笑,她說:“要這麽說,我也配不上我的名字。”
“我也不覺得。”
兩人都笑起來。
門被雪堵了三天,最終葉嘉樹從窗戶翻出去,拿鐵鍬把雪鏟幹淨。他搡了搡門,宋菀将門從裏面打開了。
“你要不要出來呼吸一點新鮮空氣。”
“我怕冷。”
“不冷,沒刮風。”
宋菀戴好圍巾手套,穿上防水的棉鞋,從屋裏走出來。積雪松軟,一踩便陷下去一個坑。他們停在院裏的車被掩了一半,葉嘉樹站在車邊朝她招手,“過來。”
等宋菀走到近前,葉嘉樹忽地将她攔腰一抱,宋菀趕忙伸腳急蹬,慌裏慌忙地爬上了車頂。
葉嘉樹緊跟着爬了上去,在她身旁坐下。她怕摔下去,還維持着跪着的姿勢。
葉嘉樹圈住她的腰,“坐正,別怕,你摔不下去的。”
兩人都坐正,視線越過院子的圍牆,瞧見一片茫茫無際的白,很遠的地方有模糊的昏黃色光點,那應該是哪家點上了燈。
宋菀說:“我其實很讨厭冬天,南城的冬天雨下個沒停,又冷又潮濕。”
葉嘉樹低頭去看她,雪光映在她眼裏,黑色的眼瞳清而明亮。自初見時他就發現她有雙極其勾人的眼睛,她望着他的時候,他能看到一種清澈的欲念。
“……現在我倒希望這場雪下得更久一點,最好永遠都別停。”
“那不行。”葉嘉樹笑說,“再下雪我們就要斷糧了。”
“還有兩條魚呢,煮了吃掉,然後我們就聽天由命吧。”
“那也不行。聽說這兒春天來了很美,凍湖化了,山變綠,羊也出來吃草,小孩兒放風筝,風筝線幾百米長,飛到天上就看不見了……”葉嘉樹伸手,将宋菀搭在膝蓋上的手拿過來,很用力地握住,“……還想跟你一起看看。”
宋菀從前不覺得開心是這樣簡單的一件事,看魚昏頭昏腦地撞上鐵桶,她會笑;葉嘉樹把菜燒糊了,她會笑;看着窗上凍出的冰花,她會笑;就連有時候在躺椅上打盹醒了,看見爐子裏跳動的火焰,她也會笑。現在聽葉嘉樹描述那樣一個清新的春天,她同樣笑了,說:“好啊。”
“你冷不冷?”葉嘉樹側過頭去看她。
“不冷。”她微微縮着脖子,衣領上的白色絨毛讓輕輕拂過的風吹得微微晃動,“……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嗎?”
“嗯。”
“那時候覺得你這人長得還不錯,但悶頭悶腦的,很是沒趣。不過經歷了這麽多事,我開始相信你是玩搖滾的了。”
葉嘉樹笑說:“這是誇獎?”
“當然是啊。”
“那你現在覺得開心嗎?”他認真地看着她。
“我原本以為我會在那個籠子裏過一輩子。”宋菀微笑,她屈腿抱住膝蓋,想象春天的風已經吹化了雪原,他們開着車行駛在一望無垠的平原上,風滾着;綠色的海浪,一層一層地湧向更高的天際。
“坐穩了。”葉嘉樹忽地站起身,積雪跟着晃動,吓得宋菀趕緊伸手往身側一撐。
葉嘉樹彎腰,團起一個雪球,朝院子門柱上方砸去。那裏挂着一個紅燈籠,他們租下的時候就有了。雪球擦着燈籠劃過去,落在地上。葉嘉樹又團了一個,這回砸中了,雪球在燈籠上撞得粉碎,四下散落。
宋菀眯着眼擡頭去看葉嘉樹,他的頭發許久沒修剪,長得有些長了,額前發絲落下來,半遮住了眼睛。年輕男人的皮膚被雪色映襯得十分幹淨,也因此顯得眼眸極黑,有一種毫不世故的無辜感。她心裏有一種很奇異的感覺,仿佛一夜間回到了少女時期。
那時候的清水街,除了她,還有一個姓許的少年。記憶中的少年面目已經模糊了,只記得他打球時讓汗水濡濕的黑色頭發,身上熱騰騰的氣息,她坐在他的自行車後座上,在他故意将把手擰得歪歪斜斜時,尖叫着摟住他的腰。他懶洋洋地斜靠着巷口等她,扔過來一瓶還溫熱的牛奶,他的頭發梢被睡出不馴服的弧度。告白是很笨拙的,已經記不得那些言辭了,只記得手牽了一路,從學校到巷口,手心裏蓄滿了汗水。
這些年來,她有意地從不回憶起這段往事,時日長久,也便如真的忘記一般,再也不會在心底掀起半分波瀾。可最近她越發頻繁地覺得,葉嘉樹的身影正在與她那段戛然而止的初戀的男主角重疊。
“葉嘉樹。”宋菀伸手捉住晃在眼前的衣角。
“怎麽了?”
葉嘉樹回頭,腳往後撤,忽地一滑,身體整個往後栽去。宋菀一聲驚呼,看他倒栽蔥一樣地摔了下去,也立馬扶穩了跳下去。
葉嘉樹陷在積雪之中,砸出了碩大一個坑,雪蓋了一頭一臉。
他笑着朝宋菀伸出手,“拉我一把。”
宋菀立馬伸出手去,誰知葉嘉樹猛一用力,反将她拽得失去平衡,一個趔趄,摔在了葉嘉樹身上。
她手撐在葉嘉樹胸膛上,意圖站起來,一條胳膊環住了她的腰,往下一摁,那力氣幾乎難以反抗。
她身體便又往下一傾,臉湊得更近,兩道視線徑直相對。
雪之下的遙遠北國,只有絕對的寂靜,唯一的聲響是兩顆跳動的心髒,充滿了鼓噪不安的風,要沖破桎梏一般的,躍上蒼穹又墜入深淵。
幾乎沒有遲疑地,她低頭,碰上他的唇。
這是一個幾乎僅限于輕觸的吻。
可是這樣激烈的喜悅,值得人死去一萬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