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畢現

珺林匆匆入得塔頂, 未見西辭, 只見一片水鏡立在偏殿中央。水鏡上情狀正在消散開去,應是西辭剛剛閱完收鏡。饒是如此,珺林還是在逐漸模糊的鏡像中辨出了兩個方位。

央麓海,北荒。

央麓海屬七海領地, 北荒為八荒管轄,如何會呈現在同一面水鏡上……

珺林還未來得及細想, 便聽到寝殿內一聲悶哼,當是極痛的一聲叫喚被半截咬在口中, 生咽了下去。

阿辭!

果然, 珺林疾步入殿時,只見得西辭背對着殿門靠着床沿坐在地上, 左邊小臂上黑色氣澤缭繞, 此刻正慢慢化散開來, 鮮血順着她的臂膀一直流向手背。而她垂下的右手間還有一把以靈力幻化的匕首,此刻亦沾着血珠。

“阿辭!”珺林扶着她雙肩, 晃了晃她身體, 見她雙目微合間長睫顫動得厲害, 卻無甚反應,只眉間緊蹙, 喘着粗氣。

一時,他也顧不了許多,只将她靠在自己肩上,指尖聚靈, 點上她傷口處,幫她加速驅散黑色氣澤。

不稍片刻,西辭緩了過來,垂眸便見一襲白袍,連着優昙花若有若無地淡香傳入她眼鼻。她貪婪地嗅了口,然後猛地推開了他。

“再來晚些,我便疼死了。”

真是翻臉比翻書還快!

珺林初時見她那副模樣,心口縮了縮,觸上傷口時方覺不算嚴重,便也稍稍定下心來。此刻被她這樣一推,知她又生龍活虎起來,原想同她繞上兩句。卻聞得她竟棄了“本君”二字,只以“我”自稱,心頭頓覺一熱。

只含笑将她扶起,溫言道,“是我來晚了。”

西辭神色變了變,覺得方才有些失禮。

大約自新婚那日,從他口中聞得他是真心實意喜愛自己,西辭便覺又矮人一頭。因為自己沒有真心實意愛人家,滿心思皆是為了那些圓毛,顯得很沒有道義。

是而,她避在塔中這些日子,以三首魚鳥案幾聯通了藏書閣,想找些能讓人快速喜歡上一個人的書籍學習一下。結果類似書籍沒尋到,人間話本倒是尋來一大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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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本有一冊寫着:凡與愛人言,無論男女,面愈熱而色愈紅,大多情深且羞澀,溫言而細語。

她看着珺林同自己說話的樣子,确實有幾分意思。便也想投他個桃李,奈何自己做不來。

于是便想了個現成的法子,丹田凝了口氣,沖上冠頂,果然頓時面色一片緋紅。只是真氣沖得太急,差點沒震碎她的天靈蓋,将她逼出一口血來。

“你怎麽了?”珺林将将給她扶好坐穩,便見她面色一陣紅一陣白,一手捂在胸口處,皺着眉頭隐忍着。

“堅持下!我帶你去找藥君。”珺林攔腰将她抱起。

“沒、沒事!”西辭頭腦清醒了些,逼回那口血,捋順體內氣息,從他懷中跳下,“方才氣息不勻,岔氣了。”

不喜歡就是不喜歡,裝不出來!西辭咬着唇口,眨眼瞥向珺林,心中有些無奈,我再尋其他法子努力吧,抱歉了!

“真沒事?”珺林見她面色确實好看了些,額上也不出虛汗了,便拉着她往床榻坐去。片刻,探了脈息,确定內裏無礙方才定下心來。邊給她擦去鬓邊汗漬邊問道,“你這手是什麽情況?”

“正要和你說這事!”西辭擡了擡左臂,上頭傷口已經愈合,絲毫看不見方才匕首劃過得痕跡。“傷在此處,熟悉嗎?”

珺林腦中一個激靈,“這是三年前被淺幕獅子咬過地方?”

