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與世長辭
翌日,我如同往常一樣準時上了早朝。
可是,這一天的朝堂之上,那氛圍卻與平日有所不同——攝政王自新帝登基以來頭一回告假不朝,這令文武百官大多忍不住暗自疑惑,乃至在有人提出疑惑後馬上議論紛紛。
對此,我不便多說什麽,因為昨兒個離開攝政王府前,姬子涯已經鄭重其事地表明了态度——讓我把遇刺這件不得了的大事兒交由他來處理。
是以,為了不打草驚蛇,為了不節外生枝,哪怕這些大臣們已然從哪裏聽來了什麽風聲,我也只得在他們面前三緘其口。
日子就那樣一天一天地過去,琴遇肩上的傷慢慢地愈合了,角太師經過十多天的調養,也恢複了正常的神智——至于姬子涯,據說業已可以滿皇城地跑了。
至此,我算是松了一口氣——不過,這不代表我已經開始将發生過的事情遺忘。
是了,那天為了保護我這個一國之君的平安,有九名随駕的護衛不幸殒命。雖然姬子涯命人将他們悉數厚葬,并給他們的家人送去了大筆的銀子,但再多的身後事,也挽回不了一條條鮮活的生命。
所以,不管那些刺客是誰派來的,不管他們針對的是我還是姬子涯,我們都不可能不了了之。
只不過,令我和姬子涯皆始料未及的是,半個月的時間一晃而過,他暗中派去調查此事的人卻幾次無功而返——好不容易有了點兒眉目,接着順藤摸瓜地尋到了兩個嫌疑人,卻在沒來得及将他們捉拿歸案的時候,就獲知了他們的死訊。
那之後,事情就如同石沉大海一般,再也尋不到有價值的線索。直到五月初時,姬子涯的線人傳來密報,說是又發現了幾個可疑之人,但他們卻都已死于非命,事後獲悉此訊的我才清醒地認識到,這一切的一切,皆是有人刻意為之——為的,就是不讓我們查出任何蛛絲馬跡。
那一陣子,姬子涯的心情很不好。
我覺得,那大概是因為,有生以來,他頭一回碰上了這種自個兒遭了罪卻查不出背後真相來的破事兒。
被人輕易擺了一道卻報仇無門——這種感覺對于習慣了運籌帷幄的他而言,恐怕是相當難以忍受的吧?
大約能夠體諒他但實際上更怕他遷怒無辜的我,開始小心翼翼地揣摩他的情緒,生怕一不留神惹他生氣——來個火上澆油。
沒錯,我連蘇卿遠都不敢輕易召喚,結果導致自遇刺後我就沒在私下裏見過他,之前有臣子提到的國婚之事,我也再沒多餘的心思去考慮。
這般如履薄冰的表現,自然逃不過姬子涯的法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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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作何老是盯着臣看?”
這一天的禦書房內,臉色業已一連臭了好些時日的姬子涯冷不丁如是發問,吓得我慌忙轉移了視線。
“皇上。”
奈何得不到回應的男子随即就又喚了一聲,令我不得不把眼珠子給轉回來,與他四目相接。
“沒……沒什麽……朕就是覺得……皇叔近來不甚愉快……”
短短的兩句話被我期期艾艾地說出口,而我的目光業已沒敢繼續停留在他的眼中。
姬子涯沉默了片刻。
“臣只是在痛恨自己的無能,無法為皇上揪出那幕後的黑手。”最後,他冷不丁啓唇吐出這麽一句話,叫我再一次擡眼凝眸而去。
映入眼簾的,是他似雙眉微鎖的容顏——我看着他這樣的神情,不由覺着,此人當真是因為沒法懲治元兇、讨回公道而心生郁結。
可惜,如是感覺也不過是昙花一現而已。
我驀地回過神來,提醒自個兒莫要太過相信他的一言一行。
“其實……其實朕也沒被怎麽樣。倒是皇叔和太師你們……你們受苦了……”
姬子涯擡眸看我。
後來,他就沒再多說什麽。
至此,這件并未對外聲張的大事,便随着時間的流逝得以淡化——事情本該如此,然誰人能料,三個月後突然傳來的噩耗,卻将我殺了個措手不及。
角太師——那個躬身教導了我兩年有餘的老師,居然在看似沒有任何先兆的情況下,忽然就撒手人寰了。
驚聞此訊的我,一瞬間還以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問題,可當我難以置信地令前來報信的太監再說一遍之後,自其口中傳來的,依然是那叫人頓覺天旋地轉的訊息。
不……怎麽會……怎麽會這樣?!
震驚悲痛之餘,我聽那太監補充說,事後經大夫診斷,推測角太師的猝然離世怕是同今年初夏遇襲時的那一摔有關。
是啊,他的年紀這麽大了,那一跌又好巧不巧地磕碰了腦袋,指不定當場就害那裏頭生出了淤血之類的異物。盡管經過大夫的醫治後,他表面上看起來業已康複,可誰能說得準,由此留下的禍根,會對他的身體造成怎樣的影響?
