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挽發
煉丹房內, 随着西辭的話音落下, 桑澤、禦遙、淩迦三人彼此眼神掃過,心中皆知不好。
西辭那夢分明夢見的是她自己。當年相安便是在青丘合歡殿生下了她和北顧,而她則是由珺林一手帶大的,從嬰孩起便只要他一人撫抱。
淩迦記得再清楚不過, 珺林曾抱着她安撫,直言“我再也不抱別人, 便是你妹妹,我也不抱她。”
不曾想, 西辭連這般枝葉末節都夢見了。
“阿辭可是要恢複記憶了?”桑澤攏了扇子, 急着要去追西辭。
“不會的!”淩迦攔下了他,“她不是尋常失憶, 是被珺林抽了情根所致。除非她又有了情根, 不然她當是想不起來的。”
“那便好, 情根只此一根,她的當年早就被祭了天劫……”桑澤話說了一半, 眉頭卻皺的更深了, “那阿辭這副樣子是什麽情況?”
淩迦雙眸逐漸聚起寒霧, 半晌到底消散開去,只留了一貫的矜傲之色和一點無奈之意。
“兄長——”禦遙喚了一聲。
“無妨, 左右我練了藥!”淩迦走到鼎爐旁,凝掌吸出一顆白色丹藥,幸得他未雨綢缪。
“這藥……”桑澤扇尖一敲腦袋,“當年珺林求娶阿辭時, 你也給過他一丸,可是同樣的藥?”
淩迦額首,再未說什麽,只傳了水鏡于珺林,提前告知西辭夢境一事,以免從西辭口中說出,他便又情難自禁,誤了九幽河的調伏。
果然,水鏡中的少年聞此信,又見淩迦隐含薄怒的一雙眼睛,只拱手示意,斂正神色繼續調伏九幽河。
待得九幽河恢複平靜,魔魇之氣消散,神澤仙氣重新缭繞河上,已是十數天之後。珺林從河面躍回青丘城樓時,因着連日施法,面色有些蒼白。
而真正讓他心悸的是,是此番九幽河的晃動,他在多日的調伏中,感知的清晰,絕非一般的魔靥所致,乃是人世枉死還未來得及進入冥府苦境輪回的生魂。
人世枉死之生魂,如此,便是說明鬼界也參與了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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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幽河連着幽冥苦境的忘川,可渡人間惡靈,可化紅塵濁氣。但若施法不慎或被人惡意操控,便可反其道而行,引塵世冤魂入神界,化神澤仙氣為魔魇之氣,便是神族大劫。
不想鬼界,竟有如此膽量,想出這般釜底抽薪的法子。珺林思忖半晌,掌間白光大盛,啓動了插入鬼界羁崖山的暗子。
又數日過去,眼看相安少主生辰将近,珺林亦有些心急。這幾日,他也傳水鏡給西辭,但她都埋首于“征魔”之戰的布略中,圓房那兩日的熱情與柔情已然消退。
珺林兩次隔着水鏡看她,她都是一邊推演着沙盤模拟圖,一邊同他敘話,還沒說幾句,便匆匆合上水鏡。
他自是理解她,應是從發現“陰陽契”的那日起,又理清了當年拔她逆鱗的始末,她便對辛伏起了殺心。只是到底同為一界之主,若是辛伏安分,她應是當私怨處理,或許看在洪莽源安寧數千年的份上,亦可化了怨恨。然辛伏如此貪心不足,魔魇之氣燎原神界各處,便已成部族之戰,西辭絕沒有放過他的可能。
終于,在相安少主生辰的前一日,珺林得了暗子消息,理清原委,便稍稍安下心來,回了七海。
彼時,通往毓澤晶殿的三條水路已經劈開,分別從央麓海、客剎海、鹽陽海衍伸開來。每條水路兩側按每三十三丈為間隔置放琉璃燈盞,共一千又八十盞。
珺林立在雲頭,凝神望去,九層白玉燈盞中,橙黃燈火閃爍,襯着七海碧濤,的确是千花同開的盛景。一如九天銀河倒挂,繁星點點閃爍。
他在央麓海處下了雲頭,方踏上水路,便看見不遠處一個光影閃現出來,待霞光散開,是個黑袍墨發的少女,只是難得的,她竟将三千青絲全部挽起,梳成一個飽滿的發髻。後髻往右側鬓角鑲了數縷赤金純雪珠鏈,在晚風中微微顫動,與她原本左邊眼角處的金色梅花钿相互輝映,又動靜相宜。
“阿辭?”
珺林自然知曉是她,只是卻到底訝異她這樣的打扮。雖說成親之後,是該挽發成髻,然西辭嫌之繁瑣,又素愛披發,便也從未挽過。他亦不曾要求過,反正從小到大,他也習慣了她長發如瀑或肆意翻飛,或安靜垂于身後的模樣。
“好看嗎?”西辭立在原地,挑眉問道。
“好看!”珺林朝她走去,擡手拂過她額角金梅,方才撥了撥那閃着盈盈光澤的純雪珠。
若說披散着青絲的她是嬌俏明豔的水蓮,那麽此刻便是一朵端莊雍容的牡丹。
“只是,怎麽想到挽發了,不是嫌麻煩的嗎?”