西辭額首,“當年以為不過皮外傷,轉瞬便愈合了。不曾想竟是中了一枚陰陽契。”

“陰陽契?”珺林大駭。

他是知道陰陽契的,此乃魔界的“塑兵”之法。

魔界發祥地嬰梁谷因地勢之故,難有資源物産,更無謂屯兵安甲。開天辟地初識,不過微小一隅。能維持至今,在洪莽源中稱為一界,全靠陰陽契。此物可聚四方氣澤,以氣煉化成傀儡兵,用以作戰。若是有幸聚得有形之物,便直接在其身上種下陰陽契,由施法之人控制,戰力更勝傀儡兵。

“你确定是陰陽契?”珺林指節發白,咯吱作響。

“當然!”西辭額首,“不然我腦子有病,用靈力匕割自己這麽多刀。九日前開始的,今日最後一刀,已經将它剔除了了。”

西辭擡了擡下巴,“在那裏,我留着做個紀念。原是安生日子過多了,吃這麽個虧。”

珺林往窗邊望去,在一個琉璃瓶內,浮游着一枚黑色的菱形葉片,邊緣已經泛白浮腫,一看便知留在宿主身上多時。而看似浮腫的邊緣上生出絲絲縷縷類似經絡的須。珺林知道,那就是皮肉經絡,是西辭被它饞食的皮肉筋紋。

“九日前……”珺林也不知道是惱自己沒有強行上塔看她一眼還是恨魔界無所不用其極,只咬牙道,“不剃幹淨,你大約也不會叫我,是嗎?”

“叫了你,我不是還得剃幹淨嗎?難不成早些叫你就能早點剔出來?”西辭只覺莫名,“除魇剔骨我是行家!再說今天不是叫你了嗎?最後一天才是關鍵,方讓你來幫忙了。”

說着又看了眼已經白皙光潔的臂膀,“謝啦,知道你的靈力精純,果然将魔氣化得徹底。”

珺林深吸了口氣,轉過身來,目光落在她那截小臂上,“雖是化幹淨了,只是這些天……這些天……疼嗎?”

“疼是有點疼,但一想我疼一下,它就離死近一些,便也很痛快。”西辭拉過袖子,有些遺憾道,“只是這三個月內我動不了靈力了,得養着心脈,所以要勞你往北荒走一趟。別人去,我都不放心。”

珺林也不接她的話,仍舊目光灼灼盯着她那條手臂,半晌才拉過來,又給她封了層靈氣養着。

魔界将陰陽契種在西辭身上,已經不僅僅是要奪她性命,更是要借她力量巅峰整個神族仙界。

滅其命而毀其聲,竟是如此狼子野心。

“你先別惱,且聽我說。”西辭看着珺林雙目逐漸赤紅,又見他額角青筋突突地跳,心中竟驀然有些歡喜。

話本上是這般說得,會緊張、會着急、亦會憤怒,如此他與話本誠不欺人。然轉念一想,要是此刻面前的是師尊或父君,估計也是和他一般模樣吧。他們也是愛自己的,可與珺林的愛又什麽區別呢?

這思慮間,只覺額上一熱,竟是珺林侵身欺來,吻了她一口。

額,小時候父君和師尊大概還會親親她,如今這般自是不會了。

唔!這就是他們的區別?

“好好歇着,但凡要以靈力養心脈,到底是傷了元氣的。你不喜歡藥君,我讓央麓海醫藥閣派人來侍奉你。剩下的事交給我便好。”珺林退開身,捋了捋西辭一頭長發。轉身欲走!

什麽就交給你,西辭只覺莫名,自己還什麽都未說,只赤足追上他。

“我知曉你也在調查那三界,你且與問我說清楚了,這裏頭扯了不知多少事。有私有公,別給我辦砸了。”

珺林頓下腳步,執起她左臂,“你中的陰陽契,是淺幕獅子所咬。然淺幕獅子乃北荒圓毛,向來純淨不染毒物,如此便是受了蠱惑或是被它物附了身。你可能不知,當日那頭月瀾虎已是得道的靈獸。”

“那頭老虎?”西辭腦中閃過當日的畫面,瞬間悟道,“它識出了獅子的問題,所以其實它是在救我?”