現如今事實證明,原本還好端端的老人家,的确是說沒就沒了。
這真是……叫人難以接受。
次日,我穿上一身素衣,親自去了太師府吊唁。恍恍惚惚地注視着那青煙缭繞中的靈位,我腦海中所浮現出的,是這數百個日夜來的點點滴滴。
起初,我一直以為這個動辄沖我吹胡子瞪眼的老人家很是可怕,然而在他的教導下,我卻漸漸學到了很多以前想都不敢想的東西,也慢慢認識到了他真正的脾性——确實嚴厲,卻也是真心為他的學生着想。
誠然,那所有的厲色,不過是為讓我拼命學習而故意為之的苦心。待到我取得了可觀的進步後,他照樣會悠悠地摸着那長長的山羊胡,對我露出欣慰的微笑——盡管,我是那樣一個不成氣候的學生。
就是這樣一位曾經叫我畏懼可而今只讓我尊敬乃至依賴的師長,竟這麽永遠地離開了我。
他甚至……都還沒有看到我親政的那一天。
孤身一人站立在老人家的棺木前,一股難以言喻的悲切自心底蔓延至周身。
如果說當年父皇駕崩的時候,我基本只是出于一個女兒的孝道而跪守在靈堂,那麽今時此日,我是真的體會到了發自肺腑的悲傷,故而久久不願離去——直到身後走來了什麽人,令我鬼使神差地動了動脖子。
“皇上已經在此守了一個時辰了。”姬子涯低沉的嗓音傳至耳畔,卻難得沒有叫我心頭一緊。
“朕想多陪陪太師。”我依舊站在原地,口中輕聲應答。
“……”來人沒有接話,而我卻在這讓人倍感壓抑的沉默中,鬼使神差地想到了一件令我不寒而栗的事。
“皇叔……要是……要是那一日,朕沒有邀請太師一同前去踏青,他就不會遇到這樣的事情。”是以,整個人忽覺戰栗的我,忍不住難受地皺起了眉頭。
“這不是皇上的錯。”可對方聞言卻毫不猶豫地說出了這七個字,只不過那說話的語氣,卻全然不似平常那般不容置喙。
“但若沒有我自以為是的邀約,他就不會過世。”
姬子涯無言。
仿佛過了許久,我才聽得他幽幽道:“臣會替太師讨回公道。”
話音落下,我們誰也沒再開口,僅僅是以罕見的默契,在老人家的靈柩前守了半晌。
我想,這或許是第一次,我會想要和姬子涯去做同一件事。
可惜,我不如他聰明,不如他能幹,也不如他那樣,有着一大群誓死效忠的部下——揪出罪魁禍首的任務,我只能交由他來完成。
但是,我實在不想再像曾經無數次的那般,被動地等待着別人給出的結果——我終究是違逆了姬子涯當初莫要聲張的叮囑,私底下将整件事的來龍去脈告訴了蘇卿遠。
“我知道,這麽問你可能有些唐突,但我還是想聽一聽,據你觀察,這朝中上下,有誰會做這樣大逆不道的事?”
語畢,我目視蘇卿遠已在不知不覺中斂起了雙眉,默不作聲地與我對視。
過了有一會兒,我才聽他啓唇将他的看法娓娓道來。
“依臣所見,不論刺客的目标是皇上還是攝政王,他們的目的恐怕都只有一個字,那就是‘權’。”蘇卿遠頓了頓,面不改色注目于我,“不過,有能力打聽到皇上與攝政王清明出游的路線,并且在短期內埋伏下如此之多的殺手,這幕後黑手的權勢,本身就不容小觑。”
我全神貫注地聽着他頭頭是道的推測,心裏不由跟着思量起來。
論權勢,這朝堂之上,無疑是姬子涯一人獨大——不過,這并不代表其他所有人都被他壓得死死的。
比如說……
“皇上,”憑借着對前朝風雲為數不多的了解,我正欲順藤摸瓜地猜度出幾個嫌疑人來,就忽然聽到了蘇卿遠不緊不慢的呼喚,“對于此事,攝政王是怎麽說的?恕臣直言,皇上與臣想到的,攝政王想必早就考慮到了,但既然攝政王那邊至今沒有動靜,想來那兇手,定是藏得極其之隐蔽。”
此言一出,本就清楚這一點的我随即明白了男子未有明示的言下之意。
“我知道,就算我在這兒絞盡腦汁,十有八九也是無濟于事的。”于是,我微微低下頭去,老老實實地道出心下所思,“可是,我不想在一味地依靠別人了。角太師是我的老師……至少,我不能讓他死得不明不白。”
許是我說這話時的口氣前所未有的堅決,當我說着說着擡眸去看的時候,赫然入眼的,竟是蘇卿遠鎖眉凝神的注目。
然而,才與我四目相接,他就毫無預兆地挪開了目光。
我不太理解這一表現意味着什麽,因而只能目不斜視地瞅着他的臉,期待着他能為我解釋一下此舉何意。
孰料須臾過後,蘇卿遠卻是擰着眉毛眸光一轉,重新注視着我,輕聲道:“皇上不怕嗎?”
面對其突如其來的話鋒一轉,我難免當場一愣。
“有時候,人越是接近真相……就會越危險。”
只見男子斂眉不徐不疾地接着由自身挑起的話頭,終于令我在他的凝眸中心頭一緊。
“怕……我一直都很怕。小時候,怕吃不飽穿不暖,長大了,怕遭人白眼受人欺負,現在……又怕身邊的人會一個一個離我而去。”
蘇卿遠靜靜地聽着,亦凝視着我的眼睛,雙眉緊鎖。
“可是,這兩年來,發生了太多的事,我好像突然就明白了,我的害怕,并不能助我避免失去。”
言說至此,我直視着他的雙眸,同樣目不轉睛。
“所以,這一次,我會試着讓自己不再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