西辭亦拂了拂雲鬓,與珺林一同往海底宮殿走去。
“走了将近一月,你有想我嗎?”西辭問着話的時候,有些心虛,眼峰瞥向了別處。
“當然。”珺林未料到她會問這個,聞言心中只覺一股暖流湧上。
他原想着後來的幾天,西辭整日埋首沙盤演練,偶爾開通水鏡,亦是匆忙敷衍。
如此情境他倒也不甚在乎,一來她恨辛伏已久,二來也是最重要的,她沒有情根,自然生不出由情衍伸的情愛間的思念、糾纏、嫉妒一系列情緒。
故而此番西辭這般問來,當真像極了小別重逢夫妻間得親昵之語,讓他既感動又免不了疑惑。
“一直想嗎?”西辭仍舊沒看他,只有些不安地望着周邊景色。
“嗯!”珺林頓下腳步,将本就握在手中的人拉得更近些,撥過她面龐鄭重道,“沒有一刻不再想你。離開七海的第一日,想着……想着後來一次不知是否弄疼了你,你都哭了……”
“然後便想着,你不知有否好好用藥!”
“後來便是發現自己身上那些牙印慢慢散去,竟有些不舍……”
“再後來,你忙着沙盤演練,與我說話的時間少了,我便有些難過,當是想你想得太厲害了……”
“你看,我來去用得都是全速印,去時便罷了,九幽河告急!回來原也無需用此法,不瞞你說,連着十數日調伏九幽河,一時氣息還未理順。可是我想早些見到你,見到你便什麽都好了!”
珺林陸陸續續當真将月餘來全部的思念和盤托出,話至最後,仍不忘彈了彈西辭額角,“上次鏡中忘記了,今日補上!”
西辭摸着被他彈過的地方,垂眸鼓起腮幫子,默默嘆了口氣。
暗忖自己是不是有什麽病,如何便喜歡不上眼前這人呢?真真是半點愛意全無?他離開的第一日,自己原是有些想他的,然待司戰那些事一鋪開,她當真是将他忘倒九霄雲外去了。便是此刻盼着他回來,最期待的也不過是尋問九幽河魔魇之氣的事宜!
她又摸了摸自己挽起的發髻,心中頓感有些慶幸,幸虧提前看了話本,又從母後和北顧處問來許多與夫君小別重逢後讓其開心欣慰的方法。
撲入他懷中這一則,她之前已經用過,雖效果還行卻也差點沒把自己累死。故而,她挑了個別致的。
她沖珺林笑了笑,拉着他繼續往海底走去,邊走邊道,“挽發是麻煩!這發髻是母後給我梳的,花了整整一個時辰,委實浪費時間。但我想着,我已經嫁給你了,女子出嫁,自當挽發。再者,你見我這般,可開心?”
“嗯,當然開心。是特地給我的驚喜嗎?”
“是啊!”西辭挑了挑眉,雙眸中盡是得意之色。
“其實”……這原也不是最重要的。”她頓了頓,“主要是近來我讀到人間的一句詩,叫長發绾君心。”
“不用挽,我的心,也總是在你身上的。”
西辭停下腳步,搖了搖頭,“有些道理我是懂的,譬如一個人總是付出,久無回應,到頭來亦是會疲倦和心冷。”
“我很努力了,卻也不知為何,總對你生不出你對我這般的情意。你看,你于我,動不動就會臉紅,發燙,吃醋,這些都是正兒八經愛我的意思。可是我,卻半點沒有這樣的感覺。便如此番分開,你日日想我,我卻不過想了一日,便不太想了。我知曉,這是不公平的。”
西辭說這話時,頭已經有些垂下去,便也看不到此刻珺林的神情,只繼續道,“我給你的回應,原都是從話本和旁人身上學來的,不知有幾分作用。更不知是否真的能暖你心,讓你歡喜,或者給你驚喜。但是……你、你……”
西辭攏在廣袖中的手,十指攪動着,“你說了愛我,那你可否一直一直愛着。其實不愛也不要緊,就是你能不能別離開我?”
“不知是從何時起的,你在時不覺什麽。可是你一不在我身邊,我便心慌得厲害!所以我學一學人間女子,長發绾君心。先留住了再說,你且等一等!
話至此處,西辭有些懊喪,“你可能不知,我自小學什麽悟性都極高,但凡用心別人三五年學成的我一兩個時辰便學精了。”
“可是,卻也不知為何,學着愛你,竟是這般困難……”
“別說了!”珺林逼回眼淚,只一把抱起西辭,“我等着便是,只是你一定要好好學,不然我一生氣了說不定就不愛你!”
“哦……”
西辭還沒感應過來,兩眼睜合間,已經回到擺月殿,唯有伏在她身上的男子喘着粗氣道,“将冰床寒霧打開,一會該熱得受不了了!”