“那頭獅子……”西辭皺眉道,“它一早便是有問題的,百獸見我無仙氣,欲要吞我入腹此乃常情,唯淺幕獅子一動不動……”

西辭合了合眼,“是百裏雪豹動的手!今日央麓海傳來急報,說上任守護神白姮回海煉藥,順帶巡查現任守護神輕黎的功德簿,竟發現其昏死在海底水牢邊,而水牢大開,百裏雪豹已經不在其中。 ”

“輕黎所言,她乃三年前渡劫之時便昏死于那地,百裏雪豹當是彼時逃脫的。合海皆以為她是在閉關,也未敢去打擾,不想竟出了這麽檔子事。”

如此便都皆理順了,三年前百裏雪豹逃離央麓海,入了北荒,附身于淺幕獅子,咬傷西辭種下陰陽契。自然百裏雪豹并不确定西辭一定會選擇淺幕獅子,但是西辭喜愛圓毛天下皆知,只要它在北荒一日,只要西辭還鐘愛圓毛,便總有機會。只是不想西辭初入北荒,便讓其得了手。月瀾虎阻攔之際,便趁亂将陰陽契種在了西辭身上。只是百裏雪豹大概未想到,淩迦與桑澤會出現在八荒,查驗西辭身體,發覺其有恙,當下便劈死了淺幕獅子,自己也随之消亡。左右不過還是讓它得手了。大約它原本也是抱着必死的信念。

至于身為神族的百裏雪豹如何會有陰陽契約,便是呼之欲出的解釋了,當年便是他們拔了西辭的逆鱗。偏于一隅的小族,若是沒有後臺倚仗,如何敢生出如此歹毒之心。如今加上一枚陰陽契,背後之手自然昭之若揭。

是故此刻,查清北荒是否還有其他圓毛受蠱惑,或者直接中了陰陽契便尤為重要。一則于私,那些是西辭心心念念的寶貝;二則,若是數十萬圓毛有恙,屆時為魔界所控,後果不堪設想。

當年,雖然月瀾虎事後,因西辭要去北荒撸毛,珺林亦派人查過也清過場。卻怎麽也沒想到會與百裏雪豹扯上關系,是故并未深入調查。如此看來,當是大意了。焉知他們未中陰陽契,而只是靜待時機。

“你什麽打算?”珺林同西辭四目相對,彼此皆将三年前至今的事理了個通順。

“無甚打算,且讓我靈力能動了再說。”西辭笑了笑,“不過他們應該不會讓我清閑太久的,這枚陰陽契種在我身上三年未被喚醒,卻在你我新婚那也被激活,想要借我之手先滅了你!”

“新婚那夜?”珺林猛地擡起頭來,“你方才不是說九日前才發現的嗎?”

“九日前是我想出了安全剔骨又能保下這條手臂的法子,那是動手之日。”

“陰陽契嘛,自然如它名字,陰陽交|合時方顯最大成效。比如本來只能弄死一個,現在可以一雙。”西辭挑了挑眉,“虧我那夜把你扔下去了……後來沒多時我便覺得整個人不對勁,不過還是我贏了!道法術法,我自出道,可還未輸過!”

“我真謝謝你!”珺林只覺萬千刀劍戳在心口上,新婚夜距離如今整整百日,她便這樣生生挨着。

“将阿九的口令給我一個?”珺林擡手攤開掌心。

“給你幹嘛?許你來時,我自然會讓阿九放行。”西辭想了想,又道,“莫要傳信給醫藥閣,母後近日舊疾又發了,父君一心全在母後身上,別擾了他們。”

“那你自選一個,是給我口令還是傳令醫藥閣?”

簡直了,真真是只狐貍,見縫插針地威脅。

西辭伸出手,嘟着嘴咬了兩下唇口,瞪了珺林一眼,覆掌拍在他掌心。待白光劃過,一個六芒星豁然映照在珺林掌中。

珺林合掌收了,湊到她耳畔輕聲道,“如此,你便趕不走我了。”

“誰要趕你……”

西辭話未說完,便讓珺林抱回了床榻,“藥君醫術尚可,且讓他侍奉你。你嫌他啰嗦,便讓他于後殿配藥熬藥不上塔便可。但你傷了元氣,身邊不能沒人侍奉。我讓洛河來,他……會下子午棋,包你喜歡。”

“子午棋?”西辭兩眼放光,“青丘之地居然有人會下子午棋?”

這原是她除了讀書、修道外為數不多的消遣!

“我教的。”珺林彈了彈她額頭,挑眉道,“我比他下得還好一點,待北荒回來我陪你下!”

“師……子钰!”西辭靠着座榻,望着離去的背影,驀然開了口。

“嗯?”珺林轉過身來,“還有事?”

“你……小心些,早點回來。”西辭咬了咬唇角,“下棋。”

作者有話要說:  這章簡直難産,我居然寫了一天。最後還有點甜,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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