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攔路石
段淵馬上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在他的印象裏,醫院算得上是陸斯揚最讨厭的地方。
尤其自從陸夫人在手術床上故去之後。
白色的簾幕,烏泱泱的醫生護士和手術刀金屬的聲音曾一度是陸斯揚夜半夢鄉裏揮之不去的夢魇。
陸斯揚初中時候倔到和人打架骨折都不去醫院,段淵最後沒有辦法,只好請家庭醫生每日上門診斷。
雖然私人醫療設備比不上醫院專業,但陸斯揚倔起來,天皇老子也拿他沒辦法。
機場人來人往,等待回應的時間顯得格外漫長。
對方的态度不明讓陸斯揚頓時有點無措。
更何況段淵向來對他有求必應,顯少拒絕過他什麽。
他撓了一下手背,塌下無精打采的眉:“如果不方便的話……”
話沒說完,還沒被塞到自己手裏五分鐘的拉杆箱又被一股力量拎走:“走吧。”
陸斯揚倏地擡起頭來,一雙桃花眼透亮。
段淵見不得他那幅垂頭喪氣的樣子:“沒什麽不方便的。”
有他在,齊嬈也做不了什麽。
陸斯揚得了便宜還挺勉強:“好吧。”
醫院的高級病房裏,明亮安靜的日光燈,幹淨的大理石地板上響起皮鞋敲擊的“噠噠”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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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隔十年,再來這個每日都上演生死離別的地方,陸斯揚心裏還是感到不适。
但在機場那一刻,他就是不想讓段淵自己來這一趟。
那種想法強烈到他願意克服此刻産生的心理不适。
段淵時刻注意着陸斯揚的反應,見他目光僵直,面無表情,便放慢了腳步。
陸斯揚下颌線緊繃,乍看以為是傲踞冷漠,但段淵知道他是緊張,只是不知道是來醫院這個事情讓他緊張還是……即将見到齊嬈讓他緊張。
段淵絲毫不顧忌來往人群的眼光,伸手圈住了陸斯揚的手腕,陸斯揚頓了一下,沒有掙開,任拉着他向前走,直到敲門的時候才放開。
病房裏,出乎意料的,齊嬈沒有躺在病床上,也不是陸斯揚想象中穿着醫院條紋病患服臉色蒼白的模樣。
妝容一絲不茍的女人坐在沙發上,正在翻閱最新季的時尚雜志。
格子桌布上擺了大束蓬勃盛開的鮮花和新鮮昂貴的當季水果。
正如陸斯揚在媒體或者正式場合見到她的那樣,優雅,從容,甚至還有點閑适,仿佛不是來住院,而是度假。
段淵見怪不怪,齊嬈不發病的時候向來倒饬得人模人樣的。
齊嬈見到他們來人進來放下手裏的雜志,揚起一個長輩的笑:“回來了,噢?小陸也過來了,阿姨很久沒有見過你了,怎麽看起來像是瘦了些。”
陸斯揚勾了勾唇角,面上很平靜:“阿姨好,身體好些了嗎?”
說他心裏有底是假的,齊嬈一開場就來了個長輩式的親切關懷。
他試着拿捏分寸才把語氣控制在了這個不過分熟絡但也不冷淡的程度。
齊嬈又笑:“有什麽好不好的,還不是老樣子。”
又看了自己一眼從進門就沒說過話的兒子,“我這些做不完的俗務也是時候讓阿淵來挑一挑擔子了,不然他老想着往外跑,心都收不回來。”
陸斯揚面色微變,齊嬈并沒有說什麽。但他就是聽懂了,他覺得就是他理解的那個意思。
段淵在一旁聽着,越發沒有耐性,打斷他們,跟齊嬈說了幾句公司和段奇還有柳家的事情。
說到柳家現在上趕着和段奇坐一條船上,齊嬈又轉身笑:“小陸你幫我評評理,我這個兒子放着捷徑不走,非把好端端一塊墊腳石踢成了攔路石,現在的生意都這麽好做了麽?”
陸斯揚不接她的茬,漫不經心一笑:“段總決定的事自有段總的道理。”
尾音一落,巡房醫生敲門進來,還是第一次在這個病房見到家屬,便說有些醫療方案和注意事項需要詳談。
段淵看向陸斯揚,明顯是不想把他單獨留在這個房間裏和齊嬈共處一室。
陸斯揚幾乎是瞬間就接受到了他的訊號,對他眨了眨眼,很輕地搖了搖頭。
他不想在齊嬈面前落了下風,那樣子好像自己怕了她似的。
可況他還不是齊嬈的親屬,沒有理由也跟着出去聽病人的隐私。
兩人隔空交流的神情細節一一落在齊嬈眼底,惹得她有些不耐煩地笑了笑。
還是太年輕了一些。
不過,平時她這個兒子從來都是把這個長相太過顯眼的陸斯揚藏得嚴嚴實實的,而現下既然他都把人單獨落這兒了,她不好好利用利用機會,都對不起他防備自己這個母親的心思。
段淵跟着醫生出去,對陸斯揚道:“我先出去,很快回來。”
房門合上。
齊嬈擺了擺裙尾上的褶皺,淡笑問:“小陸喝茶還是喝水?”
陸斯揚微微颔首:“阿姨,我喝水就好。”
齊嬈提起茶壺親手給他倒了一杯水,瞄了他的臉一會兒:“我看着小陸這幾年長開來越發像陸夫人了啊。”
陸斯揚沒什麽反應:“是嘛?”
齊嬈伸出手張開五指,欣賞了一會兒手上精心描畫過的指甲,笑道:“當然,尤其是眼睛,當年我們還是有些交往的,那時候我就在想,張着這樣一雙漂亮桃花眼的女人佛心竟然會這麽重,心地竟然也這樣好。”
陸斯揚喉嚨滾動,下意識地咬了嘴唇。
齊嬈看在眼裏,眉眼一展,繼續道:“當時人人都喜歡她,那會子我才嫁到段家,沒見過幾次的時候,我也喜歡。你的眼睛,”齊嬈噙了口茶,頓了一下,“當真是,特別像。”
陸斯揚知道她對自己和段淵之間過多過深的交往不滿已久,并曾經想盡方法阻絕未果,但沒想到這次是拿他媽媽下手,遂不欲多言,言簡意赅:“這是自然。”
齊嬈也不介意他的敷衍冷淡,仍是笑意盈盈地:“但好像,性格倒是不太像。”
陸斯揚受不了她山路十八彎的談話方式,但畢竟是段淵的長輩,只得耐着性子應付,說一堆廢話:“這點确實不像。”
齊嬈是真的不着急,按着自己的節奏來:“當時我懷着段淵嫁進段家的時候,整個安城都在看我的笑話,想看看我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續夫人能坐這位置多久。”
“每回上桌打麻将打牌她們就明着暗着諷我,唯有陸夫人看不過眼虛虛實實幫着我轉了話題圓了場。”
陸斯揚笑了笑:“是嗎,我媽媽她性格就是這樣。”
齊嬈往他茶杯裏續了點水,點點頭:“是啊,想起來我都沒跟她當面道過謝,但情我是領進心裏了的。所以小陸,你今後若是有什麽事阿姨照顧得上,可一定要開口。”
陸斯揚勾了勾唇角:“勞您煩心了,但暫時确實沒有。”
齊嬈轉了轉手上的石榴珠子,笑了:“孩子,路還長,往後總會有的。”
陸斯揚抿唇一笑,不吭聲。
齊嬈不打算讓這茬過去,一副志在必得的笑容:“總會有的,你信不信阿姨這句話。”
“阿淵也會有的。”
陸斯揚這人,說他自己沒事,牽涉到段淵就不行,他雙手放進褲兜裏:“阿姨,您到底想說什麽?”
齊嬈要的就是他沉不住氣,繼續悠悠道:“只是聊聊。剛剛說到哪兒了?噢,打麻将,後來,我有了段淵,我這個兒子吧,他喜歡你媽媽,不喜歡我,我一個做母親的,孩子親不親我我怎麽會不知道呢?”
齊嬈眼裏沒放過陸斯揚臉上一絲一微的變化,從容不迫娓娓道來:“陸夫人倒是也很喜歡他。”
“你那時候還沒有出生呢,你不知道,陸夫人在全安城最尊貴的太太夫人的牌桌上說段淵這孩子心性堅毅,慧根深重,定是個成材的,往後誰都擋不住他的路。”
陸斯揚垂下眼眸,他媽媽很喜歡陸淵,這他是知道的,以前學珠心算和鋼琴,他一不耐煩,媽媽就搬出段淵做榜樣。
齊嬈喝了口茶:“她這樣誇段淵,我聽着也高興得很呀,高興着高興着就發現還真有人想擋一擋阿淵的路。”
女人一雙犀利濃豔的眼眸在陸斯揚身上掃來掃去,仿若一條吐着信子的美人蛇,意有所指:“擋路的石頭實在太多了,有些我能幫他給一腳踢開了,可有些頑石,我踢開了又被他自己搬回去。”
陸斯揚哪兒還有聽不懂的。
齊嬈吹了吹茶面:“小陸啊,你說要是陸夫人還在,看見那些個擋着段淵路的石頭居然還是她自己家裏頭的,她是不是也得伸手去撿拾撿拾。”
陸斯揚臉色一白,眯着眼,手撰成拳頭,輕聲回應:“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齊嬈輕笑一聲,談判桌上的老手,自然谙熟攻心之道,趁熱打鐵:“小陸,你自己心裏也清楚的,段淵要走的路和抵達的高度還遠遠不止這裏,是不是?”
“一些模棱兩可、邊界不清的感覺害人,一些莫名其妙的閑言碎語和驚世駭俗的傳聞也很容易摧毀一個人。”
“我也不怕跟你直說,阿淵不像我,也不像他爸,不知随了誰的性子這樣知恩圖報,今日是他覺着人情債壓身,那明日等他覺着債還清了抽身而去留你一個人陷在裏面,你想清楚那份尴尬和狼狽是你承擔地起的嗎?”
陸斯揚看着那張妝容精致看不出年齡的臉頰,那張鮮豔的紅唇吐出了今日最後一句“最後一根稻草”:“更何況,陸夫人這樣良善,當日舍了自己的命也要救阿淵,肯定也不是為了讓他還債的吧。”
陸斯揚的脊背不再挺直,甚至有些灰敗。
“她還期望着段淵長成一個站在頂峰着着耀眼的大人,那她對段淵最後期願一定是希望他過好自己人生,不是成為誰的守衛,她希望段淵好,若是她知道你拿她的死禁锢了段淵的一生,她會怎麽想?”
“小陸,阿姨知道你是好孩子,你應當不會拂了陸夫人這一片心意與初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